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1
一
该开店了。
架子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齿轮,大部分因为上了油的缘故黢黑。
我推开门,把挂在把手上的立牌翻过来。因为是铜做的,刻字的边缘基本上都氧化了——不知道真的有人能认出来么?
算了。反正也不会有人来的。
门前有路面横断的悬崖,地下巨大的油厂的轮廓沉没在那里,里面液压机作响。具体构造是看不清了,不过沿着墙壁攀援上来的暗黄色油管就在店门前停着。
相当碍眼。
叹了一口气,我走出门踢了一脚那根油管。里面传来液体晃荡的声音。还好在路的边沿是有半人高的栅栏的,不然要是走着走着失足向油厂摔下去就遭了。
“米库。”
旁边有人向我打招呼。是隔壁的家伙。
那家伙跟我是干同一行的。确切来说,是竞争对手吧?不过可悲的是就这地方也竞争不起来,何况是机械师这种本就没什么主顾光临的行业。
“干什么?”我问。
那家伙是男的,性格又好,就是很讨厌。
……就是很讨厌,因为是男的嘛。好在不是话多的类型,所以勉强忍住气能跟他相处。
“你准备搬走吗?”他擦拭门前的窗户。
“不准备。”我这么说着,随手从兜里掏出来点干果,当做今天的早餐。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他的想法不无道理。
估计这座城市的寿命快到了。
近几年——尤其是最近几个月更为明显——突然就停油,一摸输油管却发现早就已经凉透,我就立即猜到是石油厂的某个地方出了问题。
虽说最终都是稍微等几天又恢复了供油,下次还能不能这么幸运却还不知道。
不过我还暂时没搬走的打算,能多呆一年是一年。反正有补助金,没有生意也无所谓。
“你是准备走了?”
“嗯。”那家伙回答,看来猜的没错,“从长远来看,不得不走了。老城区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以前存下来的钱也差不多花光了。没有收入,很难活的。”
活不下去——原来如此。差点忘了,那家伙跟我不一样,是没有执照的。这样一来就拿不到每年发下来的拨款,属于是靠顾客吃饭的类型。
最后他也要走了。
他也要走了。
这下子,就只剩我一个了。
我向四周看了看。街道上的店铺都人去楼空,统统挂上巨大的机械锁。窗户被纸帘遮住,在深褐色的太阳底下透出窗架的纹路。
“我不准备走。赚钱什么的也无所谓,你知道我的情况。”
“好吧。”他点头,“我这周就准备搬去新城区了,店里很久以前进的货到现在都没用完,如果不介意的话,要不你拿去?——我不打算干这一行了,机械师放到未来恐怕没前途,随便找个公司就职都要比现在强。”
然后,他也跟我一样把招牌翻了个面,露出“营业中”的字样就回到了店里。
不要这样在同行面前贬低自己的职业好么?很没礼貌的。
我叹了一口气。
但是的确,机械师越来越没前途了啊。
这种行业应该怎么说?夕阳产业,还是黄昏产业?
嗯,应该是夕阳产业吧。
二
吵闹,先是重物落地的声音,随后被惊醒。
我站起来,迷迷糊糊地靠着门。
明明已经离开了椅子,却好似还保持着刚才匍匐着睡在桌面上的状态。
我想看看是谁发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在头晕目眩里,花了一段时间才辨认出那个熟悉的人影,那个叼着香烟却完全没时间点火、只能弯腰大幅喘气的邻居。
既视感。
和我最初见到他的那天好像,只不过那时候他还会刮胡子,也不抽烟。
“干什么呢,安静点。”我朝他喊。
他现在拖着的东西,我想应该是钢琴吧。感觉有两个我宽,外头有一层烤漆,刷着剔透的黑色。
“稍微做一下临走之前的准备。”他听见了我的声音,不再使力,而是随便找个地方靠着坐了下来,终于是把嘴里那根烟点着了。
“把那玩意收起来,我说过很多次别在我家门口抽烟。”我蹙眉。
“通融一下吧,最后一天了。”他把手里的打火器上下摇晃,发现里面一点汽油都不剩了之后,朝着栅栏下面扔了出去。
“你再不把烟掐了,我就让你和你的垃圾一起自由落体。”
“我这就掐。”他耸肩,那根烟甚至没来得及燃烧,就被栽在地上,熄灭过去。
“下回把你的手管住,你刚来那段时间可没这么……”我想说“混蛋”,可是觉得用这个词形容人还是有点过分,这句话就这样没了后半段。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看着我,“我确实挺讨人厌的。”
“你自己能认识到这点挺好。所以呢,你对现状很满意?”
“当然不。”他自豪地抚摸了一下背后的大块头,“所以觉得在搬到新城区之后得做点什么。”
“准备做什么?”
“目前还没想好。”
“那你慢慢想。”我指了指他身后的东西,“那是钢琴吧?”
