第34章 34.

隻身站在偌大又空虛的培養室裡，手持著靈魂寶石的沙耶加正閉目凝神地聚集著自己的精神力量，試圖透過精神嚮導突破這讓人生厭的牢籠，或是重新連結上杏子的精神圖景好互通訊息。

只可惜，什麼事都沒發生。她的越獄失敗紀錄果不其然又被添上了一筆。四面環繞的精神干擾器甚至讓她連讓精神嚮導具現化都辦不到。她就像條被關在魚缸裡供人觀賞的魚，只能遙想著遠在天邊的大海。

她終究還是拖人後腿了。沙耶加頹喪又自責地想。她甚至連花凜都沒能保護好，還就這麼落入了敵人的圈套裡。

真不甘心。

杏子她們不曉得是不是也平安無事呢？

再加上，自己一聲不響地就擅自切斷了精神鏈結，肯定會讓杏子陷入混亂吧。但為了保護杏子的精神海不跟著自己一起被阿莉娜趁虛而入，這是當下最好的做法了。

「妳知道切斷精神鏈結後，要透過精神嚮導向伴侶傳遞訊息是不可能的事。」

一道飄忽綿長的話音冷不防打斷了沙耶加的思緒。

身型嬌小的杏髮女孩穿著那套不怎麼合身的實驗袍，隔著一道玻璃牆與藍髮嚮導四目相對，趴在她肩上的小丘比則依舊面掛著莫測高深的微笑。

將靈魂寶石收進了衣袋裡，沙耶加警覺地回望著整起造謠實驗的主策者，也是Magius的其中一名領導者——柊音夢——一個從未在任何塔對於Magius展開的調查中出現過，謎團重重的名字。

這段期間一直被幽禁在培養室裡的沙耶加能蒐集到的情報也不多，目前能確認的就只有音夢是燈花的嚮導伴侶，同時也是由她負責培養謠這兩件事。

「我不明白你們把我關在這裡的用意。」瞅了眼對方從連接口遞來的密封包，沙耶加一臉淡漠地說。她不用拆開來看也知道裡面裝的不外乎是些綜合營養劑、抗生素或是生物敷料——還有對現在的她尤其重要的哨兵素。就旁人轉述，沙耶加先前曾被阿莉娜注入迷情劑引起過結合熱，所幸及時被音夢出面制止。然而眾所皆知，若是強行打斷結合熱，後續便會出現為期一至兩週的信息素失調症以及免疫力下降的問題。

此外，更令沙耶加感到意外的是——Magius竟然還能完美模擬出杏子的信息素，看來塔還真是被滲透得相當徹底。不過作為塔的一員的她，至今竟然都還安然無恙這點卻也令人匪夷所思——她的靈魂寶石不但未遭到沒收，甚至連先前因精神中毒而殘留下的汙穢都被洗除得一乾二凈。

「這可真奇怪，難道妳希望我們馬上把妳做成謠嗎？雖然阿莉娜的確是迫不及待。」音夢忍不住失笑道，「但妳畢竟受了不小的傷，得先靜養才行。」

儘管心存狐疑，但沙耶加不得不承認，Magius的確是給她提供了良好的照護，否則她現在若不是還躺在加護病房裡昏迷不醒，就是已經被埋在墳土之下了。不過問題就出在這兒——這麼做對Magius有什麼好處？

「我可是不折不扣的人道主義者哦。」

「這話從主導造謠實驗的人口中說出來還真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你們說穿了不過是群喊著漂亮口號的恐怖份子，妳知道至今有多少無辜的人因你們受害嗎？」沙耶加輕輕冷笑了聲，不容置喙地說：「無論有著什麼樣的理由，妳們的所作所為都是不可原諒的。」

「我沒有指望妳能理解，也不是來辯解的——畢竟我們永遠都不可能達成共識。」音夢撓了撓小丘比雪白的頸子，一臉平靜地開口：「我們是反叛的革命者，而妳是忠誠的守序者，永遠都是站在彼此的對立面。就像現在阻擋在我與妳之間的這道玻璃牆一樣。」

