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6.
橫越一座海藻林後,暴露在夾雜著苦鹹海味的空氣中的肌膚便成了海藻們的新棲地。濕滑的觸感令杏子不由得想起了擁抱奧克塔維亞時的感覺。當然,她心愛的海豚更加柔滑溫暖,更加美好。
行走在這片一望無際的海底礁上,杏子覺得自己的身上就像是長了對無形的蹼與鰓。水性不佳的她不但能無視浮力與壓力在水中行動自如,甚至還能不受阻礙地呼吸和說話——不過在結界形成之初所受到的爆炸衝擊令她到現在都還有些耳鳴眩暈。
回想起方才,杏子依然是心有餘悸。
儘管她的確如願見到了沙耶加,同時卻也親眼目睹了伴侶化作謠的瞬間——對這位身經百戰、閱歷無數生死離別的次席哨兵來說,這可以說是她一生中最接近絕望的時刻。
寒冰刺骨的海水鋪天蓋地襲來,藍髮嚮導化身成童話中的人魚,高舉著鋒利無比的軍刀,冰冷無情的刀鋒劃開了紅髮哨兵的臂膀,在肌膚表層上勾勒出一道鮮紅的細痕。
杏子聞到了自己的血與海水交融在一起的味道,也聽見了希望破碎的刺耳聲響。
下一秒,灼燒的光焰萬丈,全身上下的感知如受碾軋,肉體髮膚彷彿任由猛獸以獠牙肢解撕扯,等杏子回過神來便發現她已經置身在這漫無邊際的深海迷宮,與她同行的鶴乃和菲莉西亞——甚至連丘比也都跟著被捲入了結界之中。
五光十色的熱帶魚群在蓊綠繁茂的海草床與多彩繽紛的珊瑚礁之間穿梭游移,形似高音譜號的海馬與圓潤晶亮的水母一同共舞,音符狀的泡沫在汪洋的樂譜中描摹著海豚的回聲,數之不盡的海星與貝殼則散落在暗沉的礁底。
「這可真是始料未及,沙耶加竟然已經和魔女同化到能張開結界的程度了。」一邊用小腳爪揪緊了獨角獸飄逸的焰火鬃毛,丘比一邊張望著周圍劇變的景致說出不怎麼中聽的結論:「這麼一來,將沙耶加的靈魂寶石和魔女的悲嘆之種剝離的作業難度就遠比鶴乃來得艱鉅了呢。」
那副總是波瀾不驚的語調難得多了幾分訝異,但這無非加深了杏子心中的怒火與焦慮,走在後頭的鶴乃與菲莉西亞在聽聞丘比的話後也跟著面露難色。
瞪著眼前正趴在自家精神嚮導頭上的白色小獸,杏子用語調尖銳又諷刺地說:「謝了,你還真會鼓舞人心。」
若感受到了杏子那正如一壺沸騰滾水般洶湧起伏的情緒波動,任何具備良好素養的哨兵與嚮導都會識相地閉上嘴。只可惜,她所面對的是一隻沒有患上精神疾病的丘比。
「沙耶加並沒有直擊妳的要害或是破壞妳的精神海,在施展結界後也沒有主動攻擊我們——從這點來看我們可以大膽假設她依然保有些微的自我意識——也就是說,我們還是有希望能解除她的同化。」
只見杏子愁眉深鎖,面色變得更加鐵青凝重。一般而言,當人們從丘比口中聽見希望這個詞的時候,那往往意味著希望渺茫。
「總之,先把現有的情報都告訴我們吧。」
「理論上來說,這裡應該是以沙耶加的精神海為核心所展開的結界,因此結界本身一定程度地反映出了沙耶加的精神圖景。」丘比口齒清晰地闡述著,「而現在的首要目標就是找出沙耶加的精神海,並且破壞它與悲嘆之種之間的鏈結。」
「你說得倒輕鬆。」杏子板著臉接口道,不自覺加快的語速掩飾不了在內心裡不停滋長的煩躁,「照你剛才說的,如果沙耶加已經和魔女同化到這種程度了,要從中破壞鏈結肯定不會像鶴乃那時候一樣容易吧?」
更何況她們現在就連沙耶加的精神海都還找不到。假若今天她是個嚮導那還好辦,只要透過自己的精神力量向對方的精神海發信,就能指引它主動接近——這不是杏子第一次怨恨自己為何是個哨兵,但絕對是最憤怒又不甘的一次。
