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Chapter 24(上半)
现在十三
“就在这里吧,优。前面右转就是保险公司了——话说,保险。你从没听过这个词吧?我也没听过,好像是家新兴企业——你要去的方向应该同我是相反的?那就再见了。”灯魁梧高大的身材摇了摇,棱角分明的脸上出现了温和的色彩。那显然是一种会被误以为成熟的脸颊,给人可靠的感觉,如果绘本中的舅妈我的确拥有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嗯了一声,就此同她分道扬镳,然后沿着防盗网和燃气回收机的管线前进。每栋楼深深凹陷下去的一大块铁栏杆就是连鸦巷的单元门,道路两旁的水槽通向排水系统。大约每隔三米的石板铺上一层横向的破砖,为的是让这条不足两米宽的小巷好看一些。经过一块半圆门洞,我来到连鸦巷的六单元。六单元与木居小姐的一单元隔了很远,因为三单元后边就跳到二号街了。
我轻轻敲了敲门,传来一段空心的、被虫蛀的乏味声响。敲门声在门后就像鬼魂一样哽咽着,四年前那贴了又撕的封条似乎还残留点胶水,木头的毛刺向上凸起,在灰色墙壁上流下一滴冰冷的雾的泪水。
“唔,唔,来了。”那声音与这悲怆的门脸严重不合地有些慵懒,西尼亚小姐裹着一层蓝白色的毯子推开了门。过了五年,她的脸颊一点也没有衰老,让人捉摸不透她的年龄。
“下午好。”我点点头。
“嗯,你稍等我收拾一下,你也看见了,我现在刚醒,不方便见人……”她刚想嘱托些什么,突然惊奇地叫了一声,“优!”
“好久不见,西尼亚小姐。”
她笑嘻嘻地,掀开我脑门上的刘海,然后在上面吻了一口。那片苍白的脸颊,就像落叶,除了几个脉络——也就是血管处,还有点青色,其余的都像窗户纸一样。
我探头朝她的身后看看,阴暗狭小的房间放着一片方桌,上面摆着水杯和倒扣的书。废纸团塞在试管里,缸里有一大块红糖正在散发甜味。当然,不约而同地,都笼着一层灰。
我们说回五年前工地的那次见面。
当时她是杠沙袋的女工、做炊的厨子,我曾经看见她每一个夜晚在自家房门前祷告似地蹲着。甚至有些痴呆了:那根纤细的手指对着长椅上烧干的粉末来回旋转,兀自画着奇奇怪怪的字母。她送报送信,也有替人当过保姆,结果因为雇她的那家人瞒了她,她染上了病。她曾经听见她的邻居说着可能是得了很严重的热病,于是第二天她在我这里买油的时候吓得一直在后退,生怕将我也传染了——虽脸上不表现出来,后背已经是有很多汗了。她千求万告地想让我离她远点,却突然又伸手抱住我说些胡话,然后邀请我进房间坐坐。她有一回指着火炉上那包纸袋子对我说:
“优,你给我泡杯豆粉吧。加点鸦片酊——对,半勺就够。我难受的不得了了,我想睡会。对了,你今天还有事么?没事的话帮我看看火,我厨房里在炖豆子。对,我今天想吃鹰嘴豆泥。”
她睡觉的时候一惊一乍的,牵着我的手。我偷偷抽开她的手,去看厨房里的火:早就关了。也不知是忘记了还是只单纯想让我留下来才这么说的。她睡不久,半个小时就醒了,低头看见我在看书,问:“你看的是《吉卜赛女郎》?你看到哪了?圣殿避难?看得有点快吧。那本我挺喜欢的。”然后说:“对不起呀,优。我房间里太乱了。你还是喜欢自己家吧?”
