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次，但是遍体鳞伤（二）

或许是整个周末太过于沉迷于那个PV的缘故，周一回到学校，在走廊和萧菖蒲迎面相遇时，梁左叶一瞬间产生了躲到窗外去的冲动。

“早呀。”萧菖蒲笑着和她打招呼、

“早。”理智战胜了冲动，梁左叶向萧菖蒲挥挥手，不露出一丝破绽。

整个日语班一共15名学生，梁左叶和萧菖蒲之间的交流也就仅限于这种日常问候和课堂讨论之类的情形而已。萧菖蒲的偶像身份在班级里是公开的，同学们对其身份的好奇也早已在大一那一年便基本消退了。就算是下课时有其它院系的粉丝跑来找萧菖蒲签名，其它人也都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在这样的气氛下，梁左叶也自然只能将自己的粉丝身份和痴迷之心深藏起来，让自己成为习以为常的一员。

当然，如果自己是BR乐团和萧菖蒲的狂热粉丝这件事真的被人所知，自己恐怕就会连日常问候都无法做到了。毕竟对于梁左叶来说，对方是过于耀眼的存在，一旦撕去了虚假隐瞒的面具，自己便只有自惭形秽躲进地底一种结局。

梁左叶庆幸尚有那层面具在，正如九条绚这个虚拟形象对她而言的意义一样。

整个上午的上课时间，梁左叶都处在魂不守舍的状态，看着坐在自己前排的萧菖蒲的背影，脑海中便不断闪回那个PV中的她。就算在偶像粉的圈子里，这种大概也算是恶心到无可救药的程度了吧。为了缓解这种戒断反应，梁左叶在下课休息时间一个人溜到远离教室的走廊尽头，拿出手机，塞好无线耳机，确定四下无人后，小心翼翼地又一次点开PV。

“咦，梁左叶，你也在关注这个？”

沉浸其中的梁左叶，忽然听到身旁传来的声音，吓得差点把手机向正上方甩出去。那声音的主人，此刻正将脑袋凑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梁左叶手机里的那个歌唱的少女，或者说，看着手机里的那个自己。

“萧……萧菖蒲？！”

“这PV里面的，”萧菖蒲对梁左叶露出炫目的让她想自主融化的笑容，用手指着手机屏幕。“是我哦？”

“我当然知道啊！”

这样过于肯定的回答会不会暴露自己粉丝的身份？梁左叶的大脑已经无法做出判断了。最重要的秘密被暴露——而且还是在当事人面前暴露，实在是超乎人类想象之外的羞耻，她现在只想立刻逃走，身体却一步也无法动弹，心脏在狂跳，脸也红到发烫。她用仅剩的力气别过视线，右手本能地紧紧攥住左手手背，不敢再看萧菖蒲的脸。然而对方一步便再次绕到了梁左叶的面前，就像预判了她的动作一样。

“我很高兴，我本来以为班里根本没人对BR乐团感兴趣呢。”

“那，那只是大家不想打扰你的校园生活而已。”

“可是这反而让我很寂寞，我很想知道大家对乐团的看法，不是粉丝的角度也不是乐评人的角度，而是同学、朋友的角度……啊，对了！”

萧菖蒲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直视着梁左叶的眼睛。

“等下中午放学，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我想听听你对这首歌的感想！”

剧情进展狂飙突进，梁左叶的理性已经完全无法运转，答应还是拒绝，两个答案同时在脑内快速闪烁。萧菖蒲比梁左叶的身高要矮大约2厘米，因此此刻，她的视线正自下而上，用偶像的纯洁无瑕作为致命的武器，飞快地瓦解着梁左叶的心理防线，到彻底败北为止，只过去了不到3秒钟。

“……好吧。”

抱着吃过这一次饭之后就去自我了断的决心，梁左叶咬着牙答应了偶像的邀约。

中午，梁左叶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校园商业街，走进约定好的碰头地点——萨莉亚餐厅。不到12点，餐厅内便已人头攒动，再晚5分钟的话恐怕便会在门口排起长队了。她扫视餐厅内，一眼便看到萧菖蒲坐在餐厅不显眼的角落，面前摆着两杯果汁，正向自己用力挥手。

“真亏你能找到这么隐蔽的地方……”

在萧菖蒲对面坐下来，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果汁，梁左叶为了掩饰心中的紧张随口说着。当然，这个座位的确算是店内最难以被路人视线注意到的位置，最为适合萧菖蒲这种容易引人注目的人——也十分适合自己这种毫无存在感的人。

“这里算是我的半个专用席位了。”萧菖蒲带着炫耀的神情，“只要没有其他人坐，我都会选这里。认识我的店员也会尽量帮我保留哦。”

“可恶的偶像特权……”