再加上,她和沙耶加的精神鏈結已然斷裂,就算想要讓精神嚮導之間互相共鳴藉以鎖定精神海的所在位置也沒預期中的容易——說穿了,這根本就是在大海撈針。
一旁的菲莉西亞跟著附和道:「而且鶴乃當時是在迷情劑的作用下才順利切斷鏈結的吧?」她用手中的戰錘鑿開了腳邊那顆長滿青苔的菱狀礁石,可惜裡頭果然什麼也沒有。「咱們現在可沒有那種東西啊,這樣要怎麼救醫務官姊姊?」
「不⋯⋯對美樹さん來說,杏子ちゃん就是最好的迷情劑。」作為過來人的鶴乃倒是別有一番不同的見解,「如果杏子ちゃん能夠接近美樹さん並向她釋放大量信息素的話,一定多少能使她產生混亂。只要抓住美樹さん分神的那一瞬間,我就能透過精神干擾去破壞鏈結。就算破壞不了,也能先讓她精神麻痺。」
菲莉西亞一臉懷疑地反問:「會有那麼簡單嗎?」
「我們總得試一試。長期維持和魔女同化的狀態,無論對身體還是精神都是很大的負擔,也是一種凌遲。」鶴乃語重心長地說,接著朝丘比看了一眼。
事實上除了沙耶加,鶴乃也挺擔心莎奈的情況。丘比當時說了在沙耶加謠化之前,和她待在一起的人就是莎奈。然而她們已在這個海底結界走了好段時間,卻未曾見到過蔥髮哨兵的蹤影,就連丘比也無法連接上愛的私密網路,難免令人揣想她是否遭遇了不測。
沉默了好半晌,自知這是癡人說夢的杏子卻還是這麼問了:「妳能確定這麼做不會傷害到沙耶加嗎?」
「這個⋯⋯」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不過杏子會心存疑慮也是情有可原。
畢竟從螯合樂園作戰開始時沙耶加就已經受了不少傷,甚至還近距離被捲入爆炸,接著又被那幫該死的瘋子帶去進行亂七八糟的實驗——若貿然對沙耶加施以精神干擾,難保不會造成不可回復的傷害。另一方面,她也不可能任憑悲嘆之種就這麼將沙耶加的精神侵噬殆盡。
就在這時,走在隊伍最前方的獨角獸突然停下了腳步。
矗立在一行人面前的是幽深狹長的巨大海溝。陡峻的峭壁之間漂浮著無數微光閃爍的貝類,放眼望去宛若一條沉落海底的星河。
這片如夢似幻的光景對杏子來說並不陌生,沙耶加有時候會選在這裡替她精神安撫。畢竟大多嚮導普遍都認為在自己的精神圖景裡替哨兵伴侶精神安撫是件浪漫的事,有的嚮導甚至還會在精神圖景裡向哨兵求婚。
沙耶加曾說過這是她的精神海馬迴——也就是俗稱的記憶博物館。
由於嚮導每天都必須接收來自各界的精神訊息,尤其她們的精神圖景在歷經結合後會與哨兵伴侶緊密相連,所需要處理的精神訊息自然變得更加龐大而繁瑣,因而特化出這種專門用來整理記憶的獨特器官。精神海馬迴一般會偽裝成精神圖景裡的一部份以求保護。而當一位嚮導在探查另一位嚮導的精神圖景時,首要任務就是找出對方的精神海馬迴。
那些各個大小不一、奇形怪狀的貝類就是沙耶加的記憶。
很快就察覺到這點的鶴乃便轉頭向杏子確認道:「杏子ちゃん,這裡該不會是⋯⋯」
「嗯,妳想的沒錯,是沙耶加的精神海馬迴。」杏子隨心選了一顆半月狀的緋紅扇貝扳開一看,裡頭裝著的是她和沙耶加第一次接受契合度測試時的記憶,貝殼裡的扇面鏡上正映照著兩隻精神嚮導爭鬥時的景象。她不禁露出一個懷念的微笑,就連一旁的獨角獸也感興趣地湊了上來。
菲莉西亞突發奇想地問道:「那我們能透過這些記憶找出醫務官姊姊的精神海嗎?」
「這個可行性並不高呢。」然而丘比卻馬上毫不留情地出言否決,「這裡雖然是沙耶加的精神海馬迴,但是它已經受到悲嘆之種的影響而產生了病變——也就是說,這些記憶並不完全都是真實的。」
