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次，但是遍体鳞伤（一）

星期五的晚10点，阁楼书房角落的三台显示器同时亮起。

粉红底色的画面上是可爱的猫咪形象，音箱中流淌出免费版权的轻音乐，在醒目的地方则用艺术字体写着“直播即将开始”，后面紧跟着从10分00秒开始倒数的计时器。

深呼吸，倒计时10分钟，5分钟，1分钟时各做三次。

确认声带完好无损，刚泡好的罗汉果茶在杯中冒着热气。

确认零食在随手可取的位置，数量足以保证两小时时长的能量供给。

确认电脑、耳机、电容麦、面部捕捉软件、抱枕的状态和自己一样良好。

时间终于倒数到0分0秒，梁左叶毫不犹豫地按下鼠标，切换到直播画面。

“晚上好～”

并不是特别元气也不是特别慵懒的声线，带着恰到好处的磁性，是自己刻苦练习的成果。屏幕左侧的弹幕正在滚动，准时聚集在这个网络直播间里的观众们，正在热情的刷屏向自己打着招呼。

梁左叶快速浏览着右侧屏幕上的弹幕栏，向熟悉的观众id逐一问候，这是直播开始时的固定环节，也是让自己快速进入直播状态的仪式。

“紫阳花同学晚上好，‘今天的九条老师换了新头饰？’你发现啦？观察力真棒！”

“九条老师”，这是直播间的观众们对主播的称呼，相对地观众们则自称“同学”。不过，确切的说，“九条老师”的称呼对象，也并非是梁左叶这个真实存在的人类，而是此刻正在屏幕右下角，通过面部捕捉软件复制着梁左叶动作的，粉色长发，蓝色瞳孔，穿着贵族女子学校风格制服的二次元少女形象。

九条绚——隶属于名为“莉贝学院”项目企划的虚拟主播。人设是“在少女之间的恋爱方面经验丰富的温柔学姐”，直播内容以玩百合主题的游戏及恋爱咨询杂谈为主。“九条老师”的称呼，也正是因此而来。

而梁左叶，则是九条绚这个虚拟形象的“演出者”，或者说，赋予其灵魂的存在。

“今天的直播内容，就像之前预告的那样，准备继续一边玩手游《Heaven Burns Red》的主线剧情，一边和大家聊聊天。当然因为游戏是日文版，内容我也会尽量翻译给同学们。”

现实身份是风浦市理工大学日语系大二学生的梁左叶，实时翻译日文游戏内容这种事也算是信手拈来。不如说，为了运营好九条绚这个虚拟形象，梁左叶付出的努力，远比“学好日语”多得多。

打开游戏，游戏的主角是名为茅森月歌的短发少女，前女子乐队主唱，现在是为拯救人类而战的“炽天使”部队的一员。游戏的故事就是围绕着这位少女和同为女性的同伴们共同生活、战斗的经历展开。

“这个游戏的主角，或者说玩家操纵的角色，最开始是打算设定成男孩子的。”

翻译剧情的间隙，梁左叶——九条绚随口说着。

“但因为设定成男性反而无从下笔，才决定改为女性主角。”

说着，梁左叶敏锐地瞥到弹幕栏里出现的内容。对主播来说，及时挑选出有助于推进话题的弹幕，将弹幕内容读出来并且回应，也是一门基本功课。

“‘所以整个游戏摇身一变成了百合游戏呢’，确实如此。不过从月歌的性格中，其实还是能发现不少男孩子气的痕迹……甚至可以说是小学男生的那种幼稚言行。”

弹幕滚动热烈起来，纷纷用“哈哈哈”“太对了”之类的内容表示同意。

“这让我想到，百合作品的主角其实也是有各种各样的类型呢，同学们会更加偏爱哪种类型？月歌这种男孩子气的？女子学校风格的高贵文艺类？经验丰富的肉食系？优柔寡断的诱受？”

这是梁左叶提前便准备好的直播主题，在适当的时候抛给观众，接下来就准备一边玩游戏，一边讨论各种百合作品中的角色特征，填满今天的直播时长。

然而直播过程中总会发生各种意想不到的展开，原本计划好的话题流向，也会被别出心裁的弹幕内容导向完全不同的出口。正如她接下来即将看到的那句话一样：

“九条老师呢，在生活中是哪一种类型？”

她不由自主地将这条内容读出来，然后陷入了沉默。屏幕上的虚拟形象也定格在那里。

观众们的注意力无疑被吸引过来了，讨论着：

“首先排除高贵文艺类。”

“怎么看都是肉食系中的肉食系吧……”

“生活中如果是诱受那种不也很有反差萌么？”

没错，这是虚拟主播在直播时，最害怕遇到的情况。也就是被从“虚拟形象”打落回“真实世界”的那种时候。

梁左叶用力将大脑从宕机边缘拉回来，距离陷入自我厌恶的深渊只有一步之遥，实在太危险了，如果在直播中真的进入那种状态，恐怕虚拟主播的生涯也就到此为止了。她清清嗓子，重新找回属于九条绚的声线，和灵魂。