“是的。”
“你还会关心这东西,真稀奇。我记得所有的乐器都不便宜。”
“我花了十几万买的。”
“十几万?你这两年赚的钱都花在这东西上了?”
“不止钢琴,还有其他的,比如竖笛,但是我发现自己吹不来之后就晾在书房了。”
“真浪费。”我替他的钱包感到惋惜,“不过你竟然真的玩乐器,挺令人惊讶的。”
“我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
“我一般都把你的话当耳旁风。”
“你说话真直接。”
我懒得理他发牢骚:“所以你准备把你的乐器带着一起走?我还以为这么大的带不过去呢。”
“确实带不过去,所以我打算留着了。”
“留着?十几万不要了?”
“只是暂时的,等以后我买个大点的车,我自己回过来拿走。”
“你做梦吧。”我笑出声,“等你有了买车的钱,老城区都已经拆了。”
他和没听见我说话一样,还是说:“……其实我觉得没必要留着。等我以后买得起车了,不就也买得起更好的钢琴了吗?”
我感觉他像是选择性无视:“我都说了你在做梦。”
“我准备把钢琴放在你家后面的小巷子,你觉得如何?如果几年之后我还没来,就归你了。”
在那之后又提醒了好几次都无果,只好不情愿接他的话。
“行吧。”我叮嘱他,算是施舍一次做梦的自由,“放在巷子的拐角地方,记住不要挡住气闸了,有空我帮你看着。”
“感谢。”他露出满足的笑靥,“如果最后真的归你了,别忘了是我这个邻居送的。”
“放心,我就算是死也不会碰你的东西的。”
“为什么?”
“晦气。”我低头看了看手表,“我觉得我们今天聊的够多了。”
“可能之前一年加起来都没今天多。”
“所以今天是例外,算是怜悯一下你。”我感到自己的眼皮在跳,多半是还想睡个回笼觉,“记住,这几天除非是我闲得没事来找你了,别来烦我。”
“好。”他点头答应。
“我回去继续睡觉,记得别再弄得那么吵,否则我下次起来就不是找你聊天了。”
“钢琴是最后一个大件货物,你可以放心睡。”
“最好是。”我关门之后回到桌子上。
三
最近的噪音不减反增,我渐渐怀疑他有没有听进去我的忠告。好在他似乎刻意避开了我睡觉的时段,即九点到下午两点的那段时间,至少目前我怎是没有主动去找麻烦的打算。
他是个藏不住东西的人,我明显意识到他在筹备什么。
和最开始说好的搬家不一样,这种行为更加热切。也许他认为自己将会留下什么记忆深刻的事,可在我眼里,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啊,又开始响了,那种声音。
断断续续的口琴、偶尔吹腻了就会换成竖笛。看来他也知道自己不擅长后者,所以只是转换下心情,很快又换回去。他估计以为我这边听不到,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演奏——以那拙劣的水平夺走我为数不多的休闲时间。
咖啡黑成一片,苦的要命。这根本不是什么甜点。我第一次喝这种东西,在那之前所有的印象都停留在偶尔提到过的几本小说,却在短暂的苦涩与木质酸味之后破灭。那些作者是个骗子,他们应该好好说清楚咖啡的味道,而不是仅仅作为甜点之后的配角出现。
浮水落下与其相同颜色的影子,反向生长,从此处看见了自己的头顶,以及比现实还高的天花板,上头留着弯曲出来的纹路。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东西,只是在门口出现了而已。
落在地上的速溶咖啡,理所当然是原味的。毕竟没人糊涂到丢失一包价值百元,包含植脂末以及干乳粉等等珍惜材料在内的高价饮品。
我猜不透他是真的弄丢了,还是单纯在尝过之后不喜欢这个味道。
抑或是竭力伪造着一种丢失的假象。
不过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下次要是再见到这种东西,就算是堆成山也不要捡,喝它简直就是折磨自己的舌头。
在悲哀的眼神里,用手帕擦干嘴,然后走出门口倒掉剩下的部分。
真稀奇,聚集在一起时明明还很深,接触地面之后就立马干涸,和尚未氧化的铜一个色。
回到房间里,我开始收拾茶杯,还有烧水的炉子。在我手里碰撞,不同于钢铁之间,更加脆亮,声音挺好听;唯一美中不足,其实刚才烧水烧过头了。炉底留下了一层糊焦的气味。而且为了泡一杯咖啡特意拉开很久不用的煤匣,火在掉进去的几块煤炭上更奋力燃烧,屋里的温度有点过高。
皮肤温热起来。
在随着气流上升的火花里,我触摸自己。
手掌的皮肤比别处粗糙,虽然和一般人比还是光滑很多,自己摸自己果然还是有种落差感。被纹理覆盖着,仅仅隔了两层皮肤就是尚在跳动的脉搏。直觉告诉我应该多喝点水,否则皮肤就会这么一直干下去。
——果然还是喝罐头里的豆汤就足够了,剩下来的时间不如多看几本书。
本应更加鲜明。
我还是记得的,有一段时间我们的关系还算不错,虽然依旧是上句不接下句的对话,至少不会以“我们聊的太多”为结尾。
