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24.

自御園花凜作為哨兵來到新西區聖所受訓以來，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將近三個禮拜的時間。

在這之前，她還只是個就讀於榮綜合學園的普通藝術生，是當紅的天才藝術家阿莉娜・格雷的直屬後輩，也是替她打理各種大小事務的經紀人。儘管阿莉娜本人就圍繞著許多爭議（她的確時常陰晴不定也有那麼些古怪），世俗給予她的評價褒貶不一，不過對花凜來說，阿莉娜永遠是獨一無二、不可或缺的存在。

因此當軍方指控阿莉娜其實是什麼激進反政府組織裡的危險人物時，花凜只覺得莫名其妙——無論是阿莉娜的真實身份還是自己原來是個哨兵的事實，都像個瘋狂虛幻的夢境。作為中央廣場爆炸事件的當事人兼嫌疑犯目擊者，花凜接受了多次偵訊和精密檢查，關於事發當下的記憶卻七零八落得像是一幅被撕裂的拼貼畫。

她只記得那一天是阿莉娜舉辦個展的日子。

她們相約在中央廣場地鐵站出口見面，但直到講演時間將至，阿莉娜都遲遲沒有現身。正當察覺情況有異的花凜準備打電話給阿莉娜時，廣場便發生了連環爆炸。等她清醒過來，自己就已經坐在審問室的椅子上了——然而聲稱當時與她一同在案發現場的兩位軍官卻否定了她的說法。這實在太荒謬了，她甚至從來沒見過那兩個人。

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在一夜之間變得陌生可怖。她最敬愛的前輩一聲不響地人間蒸發，她再也無法與家人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她被迫放下畫筆，放棄成為漫畫家的夢想——就因為現在的她已經是個哨兵，不再屬於普通人類社會的一份子。

坐在哨兵專用的精神檢測室裡，花凜失神地盯著頭頂上那排日光燈，冷白的光芒刺得她變得無比敏感的眼睛發疼。儘管在杏子一再的耐心指導下，她仍然沒能駕馭架設屏障的要領。

「恭喜妳，御園さん，妳的精神海已經穩定很多了。」沙耶加心滿意足地望著手上這份剛出爐的檢測報告。標準的情緒波動指數和色澤亮麗的靈魂寶石——絕對是能讓每個醫務官見了都笑逐顏開的東西，就連他們的精神嚮導都會跟著哼歌起舞。

「看來妳的精神訓練奏效了。」

「謝謝妳的說，哎，那個⋯⋯美樹閣下。」

「叫我沙耶加就可以了啦——我可以叫妳花凜嗎？畢竟我們同個年紀嘛，一直用敬語什麼的讓人很有距離感不是嗎？」沙耶加擺了擺手，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經歷了這麼多事，妳也很不好受吧？我一開始到聖所的時候可是常常失眠呢。」

對晚覺醒的花凜來說更是得付出倍於常人的心力。哨兵和嚮導的平均覺醒年齡分佈在六至十八歲，年滿十七歲才覺醒的花凜可以算是少數案例——尤其對於人格和心理發展已經趨於穩定的人而言，精神訓練的過程肯定是更加艱辛。

「訓練確實很辛苦的說，」花凜贊同地點了點頭，從沙耶加手中接過低脂牛奶糖，一口吞了下去，「至少比上學還要辛苦多了的說。像是架設屏障就很難，還有很多從來沒聽過的名詞跟知識要學，而且魔女也很可怕⋯⋯」

「的確呢。不過大家最開始都是這樣的，慢慢就會抓到訣竅了。」聽見花凜率真的感想，心有所感的沙耶加不禁失笑道，「而且妳想想，就算是次席哨兵也還是會有不擅長的屏障嘛——所以用不著這麼擔心哦。再說，總有一天妳也會遇到適合自己的嚮導的。」

過了半秒鐘，沙耶加才慢半拍地意識到，自己竟然順口就說出了媒介部那些傢伙老愛掛在嘴邊的話。

不過一提到嚮導這個詞，花凜突然又沮喪地垂下肩膀，她的情緒波動逐漸扭曲成一個小小的漩渦。

看來阿莉娜的事果然還是對她打擊不小啊。

見狀，沙耶加便小心翼翼地將被安置在檢測台上的靈魂寶石還給了花凜，柔聲說道：「吶，花凜，妳要不要再試著呼喚自己的精神嚮導看看？」

花凜不確定這麼做妥不妥適，她上一次召喚精神嚮導時，可是把整個檢測室搞得天翻地覆。她猶豫不決地望著沙耶加，只見對方回以一個篤定不移的眼神鼓舞著她。雙手捧著那顆輝亮的金黃寶石，下定決心的芋髮哨兵屏氣凝神，讓精神力量化作牧者的搖鈴，傳喚遠在彼方的另一個自我。