語畢，音夢伸出食指輕輕敲了敲特殊強化過的玻璃牆，沙耶加則是沉默地回瞪著她。

「只要縱觀人類歷史，妳就會知道科技與文明的進步都需要歷經革命，革命必定伴隨著犧牲，權利更是需要用血淚來爭取，想要有收穫就必然得先有所付出，大膽便是取得進步所付出的代價。我們所做的不單止是為了解放哨兵與嚮導，同時也是為了人類整體文明的進步。」

「而妳們將為這個星球寫下新的歷史，嚤啾。」一旁的小丘比語調歡快地接口道，「話說回來，哨兵與嚮導從古至今便立足於人類這個高智慧生命體族群的頂點，在種內競爭中卻長期處於劣勢這點也很令我困惑，嚤啾。」

「我們將藉由夏娃除去那些腐敗的沉渣，為這個世界帶來新生，並回歸應有的星球生態。」

「真是傲慢又荒唐的想法，」如此充斥著種族主義色彩的言論沙耶加自然是完全無法苟同，她甚至感到憤怒地出言質問道：「難道你們的目的就是種族清洗嗎？你們有什麼權利這麼做？」

「『人皆生而自由；在尊嚴及權利上均各平等。人各賦有理性良知，誠應和睦相處，情同手足。』那些大聲宣揚著人權的重要，實際卻漠視我等權益的人們才是傲慢又虛偽。」音夢不為所動地答道，「哨兵與嚮導從來都只被視作為魔女而生的兵器。看看我們，看看妳自己——別說妳從未對自己身為嚮導這件事產生過質疑。」

哨兵嚮導和普通人類社會之間自古以來便存在著無可化解的矛盾。

如今的人類社會相較過去雖已平穩和諧得多，但和平的根基卻也都是建立在屍山血河之上——正如絕對的權力造就腐敗，絕對的力量則會帶來戰爭與毀滅。

哨兵、嚮導以及普通人之間的鬥爭長達數個世紀，縱使哨兵與嚮導具有先天優勢，然而依舊無法和日新月異的人類科技匹敵，更別提過去那些宗教至上主義盛行的年代，甚至就連為哨兵與嚮導發聲的人們也會跟著被貼上異教徒的標籤，一同遭受迫害。直到魔女之夜的出現才讓他們的存在與權益獲得重視，人類終於有了新的天敵能夠讓他們團結一致，塔的成立也象徵著和平時代的來臨。

然而數百年來，那些偏見、那些歧視、那些仇恨卻從未真正消停過。

「⋯⋯我確實一度對自己擁有的力量感到迷惘，感到抗拒，甚至厭惡著身為嚮導的自己。」

事實上，在歷經了青梅竹馬的悲劇後，沙耶加便一直被困禁在自我懷疑的囹圄中。

嚮導的身份曾令她失去重視的人，卻也令她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得以相遇。嚮導的身份曾令她陷入迷惘，卻也令她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她逐漸意識到，這份力量並不全然是個只會招致不幸的詛咒，它也能是一面用來守護重要之物的堅盾。

凝視著映照在玻璃牆上的倒影，沙耶加正氣凜然地說：「但我相信只要能善用這份力量，就能為這個世界帶來美好的事物，而不是利用它去製造傷痛或是煽動更多的仇恨。」

只見音夢先是盯著沙耶加愣了一會兒，隨即便似笑非笑地感嘆道：「妳的信念正直得讓人羨慕，可惜用錯了地方。」她頓了頓，從白衣內袋裡悄悄摸出一罐小藥瓶，「妳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爭吧？醫務官閣下。就我所知，妳是在魔女之夜聯合戰役結束後才進入聖所的，真是幸運。」

如果羽衣也能像妳一樣幸運就好了。

暗自這麼低喃了句，音夢便將白色藥丸吞了下去。一股微弱的精神震波引起了嚮導之間特有的共振，對此沙耶加不禁感到有些詫異。那並非像阿莉娜那般令人倒胃不適的精神劇毒，卻也與她至今所感知過的精神力量截然不同——真要說的話，音夢的精神力量就像一棵病死的枯木，了無生機。

