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25.
將適量熱牛奶倒入裝著濃縮咖啡的馬克杯裡,鋪上兩大匙奶泡,接著把杯中的牛奶與咖啡細細拌勻後便大功告成。焰拿起奶香飄逸的熱拿鐵與麻美早前帶來的紅茶戚風蛋糕,一同端到了圓的辦公桌上。
圓正全神貫注地埋首批閱來自各大部門的海量文件。近來越發動盪的不安局勢使她的工作量翻升至以往的數倍,她一方面得為塔的內部事務勞心勞力,一方面又得應對政府的施壓以及社會的輿論,在公文海與記者會之間不停打轉——於是長期壓榨自己的後果,便毫不留情地反映在她越加濃厚的黑眼圈上。
案牘勞形的圓看在焰的眼裡自然是無比心疼,這也是為何當初她並不樂見圓接下領袖一職的最大原因。她心愛的女孩所肩負的擔子實在過於沉重,而她能為她分擔的卻又少得令人發恨。
如果她擁有回到過去的魔法,哪怕獨排眾議也會阻止圓站上領袖的高台。
「圓,妳需要休息,」焰走到了圓的身後,輕如羽毛的細柔嗓音落在她的耳畔,成功引起了櫻髮哨兵的注目,「剩下的會議資料我來統整就好,妳先吃點東西吧。」
「謝謝妳,焰ちゃん。」一抬頭便撞見那憂心不捨的熟悉面容,圓不自覺地勾起嘴角,回以一個感激的微笑。焰總能在自己快要瀕臨極限時即刻拉住她。圓也心知肚明,焰並不喜歡她過於勉強自己,哪怕是為了再怎麼冠冕堂皇的理由——焰甚至還曾為了自己熬夜辦公的事生了好半天的悶氣呢。
那對紫寶石般的雙眼閃爍著幽光,火蜥蜴從鑲於銀戒的靈魂寶石探出身形,沿著圓的左臂緩緩爬上了她的肩頭,牠的足跡化作一線沸水流入了哨兵的精神圖景,溫洗了那隻在意識之湖中滑水的天鵝身上的每一根白羽。
一咬下蛋糕,伴著紅茶蜜香的綿密口感頓時挑起哨兵敏感的味蕾,再配上焰的特調拿鐵,簡直是人間至福。
「真不愧是麻美さん做的蛋糕。」
望著滿臉幸福地陶醉在味覺饗宴中的伴侶,焰也不禁跟著莞爾一笑,「說是為了上次會議時的失態道歉呢,也給了七海さん她們。」
她倆誰都料想不到,兩位以沉著冷靜聞名的首席哨兵竟在日前的會議上吵得不可開交。
起初,圓單純只想試著從八千代那兒打探一些關於里見燈花的消息,可惜八千代除了知道燈花是彩羽失聯多年的舊識之外,對於燈花的身世顯然也是一無所知。在場有兩位首席嚮導,彩羽也不在身邊,她沒可能有機會蒙騙得過她們,圓也不認為八千代是在說謊。
然而麻美卻仍堅稱彩羽和燈花之間的關係匪淺,尤其燈花見到了彩羽之後更不惜放棄計畫,炸毀整個實驗室。作為其伴侶的八千代很可能是在包庇她,甚至懷疑她們和美冬一樣是Magius的內應,鶴乃和莎奈的失蹤恐怕也是她們一手策劃的計謀,提出對兩人重新進行全面徹查並限制活動的要求,一度將隸屬偵緝局的十七夜推入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
面對如此鋒芒畢露的誣控還被以有罪推定的眼光看待,八千代理所當然是氣得七竅生煙,就連在場與她結識最久的十七夜也忍不住嚇了一跳。在圓的制止下,兩人的怒火才沒有更進一步延燒,卻不免加深了彼此之間的恩怨,會議最終也只好迎來不歡而散的結局。
「⋯⋯不知道爲什麼,麻美さん和七海さん總是處不來呢。」
「那兩個人可以說是同類相斥的典型吧,加上她們也不是會輕易退讓的人。」
說實話,她從來都不怎麼擅長應付巴麻美這個人。焰在內心深深一嘆。平時的麻美的確精明幹練,是值得信賴的可靠戰友,但她若是一旦固執起來也教人十分頭疼,簡直比美樹沙耶加還要麻煩上一百倍。在所有嚮導裡,就只有渚懂得該怎麼駕馭她。
「先前是佐倉杏子和美樹沙耶加遇襲,現在又換成了由比鶴乃和二葉莎奈失蹤,深月菲莉西亞也還昏迷不醒,無論是哪邊都不好受。」
「的確,就連彩羽ちゃん最近也是很沒精神呢⋯⋯加上燈花的事似乎也讓她受到不小打擊。」
一想到近日塔的處境焰更不可避免地感到焦慮——現在就連塔的內部都漸漸開始出現質疑當權派的聲浪。尤其是以美國織莉子為首的那票守舊派,從以前開始就老愛找圓的茬,如今的混亂局面更給了她們大肆抨擊的絕佳舞台。