我问她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工作,她说可以通水管。我见过那些通水管的人,手都泡的肿胀了,处处都是破裂和淤血,于是我劝她换个工作,她说:
“哎呀,我现在哪还有的挑呀。”
她确实去干了通水管。于是她永远失去了一双漂亮的手。因为用了廉价的消毒水,她的手从那以后就经常皲裂出血了。指甲里也是经常要塞上纸巾的,为了清洁,她把指甲剪得很短,要露出肉来的那种。次年,她病好了——其实早在两个月之后就没什么症状了,热病什么根本是谣言。我期间强行接济了她一些钱,她硬要我加上利息,于是我尽可能地加最少。
那些日子就像一条最脆弱的房梁,怕的就是偶尔的一只鸟前来筑巢,甚至一片羽毛的滚落都会提心吊胆。那段房梁在阳关下反复曝晒,有时又有阴雨。我有时候白天从她的房间醒来(我有段时间确实是睡在西尼亚小姐家的,出于一种怜悯心),心中是对那条纯白色的衣裙还有多久会被水泥石板永远掩埋在墓下的困惑。当我毫不避讳地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说:
“我曾经吃过一种食物,肯定过期了,那一天我中毒的很厉害。我听见指甲刮墙壁的声音就要干呕。我当时都觉得自己活不长了。我去医院看了,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么?穿孔了!穿孔了!可我还是活下来了。你放心,你看我一天到晚病殃殃的,是不是担心了?没关系,我总是这样。但是病殃殃的人活的最长,因为他们真到病的时候反而难受不起来了。”
那段日子是反复折叠的一张废纸。到最后,纸面上都起毛刺了。我疑惑:如果将其视作一种考验,实在是太过分了。你感觉西尼亚小姐每天的笑容都是绷紧的一根弦,稍一用力就碎帛了,但她还是活着。她的每一口气都像是最后一口气,每一顿饭都如同死囚一样少得可怜。事实上,她简直就是把自己当死囚对待的。她喝的水是反复滤过的自来水,油是不冻死就不会用的。我有天晚上陪她一起睡的时候,感觉她的四肢正在渐渐冰冷,五根手指似乎已经僵硬了。我有些怕,拉开煤气灯,推了推她,没什么反应。我忽然胸腔有些气短:万一她死了,我确实会有点伤心。于是我为了让自己暖和点,也让天空暖和点,打开了散热器。在那黄铜片亮起来的一刹那,西尼亚小姐的眼睛却猛地睁开了,她说:
“你用油了?”
我有点怕,有点好笑,有点悲伤,又有点被欺骗的懊恼。她接着说:
“算了,开就开了吧。对不起呀,优。这里这么冷,还要你陪着我睡。你一定哆嗦的不行了吧?”接着四肢伸直,又死一样地,直挺挺地睡过去了。
这五年有太多次这样的故事了。她每天都是命悬一线地活着,只是有时严重点,有时死不了。事情基本上好转在一年后的冬天,她申请到了一笔专利费。她自己都不信:
“现在还有人愿意承认炼金术的专利!”
就算有了钱,她还是一副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样子。当然她绝不是没苦硬吃的人,有钱总是花的。她还了我的油费,然后买五个月的饼干,又所剩无几了。如上述的灾难总是反复降临在她的头上,当然总是不会出什么大事。五年我也习惯了这种“吊着气”的西尼亚小姐,还是会陪她睡,但已不在担忧了。当然,最近有些不一样。
当我再次提出陪她睡的时候,她看着我好一会,突然察觉到了我的不自在。她将我揽到怀里,然后说,优,你今年十九了?对不起,我不显老。不显老就这点不合适,我们俩不能再在一起睡了。你将来要谈恋爱了,要是让别人知道你以前总是跟别人睡觉,要叫说的。这样,你今天再陪我睡最后一次,然后你可以过来陪我看书、喝点我做的梨花水,但是不能老躺一张床了,对不?
然后她哼着歌对我说了最后一次“别枕我胳膊,有点麻”。
……
“风——是你慢些走向我呀,逆着河流,若还有时间偷。”她收拾了一下屋子,皮肤因为长时间不接触光,似乎刚才的那次出门就烧伤了她的皮肤,留下一道粉红的褶皱。笔记本上是批注的好几条化学公式,炼金架是唯一不用擦的,看来经常在用。
她说:“抱歉,我还是这个毛病。一有钱的时候,就开始研究炼金术这些不赚钱的东西了。你是不是又担心了?没事,我昨天吃了两包压缩饼干。你也知道,我不研究研究炼金术就活不下来。”
我说我不介意,她也信以为真,毕竟我们做了这么多年朋友了。然后她想给我倒水,我说不用,实际上,我在木居小姐家中已经喝得腹胀了。她一下子看出来:“你是从木居那边过来的?我这边只有水,可能还是茶——她们家一定是茶咯——好喝一些吧。”接着说:“我跟连鸦巷的人和你的其他朋友都不熟,是听木居她们谈话,才知道你出事的。但是我知道的似乎晚了些,那时候大家都确信你平安地躲在老城区了。之前他们为你提心吊胆的时候,我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是种幸运呢,还是不幸。”
我有些担心,我不在的这两个月,西尼亚小姐绝对不会找其他人买私油。
我问:“你这两个月都没有油用吧?”