梁左叶翻着桌上的菜单，大脑依然处于半空白状态，仅靠直觉回应着对方。今天萧菖蒲的穿着是和PV里同样的蓝色系，只不过是更为朴素的荷叶边连衣裙，头发也只是扎成简单的高马尾，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马尾中同样有一缕挑染成了那种蓝色。深海蓝——BR乐团中属于萧菖蒲的应援色，梁左叶曾经在乐团Live的现场，亲身体验过置身于蓝色荧光棒之海的奇妙感觉，尽管是仅此一次的经历，那时曾在视线尽头的舞台上闪耀跃动的身影，那随着歌声膨胀于胸口的强烈悸动与疼痛，却直至今日，仍令自己刻骨难忘。

而造成这悸动与疼痛的罪魁祸首，那深海蓝的主人，此刻居然就坐在面前和自己共进午餐。作为粉丝，得到这样的待遇已经是超规格了，梁左叶努力压下事后开直播向萧菖蒲的粉丝们谢罪的冲动。

“我是不是应该为这顿饭付给你钱？”梁左叶脱口而出。

“诶？”萧菖蒲愣了一瞬，然后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噗嗤笑出声，“本团暂无此项业务哦，事实上就连是否要开握手会都仍在考虑中。不过，就算真的开放付费共进午餐之类的项目，我也不会对朋友收钱。”

“只是开个玩笑，不用这么认真回答……”

不小心的一句话被对方如此认真的回应，让梁左叶很想躲到桌子下面去。

萧菖蒲叫来服务生点餐，梁左叶也努力收拾好窘迫的心情，点了自己喜欢的培根罗勒松子意面。服务生走后，萧菖蒲忽然正色起来，她看着梁左叶，将话题引回这次的正题。

“那么，就来聊聊你的感想吧。对这首《Wind Abyss》的想法，或者对Blue Rosemary这个乐团的想法，当然……”她眨眨右眼，“对我个人的想法也同样欢迎。”

果然还是逃不过。梁左叶心想，尽管十分羞耻，但作为粉丝，自己确实有想要向对方传达的东西。她点点头，深呼吸一次，让自己半进入直播状态。

“那么，我就先从宇宙说起吧。”

萧菖蒲咬着果汁吸管的表情定格了，梁左叶装作没看到。

“BR乐团的世界观‘末日&深海&孤寂’，毫无疑问是极为独特，也塑造的极为成功的。但是在我看来，作为世界观核心场景的‘深海’，其实除了指代海洋深处之外，还有一层‘宇宙’的隐喻在，毕竟无论是海洋还是宇宙的深处，带给人的感受是有很大共同之处的。这首《Wind Abyss》展现出的意象，比起深海，更多的也是宇宙中的无尽深渊吧？”

对面的萧菖蒲眼神分明地闪亮起来。梁左叶继续说了下去。

“BR乐团Live的风格，一直是努力调动观众的全部感官，让观众们身临其境地沉浸入‘末日&深海&孤寂’的世界观中。作为主唱的萧菖蒲自然是所有演出的核心，除此之外还有负责音乐和声效的DJ，负责合成器组的演奏者，负责视觉美术特效的VJ，甚至——如果我没有误解的话，弥漫在现场的迷迭香氛，也是营造沉浸效果的重要一环吧。”

“超级正确。”萧菖蒲赞许地拍手，“那可是联系了某香水品牌，由我们的VJ专门上门定制的哦。”

不考虑把那款香水作为周边销售吗，自己应该会倾家荡产去抢购吧。梁左叶心想。不过她并不想在这时转移话题。

“不过，也正是在那样的Live中，我同样感受到了更深层的情绪。”梁左叶说道，从那些风格强烈的旋律和歌词中，现场幽蓝色的光雾，以及幽蓝尽头浮现的绚丽色彩中，还有那种迷幻的深海香氛中，忘记了自己原本存在的世界，忘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之后，取而代之充满整个身体和意识的，确实是‘孤寂’没错，但是，又不止于此，还有一种比孤寂更加深远，更加刻骨铭心的情绪。

“那是？”

“是‘恐惧’。对深渊、对海洋、对回归起源的恐惧。人类潜藏在意识深处，从远古传承至今的，最原始的那种情绪。我想，这就是BR乐团真正想要传达给观众的东西。”

“总觉得我们乐团被说成了可疑的宗教团体？”萧菖蒲挑起眉毛，“不过，确实有些观众反馈说，看完Live后当晚会做噩梦之类的。不过下一场Live，做了噩梦的观众还是会来，场场不落。”

“毕竟适当的恐惧感也是人类在潜意识里会去追求的感受，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梁左叶顿了顿，“那么，接下来是建议的部分。换句话说，是我觉得BR乐团还可以做的更好的地方。”

“洗耳恭听。”

“我希望，BR乐团可以在‘角色设定’方面，进行一些尝试。”

“角色设定……是说我们乐团成员的？”

“嗯。”梁左叶点头，“比起做这个末日深海世界观的‘讲述者’，我觉得‘亲历者’会更有感染力和说服力。每个成员都可以在这个世界观中有一个大概的角色形象，比如歌姬、画师、舞者、乐手之类，根据歌词讲述的具体故事再进行详细的设定。这样就可以给每个成员创作属于自己的角色曲，成员彼此也可以在对方的角色曲中客串。尽管各位成员都是女性，但是……”