「這幾天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御園花凜的情況總算穩定下來了,現在已經開始進行和精神嚮導的共鳴訓練了呢。」
吞下最後一口蛋糕,圓用紙巾擦了擦嘴,接著漾開一抹安心的笑,「太好了,前幾天從沙耶加ちゃん那兒聽見花凜ちゃん的事時讓我好擔心呢。」
「不過⋯⋯根據八雲さん的鑑定結果,留在御園花凜精神圖景的那些精神印記,果然與阿莉娜・格雷的一致。」盯著手上來自調整屋和醫務部聯合署名的報告書,焰頓了一會兒,意味深長地說:「某種層面上,甚至可以把這些印記當作是一種精神屏障,任何想要替御園さん精神安撫的嚮導都會被她的精神力量反噬。」
「誒?這不就代表,如果花凜ちゃん不小心進入神遊或是狂化了的話⋯⋯」圓蹙緊了眉,不安地回望著焰。她很清楚無法接受嚮導安撫的哨兵,一旦失控會面臨什麼下場。
「除了阿莉娜・格雷以外,就沒有人能夠喚醒她了。」焰的面色一沉,點頭回應圓的揣想,「太過依賴嚮導素的話也不利於她的發展,現階段最好還是讓她持續接受精神訓練。更何況阿莉娜擁有的精神力量太過危險——御園花凜的未來充滿變數。」
「而且阿莉娜這麼做⋯⋯簡直就是把花凜ちゃん認定是自己的哨兵了。」
「以她的性格,很可能會不擇手段也要奪回御園花凜——」話說到一半,焰便猶豫自己究竟該不該將剩下的話說出口。
只見圓和趴在她身上的火蜥蜴目不轉睛地盯著焰。
「但這也是我們反擊的機會。」
「⋯⋯焰ちゃん的意思是,要把花凜ちゃん當作誘餌嗎?」
假若阿莉娜真把花凜視作自己的哨兵,那麼她即便自知是陷阱,肯定還是會主動現身。畢竟哨兵與嚮導之間的吸引力和互相依存性是絕對的。
「我知道妳不會喜歡這種作法,不過⋯⋯」
「當然一般來說我是不會贊同的,但以目前局勢來看這的確是個不錯的切入點。」只見圓搖了搖頭,伸出手指摸了摸火蜥蜴滑溜溜的臉頰,輕笑道:「而且,即便我們不這麼做,花凜ちゃん肯定也不會就這麼甘願放棄找阿莉娜的吧——既然如此,不如我們就反過來利用這個機會,揪住Magius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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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西區聖所的高級靜音室設置在最頂層,除了能俯眺整個西神濱城景之外,那獨樹一格的設計更是造就它成為高官們和情人幽會聖地的主要原因。
環景玻璃落地窗(室內當然設有降光系統)搭配素雅的原木地板,由具備芳療作用的垂吊植物編織而成的天然簾幕,以及雅緻的歐式流水造景——乍看之下儼然是一座小型的溫室庭園。據說這都是由前前任領袖的愛妻格特魯德[註1]一手包辦的設計,生前便熱愛園藝治療的她更為醫藥界做出無數貢獻,受後世尊崇。
而沙耶加手中的那本《格特魯德薔薇園:藥草解密》就是格特魯德筆下的名著之一。為了不讓花凜過於依賴嚮導素,她最近正在尋找一種能夠幫助穩定哨兵情緒的藥草。
今天替花凜指導精神訓練時,杏子便從桃子那兒打聽到了高級靜音室的事,於是在課程結束後便興高采烈地拉著同樣值班結束了的沙耶加來參觀——果真不愧是擁有三席以上的軍階才具使用資格的高級靜音室,在這個時間來到靜音室的人竟然只有她們倆個。
因此,兩人便順理成章地在這約起會來。
「話說杏子,妳是不是對花凜有點太嚴厲了?」靠在沙發上的沙耶加忽然將視線從書本上移開,低頭俯視著正愜意地枕在她大腿上打盹的杏子,「花凜都和我說了哦,說最近的訓練和以往完全不是同個級別什麼的——連麥克杜加爾都要累壞了。她才剛開始進入精神嚮導的鏈結適應期,妳可不能馬上就提升訓練強度。」
唔——那傢伙竟然偷偷和沙耶加告狀!