“没有呀,肯定没有。但是现在不是秋天吗?也不会太冷,况且我早就习惯一份油分成十份用了。”
我看着天花板顶上的蓝色吊灯,稍微往西尼亚小姐的身边靠了靠(我们两个是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的),然而她也朝着左边远离了我一些。我倒也没失望,而是顺从地又挪了回去。
“你是大姑娘了。”她又一次强调,“我们两个要保持距离了,哦。”
现在十四
我看望了一眼老工匠。这是我连鸦巷之行的最后一站。老工匠的家在连鸦巷的外沿,只要顺着一条二三十度的斜坡往下走,你看见的那条反复迂折探入坑里两三米处的红色小门就是。
“嗯,嗯。私油?不好意思,我找别人订了。”老工匠说话的时候坐在门内侧的一张小板凳上。板凳的一条椅子腿是歪斜的,让人感觉有点不像出自一个老成的工头之手。他有两只厚重的眼袋,这是我近几年才注意到的。那两个眼袋——怎么说呢,我感觉大的都能装下一加仑的水了。他就这样有些疲倦又若有所思地看着门背后的那块吸铁石:“顺带一提,你有什么要修的东西么?”
我摇摇头说没有,他也没有追问,甚至毫不关心我这两个月的消失不见。这与我印象中那个会抱怨“栅体城市没有前景”的人严重不符,但我也不好多问。
“总之,如果您还愿意在我这订购私油的话……”
“不会了,小姑娘。”他打断我,“一旦做了约定,除非特殊情况,我是不会换商家的。这是一种失信。”
这句话让我有点惶恐,我不确定他是否在暗指我两个月的失踪是一种“失信”,但是仔细观察之后,我发现他好像没想那么多,紧接着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对着吸铁石发呆。
“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有点让你误解了?”他突然转头,“我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我从司佳——但愿我以后再也不要遇到甚至提到这小子——那边听来一点,你似乎遇上麻烦了。所以我能理解你,很理解。但是我有自己的原则——喏,就像这把椅子。”他伸手拍了拍屁股底下那张歪歪斜斜的板凳。
“你知道么,我从来不认为自己老了。直到退休的那天,我都不觉得自己是老了。我觉得,我只是被司佳气得再也不想做工匠罢了——哼,又提到这个名字了。但是,有一天我的邻居找我做了一张板凳。板凳。多么简单的活,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这种事难倒。于是我信誓旦旦地说:我做的板凳将是你坐过的最舒服的的板凳。可谁知道呢?我做的板凳竟然是斜的。而我甚至没有看出来这一点,因为我的眼睛看东西也是斜的。而我就这样带着一个粗制滥造的板凳,找上了我的邻居。我的邻居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是他还是说:这真是我见过的最标致的板凳!可是那时候有一个路过的小孩子,大声喊了出来:先生,你坐的板凳是斜的!我起先还不信,直到我亲自坐上去,我愣在原地。这时候,那个路过的孩子走到了我的邻居身边,伸出了双手。他多半是想要点小费,作为指出我这个滥竽充数的工匠的报酬。但是我的朋友——你无法否认他是个好人——他认为这件事伤害了我们两个之间的交情,于是狠狠训斥了那孩子一顿,赶跑了他。我感到一阵痛心!但是我没有脸面唤回那个孩子。是的,这些就发生在昨天。从那之后,我彻底认识到:我是个老头子了。而且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我苍老的比别人还快!我今年才五十。而且我甚至陷害了一个热心的孩子。”他简短地沉默了一会:“但愿我以后再也不用做工匠活了。”
我低头看了一会他屁股底下坐的那张板凳,那样苍老畸形,歪歪斜斜的,就好像是一个从腰部被折成两半的自卑的家伙。我看了一阵,让然后点头说:“也就是说,您不再需要我送油了是吧。”
“嗯。”老工匠回道,“是的。”
“那就我就先不打扰了。我只是来确认这点的。”
“嗯,嗯。另外,很高兴再见到你。——总比就这样消失不见了好。对了,你接下来要见司佳吗?还是已经见了?如果没的话,我托你捎句话,还有个东西。”
现在十五
我已经叫三上提前告知时雨我要回来了。紧接着时雨那边的来信是,如果今天有空的话,那就去他的钟表店吧。所以,我去了南华克区。