旋即，一隻狐蝠從花凜的靈魂寶石展翅飛出，悠悠哉哉地在半空中迴旋了好一會兒，才總算願意在主人的肩上駐足。牠有著一雙紫螢石般閃亮的圓瞳，一身墨紫色的柔順皮毛，以及一對透著淡淡光輝的翅膀。

「做得好。」沙耶加輕輕撫摸著狐蝠毛茸茸的臉頰，讓牠舒服地發出一道細鳴聲，甚至還撒嬌似地伸出翅膀抱住她的手掌，「妳可以給這孩子取個名字，畢竟牠會陪著妳一輩子，也是妳最親密的夥伴。對吧？奧克塔維亞。」

從水色寶石探出身形的海豚開心地應和，接著幻化成一道溫和的細流，緩緩流入了芋髮哨兵的心海。來自藍髮嚮導的精神安撫讓花凜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暢，彷彿整個人都煥然一新。

「名字⋯⋯」花凜盯著已經飛到沙耶加肩上的狐蝠沉思了半晌，「那麼就叫麥克杜加爾[註1]的說。」

「二十一克實驗，還真有品味。」

「三年前，阿莉娜前輩用來參加歐洲藝術節的蛋雕作品就叫做《靈魂的質量》的說。」垂下眼簾，凝視著在手心上綻放光彩的靈魂寶石，花凜便不由自主地睹物思人了起來，「第一次看見靈魂寶石的時候，我就想起了它，也想起了阿莉娜前輩。」

「吶，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望著心事重重的花凜，沙耶加單刀直入地問：「花凜妳為什麼這麼喜歡阿莉娜呢？」

「誒？」

「畢竟以我的觀點來看，阿莉娜・格雷是個非常危險的人物——」回想起那股威壓十足、令人失心瘋狂的精神力量，沙耶加依舊心有餘悸，「更何況我之前還被她用槍指著腦袋，就連杏子也差點栽在她手上呢。」

「才沒有這回事的說！阿莉娜前輩是很溫柔的人的說！雖然她的想法的確很難捉摸，對畫畫也很嚴格⋯⋯但前輩才不是你們說的那樣！她不會做出那麼可怕的事——」

為什麼？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擅自評價阿莉娜前輩呢？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擅自誤解她呢？明明從來都沒有人好好理解過她——

眼角泛起了不甘心的淚水，花凜的眼中卻流露出堅毅不屈的意志，「我相信阿莉娜前輩不會做出這種事的說。」

自知不可能透過三言兩句就能改變對方的想法，沙耶加依然耐心地柔聲安撫：「花凜，我知道這件事對妳造成很大的衝擊，也能明白妳不願接受事實的心情，但⋯⋯」

她將手上厚厚一疊的檢測報告翻到其中一頁，遞到了花凜的面前，「這是妳的圖景分析圖。妳仔細看，這些像是病毒一樣的黑點，全都是阿莉娜在妳的精神圖景上留下的精神印記——這就是她對妳下了精神暗示的鐵證。」

「才沒有這種事⋯⋯阿莉娜前輩她才不會⋯⋯這一定是有什麼誤會的說！」

「像是阿莉娜這樣擁有強大精神力量的嚮導，記憶操作對她來說根本是易如反掌。妳所知道的那個阿莉娜・格雷，很可能只是她植入給妳的記憶——」

「騙人！」

夾雜著哭腔的顫抖聲音迴盪在檢測室裡，鏗然有聲。

被這麼一喊，沙耶加也不禁跟著愣住了，這才發現自己不小心把花凜逼得太緊。沙耶加正想說點什麼緩和她激昂的情緒時，只見花凜防衛性地向後退了一步，被她緊握在手中的靈魂寶石則隨著她動盪的情緒波動開始變得污濁，與她鏈結在一起的狐蝠也跟著躁動不安，不停揮動著翅膀，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你們——你們每個人都說阿莉娜前輩是壞人，質疑我的記憶都是虛構的。你們根本打從一開始就不信任我，又憑什麼讓我相信你們呢？」