這讓沙耶加有個大膽的猜測，反正事到如今也沒什麼能嚇得倒她了。她小心翼翼地問：「妳該不會是⋯⋯透過藥物強制覺醒成嚮導的？」

「不愧是醫務官閣下，果然很敏銳呢。」

沒想到對方竟然會大方承認。

「但我記得這方面的研究早就因為涉及法律和倫理問題被迫中止了⋯⋯相關文獻也都受到銷毀處分了才對。」

「要駭入塔的資料庫對燈花來說是易如反掌，更重要的是科學家的好奇心與執著是不會就此止步的。」音夢輕描淡寫地說，話語中似乎還參雜了些許無奈，「再說，那些迂腐無能的政府高官還妄想將哨兵和嚮導量產化，好來成立私人軍隊壯大自己的勢力而暗中出資支持研究。」

超乎想像的事實不禁讓沙耶加瞠目結舌。

「只不過因為塔當時的研究還不夠完善，藥物最終還是由我和燈花一起完成開發。」

「但事實上藥物本身對人體的副作用也是相當可觀呢，嚤啾。」小丘比補充道，「根據推算，透過藥物激發而覺醒的哨兵或是嚮導，壽命只會剩下普通人類的三分之一，身體機能也會略遜於自然覺醒的哨兵和嚮導，嚤啾。」

「運氣差了點的話，直接喪命也不是不可能。」

精通醫學的沙耶加自然明瞭不過強行激發覺醒的危險性，說穿了這其實就是在賭命，以自己的生命能量換取人類潛能的極限。

「為什麼⋯⋯要不惜做到這種地步？」

「畢竟這是我們唯一能為羽衣做的了。」音夢略顯感傷地輕聲答道，「我和燈花本來就剩沒多少年的時間了，如果能在有生之年見證人類文明的蛻變，並以哨兵和嚮導的解放來祭奠逝去的好友，那麼我也死而無憾。」

沙耶加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地回望著她，「妳們真是瘋了⋯⋯」

「人們不是總說天才與瘋子只有一線之隔嗎？」遠眺著綻放於理想藍圖中的未來，杏髮嚮導莞爾一笑，「而妳也是與我們一同寫下歷史新頁的一員，醫務官閣下——妳將成為謠，成為夏娃的骨血，並如妳所願地為這個世界帶來美好的光明與未來。」

-

在離開培養室之前，音夢替沙耶加施打了數支成分不明的藥劑。沙耶加唯一能斷言的便是打入她體內的藥劑絕對不是鎮靜劑或是嗎啡那樣簡單的東西，畢竟她的靈魂寶石立刻就出現了顯著變化，詭譎混濁的色彩吞噬了那抹澄澈的藍，將她帶離至不見光明的黑夜。

藍髮嚮導在朦朧中醒來，又不敵藥效帶來的倦意而睡去，不斷在夢境與現實之間反覆沉浮。

沙耶加做了好多個夢，多半是夢到她的過去，就像是在看自己的人生跑馬燈一樣。

第一次在聖所兵舍的床上度過失眠夜晚，第一次看見奧克塔維亞時的雀躍與激昂，第一次陷入混沌時的絕望與無助，第一次站上手術台時的緊張與不安，第一次替哨兵精神安撫時的戰戰兢兢，第一次遇見杏子時的那份無以名狀的悸動，第一次和愛人親吻時的那份無以名狀的忘情，還有第一次和她的哨兵精神結合時的⋯⋯

有生以來第一次，能有一個人走入她的內心，她能被一個人所需要。

能有這麼一個人願意牽起她的手，告訴她哪怕是這樣的她也能活下去。

因此，她不能就這麼倒下。

在夢的尾聲將近之際，沙耶加隱隱約約看見了一道人魚的身影。它身披深灰盔甲，頭戴銀製王冠，手握鋒芒軍刀，宛如童話中那位歌頌著愛與理想的蒼髮姬，在烈焰之海中化作泡影。

啪拉一聲清脆驟響，被爆破的碎玻璃登時散落一地。恢復意識的沙耶加一時還反應不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只見原先燈火明亮的培養室沒入一片不祥的黑暗，包含了監控攝影機或是精神干擾器等等的精密儀器也都一併停止了運作。