“我在生活中，大概算是介乎肉食系和诱受……之间吧？”

她说出了最能让观众兴奋起来的答案。果然，弹幕的滚动愈发热烈了。

“能让九条老师变成诱受的女性……真想实际见见啊。”

“光是想象那种画面就已经要去了。”

“别擅自就去了啊，换条裤子吧。”

“九条老师的话无论是哪种类型我都完全可以呢。”

“反过来说，九条老师会喜欢的女孩子，是哪种类型？”

梁左叶的目光捕捉到了最后一个问题。几乎在一瞬间，答案就在心中生成了。她不假思索将弹幕内容读出来：

“我喜欢的女孩子是哪种类型——当然是，茅森月歌。”

在弹幕们“九条老师喜欢男孩子气的女孩子？！”的惊呼中，梁左叶摇着头澄清：

“啊，并不是说男孩子气的那部分。”

“那不就只剩下乐队主唱属性了吗。”“莉贝学院有这种人吗”“太容易特定了吧这也”……弹幕这样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梁左叶的发言，当然并不是没有所指的。只不过，那是只能借助九条绚的虚拟形象才能说出来的，在梁左叶的真实世界里只能永远封存下去的秘密。

“更多的信息恕我无可奉告。”

虚拟的九条绚说道，熟练地玩弄着观众们的好奇心。但就在这时，又有一条弹幕吸引到了梁左叶的注意，弹幕来自名叫“calamus”的id，是她最早的观众之一，也是她的vip观众QQ群的群成员之一。

“说来，九条有关注那个叫《拾荒者》的独立游戏吗？”

拾荒者，这个名字像鼓槌一样敲在梁左叶心上，不过，令她产生动摇的，并不只是游戏本身，而是——

“昨天出了游戏的预告PV哦，”calamus继续发过来弹幕，“主线也是两名少女之间发生的故事，而且主题曲是那个女子乐团唱的。”

是的，梁左叶再清楚不过了，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早的关注着这个游戏，以及从一开始就官宣合作的那个乐团，名为“Blue Rosemary”的女子偶像乐团。而那个乐团的主唱，正是梁左叶的同班同学。

她叫，萧菖蒲。

梁左叶再次清清喉咙，如果是老观众的话，一定会知道这意味着九条绚的内心出现了极大的情绪波动吧。但九条老师并不会将这种变化在语气上表现出来，她一边镇静地读出那两条弹幕的内容，一边在网上搜索着。

“《拾荒者》，是这个吧。”

她点击进入游戏的官网，首页上便是刚发布的PV。其实她早就已经将PV保存进电脑和手机里，反复看过不知多少遍了，但这种事情自然不可能在直播里说出来。

“同学们想看一下吗？”她向观众征求意见，这是直播时必要的礼节，不能擅自做直播计划外的事情。

“看看看”

“万一这个女子乐团主唱就是九条老师喜欢的类型呢？”

“如果好玩的话以后直播玩这个吧”

“搞不好那边会主动来找九条老师打广告呢？”

“打广告就算了吧。”梁左叶一边打哈哈，一边点击PV的播放按钮，画面渐亮，悠长的歌曲前奏随之响起。PV的内容是两名孤单的少女，在巨大的废墟城寨中挣扎求生，直面人类的恶意和沉睡在地底的邪恶力量的威胁，她们相互扶持，结下羁绊，一次次经历生离死别。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名少女跌落深渊，另一名少女在悬崖上哭喊的瞬间，原本只是伴奏的主题曲进入高潮段落，激昂悲怆的女声骤起：

“被你颤抖双手蒙住的眼，无法流泪的眼

“你的温度在黑暗中飘散，风把记忆吹散……”

画面转暗，那声音的主人，萧菖蒲出现在画面上，那是和梁左叶同龄，黑色长发梳成双马尾，穿着如洋娃娃般的深蓝色调连衣裙，站在银色的立麦后面，在自上方投下的微弱射灯光线中忘情演唱着的可爱少女。很难想象这般娇小身躯竟拥有那样的声音爆发力。尽管定位是“偶像乐团”，但在偶像级别的外表之下，歌唱实力说是唱匠级别也不为过。梁左叶怔怔地看着画面中的萧菖蒲，尽管已经看过不知多少遍PV，但再一次看到这一幕时，她仍感觉胸口被猛地揪紧，说不清是因为这PV的氛围，这煽情的歌曲，还是只因为那少女的出现，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沿着脸颊向下滑落。

等到她回过神来时，PV早已结束了不知多久。画面定格在最后的几行字上：

小夜工作室&Blue Rosemary

拾荒者，Wind Abyss

下个夏天，伴你，共堕深渊。

梁左叶慌忙看向时钟，还好自己发呆没有太久，弹幕正在讨论着PV内容，她及时发表出感想：

“感觉会是个好游戏，歌也好好听，我应该会玩玩看，谢谢推荐。”

屏幕外的梁左叶眼泪未干，屏幕里的九条绚却笑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虚拟主播是没有设定哭泣的功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