「等、等等花凜！妳先冷靜一點——」

「現在到處都流傳著塔已經大不如前，甚至被Magius暗中操控的謠言的說。你們說不定只是想找個人當代罪羔羊，所以把一切都推給阿莉娜前輩——」

花凜的精神顯然已經陷入了混亂，她一臉痛苦地一邊抱頭蹲地，一邊流著淚崩潰大吼。

沙耶加試圖施以精神安撫，卻發現哨兵的精神圖景像是突然被封上一層護膜，讓她的精神力量無法潛入其中。毫無預警地，本在空中盤旋的狐蝠忽然嘶叫一聲，張開嘴露出鋒利的獠牙，隨即便朝著沙耶加的後頸俯衝而下。

千鈞一髮之際，雄壯威武的獨角獸踏著燃燒的鐵蹄，從湛藍的靈魂寶石飛躍而出，頂著螺旋角往從天俯降的狐蝠連續突刺，動作如西洋劍士般優雅流暢卻不失力道。

「武、武旦？妳為什麼——不行！快停下！」回過神來的沙耶加見情況不對，連忙制止獨角獸的追擊，否則再這樣下去就連花凜都會有危險的。受到制約的獨角獸乖順地停止了進攻，也不顧狐蝠不斷地揮舞著翅膀掙扎，硬是叼起了牠的後背，接著便快步回到了沙耶加身邊。

沙耶加將仍未卸下戒心的狐蝠抱在胸前，一面撫順著牠的毛髮，一面細聲輕語：「已經沒事了，麥克杜加爾。」

經過嚮導不厭其煩的反覆安撫，狐蝠終於安分了下來。牠像是在道歉似地蹭了蹭她的手背，隨即便化作光點消失在沙耶加的懷抱裡。於此同時，花凜也跟著昏倒在地，恢復光潔的靈魂寶石由她鬆開的手掌滑落，鏗鏘落地。

見狀，沙耶加總算是鬆了口氣，便跑到了失去意識的花凜身邊確認狀況，並將渾身癱軟無力的她安置在一旁的診療椅上。所幸對方似乎只是因為過度勞累和突然爆發開來的精神壓力而昏了過去。

這時，高大的獨角獸低頭親暱地蹭了蹭藍髮嚮導的臉，焰色鬃毛若有似無地搔癢著她的肌膚。沙耶加伸出右手輕輕替牠順了順毛，淺淺一笑，「謝謝妳，武旦。」爾後，如願得到獎賞的獨角獸便心滿意足地回到了她的靈魂寶石之中。

不過既然武旦會出現在這裡就代表——

「喂！沙耶加！妳沒事吧？」

果不其然，一邊大聲叫嚷，一邊闖進了哨兵專用檢測室的人正是杏子，同樣喘著氣的桃子則緊跟在後。

「杏子⋯⋯竟然連十咎さん也來了？」

「我們剛才一起在食堂吃飯的。佐倉さん一感知到妳這邊似乎出了狀況，我就和她一起趕過來了。」桃子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芋髮哨兵。躺在診療椅上的花凜雙眼緊閉，臉色蒼白暗沉，想必不怎麼好過。她忍不住關切道：「御園這是怎麼了？」

「是我的疏失——我太過心急，一不小心就跟她提了阿莉娜的事，把她給逼急了。」沙耶加滿是歉意又懊悔地說，「不過奇怪的是，在我想要給花凜精神安撫的時候，我的精神力量像是被某種屏障彈開了，不管怎麼試都沒辦法突破它⋯⋯」

「妳的意思是，她拒絕了妳的精神安撫？」杏子皺起眉頭，對自己所說的話都感到難以置信，「她還只是個Ｃ級哨兵，這種事有可能辦得到嗎？」

按理說，各方面能力都尚未成熟的哨兵勢必都需要嚮導的協助，尤其嚮導的精神安撫更是哨兵不可或缺的必需品——當然杏子本身就是個極其罕見的特例——但花凜顯然不是這一類人，她甚至連架設感知屏障的技巧都還很生疏，更遑論是一個能夠迴避來自Ａ級嚮導的精神安撫的屏障了。

「我也沒辦法輕易斷言，」沙耶加深深一嘆，不難看出她心中的無奈與疲憊，「我只知道這八成和阿莉娜留下的精神印記脫不了關係。」

杏子從沙耶加手中接過了檢測報告，同樣陷入了深思，「那個綠瘋子在御園花凜的精神圖景裡設下了屏障？」

「這恐怕是最合理的解釋了。」

「不管怎麼樣，我們現在還是先帶著御園到調整屋給御魂檢查看看吧。」

[註1]麥克杜加爾：取自於御園花凜的魔女化身McDougal，其性質為偷竊。名字源自二十世紀名為鄧肯·麥克杜加爾的醫生，他主導了著名的「21克實驗」，試圖衡量人類靈魂的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