丘比話才說完,杏子手中的扇貝下一秒就變得滾燙灼人,扇面鏡裡頭的海豚召出了水刀將獨角獸碎屍萬段,接著整個扇貝便應聲碎裂,化成粉末消逝在冰涼的海水中。
「我想就像鶴乃當時的情況一樣,Magius是把病毒植入後才將悲嘆之種放入了沙耶加的體內吧,如此一來便能加速摧毀她的精神屏障。畢竟過去也存在不少嚮導因為精神海馬迴長期受損,最後陷入長夜死亡的案例呢。」
沒有人再接口說話。
不過,這片令人尷尬的死寂並沒有持續太久。
毫無預警地,接連幾聲雷鳴般震耳欲聾的巨響砰然響起,原先浮沉於海溝之間的貝類紛紛如隕星墜落,兩側的陡壁由外而內壓迫,整個海底礁也隨之開始劇烈晃動,地面迅速龜裂,措手不及的眾人就這麼被捲入了失墜的海流,朝著漆黑無光的深淵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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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底之下的歌劇院猶如失落的亞特蘭提斯那般,曾經輝煌一時,如今風光不再。對著空寂的汪洋獨自慨嘆,緬懷著過去的榮光,做著再度榮耀的夢,仰望著遙遠的浮光,唱著古老神秘的歌。
舞台正上演著一齣燈影戲,周圍奏響著澎湃激昂卻又陰森詭異的交響樂曲。杏子聽得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旋律是變了調的《獻給蒼髮姬的花束》插曲。
人魚公主用琴弦勒死了在地牢中抑鬱成疾的小提琴家,接著又舉起軍刀刺殺了前來阻止她的赤騎士,最後舉刀穿心自戕,這齣瘋狂的戲曲便在人魚公主的狂笑聲與悲鳴中落幕。樂音戛然而止,台下掌聲如雷,使魔們各個歡欣鼓舞,紛紛拿起貝殼敲響出獻給主人的讚美曲,與站在觀眾席最後方看得瞠目結舌的哨兵和嚮導們形成了鮮明對比。
人魚公主動作輕巧地穿越了布幕,向台下的觀眾們鞠了個躬,呼聲登時變得更加熱烈。
那名人魚公主毫無疑問地就是沙耶加。
她頭頂著灰漆王冠,鑲嵌其中的靈魂寶石閃耀著詭異不祥的光芒,有如一對死神的眼睛。挺傲的上身覆蓋著鋼鐵鎧甲,腰間還繫有一把雕花佩刀,有如一名中古歐洲的騎士。身上總是飄著一股酸甜果香的藍髮嚮導,此刻卻被一股詛咒與絕望的死亡氣息包圍,臉上還掛著紅髮哨兵從未見過的冷豔笑容。
沙耶加接受了使魔們熱烈的讚揚與獻花,便擺著鱗光閃閃的魚尾游下了舞台,慢條斯理地來到了放置在舞台正前方,由色彩鮮豔的珊瑚林圍繞,正安詳地躺在海藻床上的深色棺木。
率先發現了棺木裡頭躺著的那道熟悉人影,菲莉西亞忍不住驚呼道:「喂!妳們看!那不是莎奈嗎!」
失去意識的莎奈正在棺木裡靜靜沉睡著,雙手交叉的她胸前還抱著一把斷了弦的破舊小提琴。穿著黑斗篷的她全身有一半都浸泡在海水裡,水面上還浮著一張張早已泡爛的樂譜。
沙耶加坐在棺木的側緣,將一簇貝殼花束輕輕放到了莎奈的肚腹上。接著,她一手按住了腰間的刀鞘,一手抽出了軍刀,作勢就要往蔥髮哨兵的胸口連同小提琴一起刺下去,似乎意圖將才剛落幕的戲劇又在現實裡重新上演。
見情勢不妙,率先反應過來的杏子一把跳上了獨角獸的背,抄起長槍遄飛奔至舞台前制止沙耶加的行動。兩人短兵相接,就連她們的精神嚮導都在刀光槍影之間互相纏鬥。與此同時,發現了不速之客的使魔如一群聞血色變的鯊魚,成群結隊地朝跟著衝鋒陷陣的鶴乃和菲莉西亞發動突襲,雙方之間的戰火正式點燃。