杏子面有難色地低聲咕噥了句:「這點程度才沒什麼吧?是沙耶加太寵那傢伙了啦⋯⋯妳不也說了,花凜的情況特殊,必須盡快熟悉精神嚮導的運用跟提高精神穩定度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這也得循序漸進才行啊⋯⋯」沙耶加若有所思地盯著一臉彆扭的杏子看了半晌,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麼朝她促狹一笑,「我說妳啊,該不會還在為了上次她失控想攻擊我的事生氣吧?」
「哈、哈啊?我才不會那麼小心眼——」
「妳的情緒波動可是毫不留情地出賣了妳哦。」
只見霍地刷紅了臉的杏子一臉窘迫,欲言又止的她怒瞋著面前得意洋洋地壞笑著的沙耶加。在內心掙扎了好半天,她終於還是不顧一切地豁了出去,氣急敗壞地大喊:「——還不是因爲花凜都在用沙耶加的嚮導素嘛!」
「誒?」
這回倒是換沙耶加被杏子突如其來的自白給嚇得愣住了。意識到杏子話語中滿滿的醋意後,火燒般的羞恥感便蔓延至她的全身。
「看著別的哨兵一臉傻呼呼地在服用自家伴侶的嚮導素什麼的——我怎麼可能不在意啊!」
「這、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我不是跟妳解釋過好多遍了嗎——在阿莉娜的精神屏障啟動前,唯一成功替花凜精神安撫過的嚮導就只有我啊!」
「就算是這樣——」儘管杏子也有自己只是在無理取鬧的自覺,她還是嚥不下這口氣。
正當兩人還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辯的時候,位在沙耶加和杏子身後的靜音室大門冷不防敞開,隨即一道高大的深藍身影和一道嬌小的桃紅身影便肩併著肩走了進來。
來者正是剛執勤完畢的八千代和彩羽。
「咦?這不是沙耶加さん和佐倉さん嗎?」
「真是巧遇,」望著像是扭打在一塊又像在激烈擁抱的兩位同僚,八千代內心忽然萌生一股迅速帶著彩羽轉身離開這裡的衝動,「不過看來我們是打擾到妳們了呢。」
「彩羽和七海さん?」察覺到對方游移不定的眼神,沙耶加這才驚覺自己和杏子現在的姿勢有多麼引人遐想,連忙推開杏子解釋道:「不、不不不不是的!妳們誤會了!絕對不是妳們心裡所想的那樣!」
杏子倒是滿不在意地理了理領子,一臉正色地問:「我聽桃子說妳們又到參京區勘查了,有什麼新的收穫嗎?」
「開發部前幾天研發了一種新型的信息素追蹤劑,本想試試看能不能找到殘留的信息素追蹤鶴乃,但果然沒有想像中容易呢。」滿是無奈地搖頭摧毀了杏子本就不多的期待,八千代深長一嘆,接著將目光轉向了沙耶加,「菲莉西亞的情況還好嗎?美樹さん。」
「還是老樣子的意識不清,精神嚮導的狀態也很差。如果只是單純受到共鳴炸彈造成的斷裂傷害,這樣長達一個星期的昏迷也未免太不尋常了。」同樣為此困惱的沙耶加也忍不住跟著嘆息,「我想菲莉西亞很可能也受到了精神干擾,或是像杏子先前那樣被注入了誘導物質——總之,明天預定會讓調整屋替她的靈魂寶石做全面檢查,也只能期待會有新發現了。」
八千代捻了捻眉,語氣飄然如煙:「也就是說,無論是哪方都陷入了膠著啊。」
語畢,靜音室便頓時瀰漫一股令人壓抑又沉悶的死寂。
為了不讓這種陰沉沉的氣氛持續蔓延,杏子選擇率先打破沉默,向坐在對面的八千代不諱言地問:「話說回來,妳之前和麻美在首席會議上吵了一架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喂杏子!妳這麼問也太失禮了——」
「八千代さん是為了我才和巴さん起爭執的。」出人意料地,回答的人是彩羽。她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襬,臉上浮現一道惆悵落寞的笑容,「我想妳們也知道,我和燈花ちゃん是舊識⋯⋯雖然她現在似乎不認得我了。而我也不願相信燈花ちゃん竟然就是Magius的領導人。」