不同的房间变换,将记忆覆盖。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橱柜之后,重新回到最外边的店铺,靠着货架,面朝火炉。既然都点着了,不坐白不坐,正巧可以稍微烤一会火。等这段时间过去了正巧直接吃饭,如果还有什么事,就留到明天再做。
被红色濡湿的角质层,我在一片摇曳之中安静坐着。
四
他脑袋伸进排水管道下面,在连苔藓都不肯生长的地方,恰好留下几十厘米的宽度;左手正在拧螺丝,右手指拨弄换下来的防水片。
不是他叫我过来的,丢垃圾看见了而已。
我不喜欢别人靠近我的地皮,哪怕是后巷。如果不是看见他正在做的事,就会直接踢一脚了。
清理干净手里的东西,我靠着水管观摩他滑稽的姿态。他应该也发现了我的存在,手上的动作慢了好多。一定是不想跟我说话所以故意拖时间,祈祷能熬到我走人的那刻吧。
但我没打算放过他。
“你来了?”也许是发现我不会主动离开了,他说。
“嗯,看看你在我家干什么。”
“其实这里属于街道。”
“我和你说过后院也属于我家的范围。只要是我平常会去的地方,都算我家。”
“我知道了。”他默默收起手里的工具,爬了出来,看样子是弄完了。
“干什么呢?”
头上没有灰,看来那地方还挺干净的,反而手指沾了不少机油。
“把水管有些零件换一下,”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纸巾擦干净手指,“你也知道以前排水一直不好。”
“你找到原因了?”
“如果你以前肯让我进这里,早就找到了。咱们两家的水管是连着的,这底下一直在往外漏水。”
“我说为什么这里的地面一直都跟下雨了一样。”
“你不心疼?”他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水费不便宜。”
“漏的都是你家的水,我一直除了洗手就没动过水龙头。”
“是吗……”他从兜里掏出来一根香烟,“你抽烟不?”
“带着你的东西和你一起下葬吧。”我打掉他递过来的手。
“稍微抽一点,有治病功效。”这种人就是张口就来。
“有病的是你。”
“那我留给自己了。”他收回兜里
“所以你怎么突然想到修下水道了?你不是快要走了吗。”
他想和我靠在同一面墙壁上,换来的是眼神上的警告,便只好站着:“我准备今天洗个澡。”
“就这两天了,忍忍不行啊。”
“到了新城区能不能租到房子还不一定呢,而且修好了以后你用水也方便了不是?”
“得了吧,你修的水管我都不稀罕用。”
“你将来总不可能一直不用水。”
“还真有可能。”
我朝着这座城市唯一还有生气的地方观摩了一小会,就是正在往外冒黑烟的峡谷,目睹它撕开天际。一时间感觉这个城市和一口巨大的棺材没两样,更加明白邻居想要离开的心情。
这尴尬的对话是时候散场了。
勉为其难地帮他把工具箱提起来,递过去:“那既然你已经干完活了,从我家里出去吧。”
“我原来这么不受欢迎。”他的动作略显悲哀,接了下来。
“离我远点。”我催促道。
“那么,再见。”他挥了挥手,离开这个小巷子。
五
他站在门口,我站在门口。
不管怎么说,这样堵人实在是太过分了。当发现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的时候,我还想着给他留最后的一点脸面,至少没有主动赶人,乖乖留在书房里看。可就这仅存的一些好感也在此时此刻消散。
“别挡道。”我伸手推他。
他没躲开,但是也没听话,身板来回摇了摇又站在原地了。
有时候我自己都疑惑怎么忍住没发脾气的,总之在哀叹了一声之后,我提醒他:“我记得我和你说过别来主动打扰我。”
“嗯,我知道。”
“那你现在为什么还在这。”
“找你唠嗑?”
“说实话。”
他不安地摆弄手中的东西,我此时才注意到他带了一大堆工具,从扳手到剪线钳,应有尽有。
“快走了,我想帮你点忙。”他迟疑了一下之后说。
“你觉得我需要你帮忙?我跟你是一个职业的,你能修的我也能修。”
“不单是修东西,还有其他的什么。这里一定有什么你做不到。”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这里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你。”我挥手驱赶,“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不,一定有。”他的声音突然亢奋起来,双手颤抖地说。
他的语调让我感到自己被冒犯了,在那激动的眼神里没来由地烦躁。明明这几天他一直都维持这个状态,厌恶感却在此时此刻放大,我恨不得把他连人带东西一起扔出去。
倾斜的棱镜,折射出他自以为是的嘴脸。那种冲动在我眼里就和塑料一样虚伪。
“滚远点。”我说,打断他的妄想,然后把门猛地关上,弄出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