「沙耶加!快醒醒!妳認不出我們了嗎?」杏子對著神色冷峻的沙耶加放聲怒吼道,「妳才不是這麼輕易就會放棄的傢伙吧!」
只見不為所動的藍髮嚮導依然沉默,用銳利的刀鋒當作是對話的終止符。紅髮哨兵暗自咋舌,按下槍桿上的機關,手上長槍迅速分化多節,奔騰而出的鎖鏈纏上了包裹著濃厚殺意的鋒刃。
她們的眼神在凍結的空氣中無言地交會,彼此的心意卻在流淌的海水中無情地錯過。
如遙遠的星般忽暗忽明,向來純澈的瞳眸此刻正流轉著混濁的瘋狂與嘶啞的痛楚——即便如此,杏子依然相信沙耶加在努力和盤據體內的黑暗抗戰,生性倔強的她不會就此放棄希望。畢竟她們說好了,兩個人會一起在這個殘破不堪的世界走下去。
同時,杏子並沒有因為對手是自己的伴侶就手下留情,更何況現在的沙耶加也不是能夠手下留情的對象。
鎖鏈將沙耶加高舉著軍刀的雙手纏得死緊,貼附在手臂上的護甲被迅猛的鎖鏈蛇給硬生生咬斷,冰冷的尖牙刺入了那層覆蓋在肌膚表層上的鱗片,可卻遲遲無法攻破那竟比鐵甲來得堅實牢靠的魚鱗障壁。瞥了一眼那顆鑲嵌在鐵灰王冠內黑得發亮的靈魂寶石,杏子打算就這麼順勢將沙耶加拉到自己的懷裡,卻驚覺對方的力氣竟出奇地大,不斷揮舞著雙手想要掙脫鎖鏈的束縛,勢均力敵的兩人就這麼僵持不下。
鶴乃的話頓時湧上腦海,杏子正打算孤注一擲地向沙耶加釋放信息素,不料對方卻搶先反擊。
沙耶加頭頂上的靈魂寶石忽然發出一陣亮光,海藍的光芒如千針扎眼,猝不及防地摧毀了杏子的視覺屏障,痛得她一個踉蹌,直覺地鬆開槍用手掌遮住了自己的雙眼。
她的視覺屏障是直接被沙耶加拔除的——杏子暗道不妙,腦袋飛快地運轉,思考著對策。畢竟失去了屏障保護的哨兵甚至比普通人還要脆弱。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間接證實了她和沙耶加透過肉體結合建立的伴侶鏈結依然存在。
見機行事的沙耶加趁隙利用魚尾攪動起周身的海水,隨即一陣水龍捲般的精神震波驟起,將不及抵禦的杏子連人帶槍地猛力彈開。上一秒還在另一旁與那隻殺氣騰騰的海豚攻防往來的獨角獸,見狀便連忙飛奔而來,接住了自己的主人。
深海結界裡呼風喚雨的人魚公主,就如同童話裡所述的魔女那般瘋狂。舞台前的她正揮舞著軍刀,沉醉在交響樂團奪人心魂的演奏中;愚忠的使魔魚群隨著旋律在槍林彈雨間亂舞,與陣陣浪潮般襲來的精神震波一同消磨著哨兵與嚮導的身心。
在沙耶加與魔女同化的程度逐漸加劇的現下,戰況明顯只會對她們越來越不利——必須得先想辦法牽制住沙耶加的行動才行。然而,只要兩人之間仍存有著伴侶鏈結的維繫,作為嚮導伴侶的沙耶加自然能夠輕易控制她的屏障——換句話說,站在沙耶加面前的她,就等同於是赤裸著身子上戰場。
該怎麼做才好?
該怎麼做才能將危害降至最低,同時又能解除沙耶加的謠化狀態?
難道真的沒有可以兩全其美的方法嗎?
四周越演越烈的戰況搭著空前難題將杏子一步步逼進了死胡同。
哪怕是在魔女之夜戰役作戰指揮的時候,杏子也不曾遇過這種無從應對的危機。更何況她如今所要面對的還是自己的伴侶——最壞的情況,她甚至得摧毀沙耶加的靈魂寶石,但那就等同於讓她親手殺了自己的嚮導。
就在紅髮哨兵近乎快要被逐漸失控的情緒風暴吞沒之際,她在人魚公主那狂亂呼嘯的狂想曲中,隱約聽見了一道幽美婉轉的海豚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