梁左叶越说越激动，语气不受控制地上扬，语速也逐渐变快。

“成员之间……或者说角色之间可以编织出各种各样的故事，产生羁绊甚至恋爱关系！其实现在BR乐团的讨论区里已经有不少类似的讨论了哦，比如‘DJ和VJ在台上的眼神交换好暧昧’之类的。如果能够通过角色设定的方式，来适当的回应观众们的想象的话，无论是讨论度还是人气都一定会更上台阶的！”

一旦聊起自己热衷的事情就会不知不觉进入忘我模式，这大概在梁左叶的自我厌恶清单中能排上第一位。很快，她就要为自己的这次忘我而悔青肠子。

萧菖蒲面对对方的过量热情，倒似乎并不反感，她神色兴奋，轻轻拍下桌子。

“我说，梁左叶，有没有考虑过来我们乐团做创意总监？”

“……对我开这种玩笑的话我就回去了。”

“对不起，不开玩笑了，别走呀！”

萧菖蒲慌张地伸手挡住作势离开的梁左叶的去路，要她重新坐下。

刚才点的午餐时机恰好地被端上来，梁左叶于是开始吃起意面，一边让自己的大脑冷却。萧菖蒲则对着面前的鸡肉沙拉若有所思了一阵。

“我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的。这不是开玩笑。”她认真地说道。

“不，刚才那只是一时我头脑发热的妄想而已，请不要当真。而且，仔细想想，那种做法反而会限制BR乐团未来的发展方向吧。”

“你好像，真的非常喜欢我们的乐团呢。”

“算是吧。”话说到这种地步，也无法否认这点了。

“而且——”萧菖蒲忽然凑近梁左叶，露出小恶魔般的神情。

“——似乎在女孩子之间的感情方面，也很有经验？”

毫无防备的梁左叶剧烈咳嗽，险些把意面吸进肺里。她向对方投去“你在说什么”的眼神，萧菖蒲则摇着手指解释：

“你看，刚才你在对我们乐团的建议里，也特别强调了乐团成员都是女性这点吧？不仅如此，在班级里，不是也经常有人找你聊女孩子之间的恋爱话题吗？”

确实如此，无法反驳。梁左叶在班级以及学校的文学社团里，确实有一些同样热衷于百合话题的朋友。话说回来，若非本来就对此感兴趣，她也不会在网上经营九条绚这样的虚拟形象。可是，这无论如何都不是能拿出来公开谈论的事情，特别是在自己的偶像面前。

萧菖蒲仿佛没有注意到梁左叶的羞耻——不，或许注意到了也说不定，她毫不留情地步步紧逼：

“我记得上次，你还在班级里和她们聊天时提起，曾经有一次去参加线下聚会，结果发现其中一张桌子周围坐的都是和你有过关系的女生？”

“为，为什么要偷听别人谈话？”梁左叶垂死挣扎。

“不是，当时班级里挺安静的，你那句话差不多半个教室都能听到哦。”

“哇啊啊啊啊啊——”

梁左叶趴到餐桌上，彻底崩溃的发出惨叫，想要哭了，不如说已经哭出来了。

自己的确这么说过，不过那只是为了维持百合经验丰富的形象，对朋友吹牛而已，确切的说，是自己从别的虚拟主播那里听来的故事。实际上，像自己这种讨厌自己到极点的人，无论是和同性还是异性都不可能有任何交往的经验，也只有在讨厌自己——吹牛——因为吹牛而愈发讨厌自己之间无尽的恶性循环而已。

但是，如果在这里把真相和盘托出的话，恐怕萧菖蒲会立刻露出厌恶的神情离去，自己的精神则会真正堕入Wind Abyss之中，再也无法正常生活了。

因此，唯有把牛皮继续吹下去一种选择。

“是，是又怎么样。”

她直起身子，捂住脸掩饰着心虚。

“这个圈子里差不多大家都是这样的吧，哪有什么……”

“我明白的。”萧菖蒲不由分说打断对方的话，并且刻意地压低声音。

“这是只对你——对同一个世界的人才能说的秘密，其实我在BR乐团里，也差不多是你说的那种情况哦。”

梁左叶感觉自己的大脑被重锤了一下，开始嗡嗡作响。那种情况是哪种情况？她不敢问，也知道不应该问，答案早已显而易见。尽管作为粉丝，自己确实曾经妄想过乐团成员之间——包括萧菖蒲在内——的那方面关系，甚至可以说妄想过十分激烈的画面，但如今从对方口中亲自听到那样的事实，心情为何会变得酸楚起来？

身体摇摇欲坠，感觉快要坐不稳了，为了保持体面或许应该马上离开吧。梁左叶打定主意，放下餐具，“对……”

“所以，梁左叶。”

她抬起视线，发现萧菖蒲恢复了坐姿，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瞳孔中闪着魅惑的光。

“第一次和乐团之外的人谈论这种话题，多少让我有点来了兴致呢。所以……我们之间，要不要也来试试？”

“诶？”

梁左叶口干舌燥，发出几乎自己都听不到的轻微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