南华克区是一片半工业半居民的地区。这里曾经是锈名比较空旷的地界,但是随着人口的增长,移民东迁,打破了这里长时间以来的肃静——之所以说是肃静,还有一层原因,这里的宗教此前也蛮发达的。时雨的钟表店大概就在南华克教堂的正北方。
我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钟表店上头已经挂了“歇业”的牌子了。一张便条挂在门铃上,“如有急事请敲铃三下”,但是我没有敲铃,直接走了进去。
钟表店一个人也没有。我走到柜台后面,掀开一张帘子,在脚边有一条非常小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间地下室,里面有不少人围坐在取暖器旁边。他们没有看见我,于是我走到墙背后的盖板上,掀开盖板并顺着楼梯走下去。
其实,这个房间算不得是一个暗室,是时雨根据储藏室扩建的。应该是用作宾客借宿的时候用的。楼梯大约五六米,紧接着就看到一群私油贩子正在围着取暖器哼哼着歌。
有一说一,那些家伙唱的真不怎么好听。
“一砖一石,日复一日。一世纪接一世纪,爱从未消逝。”
当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有一个人猛然停止,转头看向我。接着不少私油贩子也发现了我,一个接一个露出震惊的表情,依次发出各种古怪的叫声:“啊、哈、嘛、哎呦、嗨”等等。
那表情就像见着了一个鬼魂。
“唱歌呀,接着唱歌!”
这时候,有个人从一个小房间走了出来,似乎疑惑歌声的戛然而止。他左手拿着一根烟,脖子像天鹅一样伸长,鼻头高高扬起。可当他看到我的时候,自己却发出了有史以来最奇怪的一个叫声。恕我无法从现有的任何拟声词中找出与这叫声相似的东西。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这里?”我有些疑惑。
这个像鹅一样的家伙是时雨。
“因为他们想看看‘塞西斯温泉街的幽灵’是否真的还活着!”司佳这时候乐呵着拧紧了自己背带上的螺母
“‘塞西斯温泉街的幽灵’?怎么说?”
“优,你不知道?你都出名了!你可是锈名这么多年以来头一个被判死刑然后又被释放的私油贩子!”
“所以他们叫我什么‘幽灵’?”
“你们看见没?”时雨这时候张开双臂宣布道,“我就说优还活着!你们都说她死定了,可她还活着!”紧接着他清了清嗓子,“她是个传奇!锈名私油贩子的传奇!塞西斯温泉街的幽灵!”
“时雨!”我有些恼怒地警告说,“就是——不要再渲染这种奇奇怪怪的外号了,好么?”
“一个英雄!”时雨就像没听见我说的话一样,双手扇乎起来,催促围坐在火炉周围的私油贩子站起来,然后从右边的小木桌上开了一瓶啤酒,“让我们为起死回生的少女欢呼!有酒的,就举起杯子来吧!”
他们起哄似的笑了起来,没有酒杯的就举起自己的烟斗,司佳那双狡诈的眼睛深埋在眉毛下面,伸手掏了掏口袋,递给我一支烟:“来一根?”
我恼羞成怒地看了他一眼,随便找了个犄角旮旯坐下了,任由他们起哄。司佳还恬不知耻地跟了过来:“大家都在为你庆祝呢!”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说,忽然想起来老工匠的嘱咐,于是从兜里掏出来一张信封递给司佳,“连鸦巷那个老头,你的师傅给你的?”
他挠挠头:“老东西,直接跟我说就好了。”
他接过去看了两眼,轻笑了一下,然后从信封里抽出几张纸——我看清楚,那是纸钞——揣进口袋。
“上面写了什么?”我有些好奇。
“嗯,嗯。跟你说说也无妨。”他把信随手揉成一团,很精准地丢进了火炉里,“他还是不待见我,在生我的气。前段时间,因为你出事了,巡逻的警察翻了一番,私油越来越难运了,私油价格自然也翻了一番。唯独我没有给他涨价。他现在知道这件事了,所以专门把差价补给我,还特意警告说他不需要我的怜悯。”
“那现在巡逻的人还多么?”
“不。他们都以为你死了。”
“过来唱歌,优!”时雨这时候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他们围在火炉旁边,手拉着手开始转圈,再次唱响那首扰民的歌曲。
“一砖一石,日复一日……”
我垂着脑袋走到他们中间的火炉拿了一块烤土豆,然后小跑着离开了地下室。好笑的是,他们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消失。似乎相比唱歌的目的,他们更在意能够唱歌这件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