「介意告訴我們,妳和里見燈花是怎麼認識的嗎?」
「我的妹妹羽衣從出生就因為病魔纏身,可以說是在醫院裡長大的,但她並不孤單——跟她年齡相仿的燈花就是和她同房的病友,這也是我和燈花ちゃん認識的契機。」彩羽頓了頓,溫和如水的眼神此刻卻流轉著無言的嘆惋,「在我十二歲那年,覺醒了嚮導的能力進入了塔,能和羽衣相處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只能透過信件聯繫。所以我很感謝燈花ちゃん能陪伴著羽衣,畢竟那孩子可是很怕寂寞的——但是,這樣的日子也在羽衣剛滿十一歲那年結束了。」
不祥的預感同時閃過杏子和沙耶加的腦海,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難道說⋯⋯」
「但羽衣並不是因病離世的。」
「——誒?」
「她覺醒成了哨兵,被徵召入塔。」
一旦被孵化者網路偵測到覺醒反應,哪怕罹患了絕症抑或有什麼難言之隱,無論是誰都必須即刻入塔接受保護管束和相關訓練——這也是自塔成立以來,一直為人詬病的地方——直到近年由鹿目圓接替領袖並開始推行改革後,如此不近情理的非人道制度才稍有改善。
「雖然勉勉強強是撐過了訓練,但不幸的是那一年剛好碰上了魔女之夜。」沉澱多年的悲傷再度湧上心頭,彩羽哽咽地說,眼角閃著淚光,八千代則是心疼地摟著她。
「佐倉さん當年也是參戰的一員,我想妳肯定也明白⋯⋯」
那屍橫遍野的戰場與令人作嘔的硝煙味依舊記憶猶新。杏子煩躁地撓了撓微微發熱的腦袋,頗為不快地說:「碰上魔女之夜的話,就算是訓練兵也得上場——說實話我也覺得這決策真是爛透了。」當年的她也是迫於無奈將那些幼苗送入無情的火場。他們本都可以擁有更光明的未來,卻和羽衣同樣被永遠葬送在冥土之下。
在魔女之夜聯合戰役爆發之前的沙耶加仍未覺醒成嚮導,可以說是和這慘絕人寰的災難擦身而過。然而她卻也不禁開始思索,彩羽至今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為塔賣命呢?她唯一的親妹妹等於是被塔的制度逼著站上絞刑台。換作是自己,也沒有足夠把握能不因絕望而陷入長夜。
「在那之後,彩羽也和里見燈花失去了聯繫。」八千代一邊溫柔地替彩羽擦去淚水,一邊輕拍著她不停發顫的背脊,「對她覺醒成了哨兵,還成立了Magius的事一概不知⋯⋯不過巴さん會懷疑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有美冬這個前例在,誰都不能大意。」
百感交集的杏子和沙耶加不約而同地交換了眼色。
「讓妳們想起了不好的回憶,真抱歉⋯⋯明明靜音室應該是讓人放鬆心情的地方呢。」望著彼此互相依偎的兩人,沙耶加不禁也被她們的情緒所渲染。
「妳不必歉疚。畢竟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傷痕,但即便已經遍體鱗傷,我們仍得繼續前進——這也是為了那些逝去的人們。」
深藍的哨兵將目光轉向了窗外,旋即一覽無遺的城市鳥景盛情擁抱了她的視野,盤繞心頭的無盡念想紛紛化作群鳥,展翅飛向那一望無垠的藍天。
[註1]格特魯德(Gertrud):其名取自薔薇園的魔女。前前任領袖帕特莉婭(Patricia)之妻,同時也身兼前任醫務部部長,是擅長芳香園藝治療的嚮導。著有《格特魯德薔薇園:藥草解密》、《百香指南》等書,她的每一本著作都被列入每個醫務官的必讀書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