是停電嗎？

還是塔的援兵趕到了？

無論如何，這是個逃走的好機會。

沙耶加正準備動身從培養室的破口逃跑，然而或許是受到殘餘藥物的影響，此時此刻她的全身竟然都使不上力，就連精神海也彷彿被一片濃霧籠罩那般，迷濛離亂。就在這時，一雙手從背後攬住了她的腰和肩膀，幫助她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妳、妳是⋯⋯」緊繃著神經的沙耶加連忙回頭一看，隨即映入眼簾的是一名身穿灰黑斗篷的蔥髮少女，她的身上飄散著一股淡淡的薄荷味，而蓋住了大半張臉的兜帽使沙耶加沒辦法看清對方的容顏。

「我是二葉莎奈。」莎奈在沙耶加的耳邊悄聲答道，「不用擔心，我是來救妳出去的，美樹さん。」

「妳就是那個一直下落不明的偵察兵？」沙耶加忍不住發出驚呼，「妳是怎麼——」

「這件事說來話長，我晚點再跟妳解釋，我們得趁現在趕緊逃出去才行。」莎奈對沙耶加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一邊警戒著四周，一邊將從外頭的黑羽翼守衛身上脫下來的斗篷連同配槍一起塞給了她，「來，美樹さん，請妳先套上這個。」

望著被她抱在懷裡的斗篷，沙耶加顯得有些遲疑不決地說：「可是單憑這樣的偽裝，是不可能突破Maigus的防衛網的。」

「總比什麼都沒有好。再加上我的嚮導也會幫助我們的——她是很厲害的個電腦專家。」莎奈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不過就算是她，也沒辦法完全駭入里見燈花的監控系統，頂多只能替我們爭取一點時間而已。」

「我知道了。」沙耶加點了點頭，「但是我還有一個哨兵同伴，她的信息素是草莓味的，我們必須也把她救出來才行——」

「妳指的是御園さん吧？事實上，把我從阿莉娜的手上救出來的人，就是御園さん。」

「咦？那花凜她⋯⋯」

莎奈猶豫了會兒，才開口答道：「御園さん決定要留在這裡。」

沙耶加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接著又皺起了眉頭，「這太危險了。」

「但⋯⋯不管怎麼說，阿莉娜都是御園さん的嚮導。我們必須尊重她的選擇。」

任誰都明白，要哨兵丟下自己的嚮導是不可能的事，反之亦然。

換作是自己的話，想必也會做出和花凜一樣的選擇吧。

再者，儘管阿莉娜那古怪又變幻莫測的性格令人難以捉摸，但就她對花凜的重視程度來看，應該還不至於會瘋狂到對自己的哨兵下毒手。更何況，既然花凜還有辦法讓莎奈一個人逃出來的話，想必自己也有一套足以應付阿莉娜的對策。

「⋯⋯是呢，現在也只能相信花凜了。」

藍髮嚮導和蔥髮哨兵不約而同地交換了眼神，露出一個理解的微笑。

已經穿上了黑斗篷的沙耶加正撿拾著那些零落地上、裝著可疑藥物的瓶瓶罐罐，一旁的莎奈則是打開了自己的通訊耳機，一邊確認手槍裡的彈藥數量，一邊低語：「愛ちゃん，能替我們規劃一個逃脫路線嗎？」

見狀，沙耶加不禁感到有些新奇，她能感受到那副鑲有翠綠寶石的耳機正散發著一股精神力量。鮮少有人會選擇把靈魂寶石和通訊耳機這類的科技產品結合在一起，至少她是頭一次見到。霍地，一道綠光乍現，一隻變色龍眨著祖母綠的圓潤雙眼，從莎奈的靈魂寶石探出頭來，與沙耶加大眼瞪著小眼。

這麼一個對視讓沙耶加回想起，從她清醒過來至今都還沒確認靈魂寶石的情況。沙耶加試圖呼喚自己的精神嚮導，卻發現在精神圖景一側的牠似乎有些異樣。然而身後傳來的急促喊聲卻冷不防打斷了她的思考，現實的緊迫讓她沒有時間猶豫。

畢竟，於此於時，沒有什麼能比逃離這裡來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