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号公路

第8章 Chapter 4


之前一直没注意看,原来店门前的栅栏上面是有雕塑的,用废弃的链条和齿轮组成了半个手掌大小的金丝雀,上面蒙了一层灰。也正是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这里以前是个极为繁华的商业区。

稍微用手指触碰了一下,没想到恰巧被鸟喙扎到,条件反射收了回来。

可惜了,本来还想把这东西拆下来研究研究,看来真要拆下来得用上虎口钳。硬拆的话,恐怕会损坏金丝雀的结构。这可就不是我的本意了,本来还准备玩完了放回去来着。

放下手中的扫帚小憩一会,身子支撑在栅栏上,我面对悬崖。对面是另一条街,和这边是兄妹街道,有着同样的栅栏、同样的布局。就连那个正对着的早就关门了的店铺,曾几何时也是个维修店。

裤脚在风里飘摇,享受着它们抚摸脚踝的触感,得到的却是风吹过来了一脸的沙子,甚至进了我的嘴里。

运气真背。这些沙子好像是从地下被风卷起来的。

七十号以前的石油厂都是建在戈壁、雪原或者海岛上面的,不会有这种东西;自从七十一号石油厂开始,就搬到了沙漠上,居民每天都得忍受四处乱飞的沙子。唯一的方法是住到市中心,让外圈的建筑替你挡下一部分风沙,可惊人的房价不是所有人都能负担得起的。

把嘴里的沙子吐出来,紧接着是无力的愤怒,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这样想着,重新拿起手里的扫帚。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喊我:

“店主。”

我知道是那位寄宿者来了,所以问:“什么事?”

“需要帮忙吗?”在视野里出现了背着手的姑娘。

我感到头疼:“你在屋里待着吧。”

“你把我留着又不能生崽。”

“你没变成两个就谢天谢地了。”

日光从头顶正上方坠落下来,散落的絮语叨扰,除了让人烦躁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唯一能获得短暂平静的物品,竟然是栅栏上那只机械金丝雀。

继续打扫的时候,她就坐在玄关的台阶上看着。度过了一段难熬的时间后,她还是忍不住了,再次要求道:“给我点事情做吧。”

“不。”我坚持拒绝。

“你平时总是喜欢阴阳怪气。”她眉头紧皱,“结果真到了可以让我帮忙的时候,又死活不让我做了。”

那句话被我忽略,低头继续工作,她见我这样也只放弃。看来她自娱自乐的本事还不错,很快就找到了感兴趣的东西,指着地面呼唤我:

“店主,这里。”

“又有什么事?”我不情愿地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视线终于和地面上某条反光的金属轨道对接上。

确切地说是两条。深陷在距离地面几厘米的凹槽里,与钢铁道路紧密连接。

“这两条是留着干什么的?”

“有轨列车的轨道。”我如实回答,“你连这种东西都不知道?”

她看上去挺感兴趣:“不知道。锈名没有有轨列车,只有火车和公车。有轨列车长什么样子?”

“你就当做是在地上跑的火车就行了。”我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描述,只好这样回答。

“有火车那么大?所以这种庞然巨物以前就天天在你家门前经过?”

“没那么夸张,有轨列车要比火车小得多。”

“多大?”她追问。

“一节车厢的大小。”

“那也很大啊。”她伸手触摸向下凹陷的部分,“不会撞到人吗?”

“不可能,除非是你这种人。”我把扫帚放在地上,自己转身靠着栅栏。



石油厂、压力机、腐臭的黑色石油。它们似乎又近了一些,无颜的轮廓相较于之前清晰了许多。腐朽的水渍从天空落下,深入脚面。

然而实际上,仅仅是靠近了几步而已。

印象里,这是唯一还能下行至石油厂内部的小径。明明自己都忘了怎么走,却被别人带着想了起来。

我随便找了个地方靠着。

确切地说,我是跟踪她过来的吧?因为看见她在瞎晃散步,我闲的没事,就在后头跟着了。没想到她竟然找到了这条小径。更惊奇的是,她竟然一直没发现我跟在后头。

寄宿者坐在台阶上摆弄刚来的那天被她背在身后的石油罐。打开最外头那层胶布封皮后,才发现石油罐的构造比我想象中复杂得多,进而产生了点兴趣。

这是她自己做的吗?虽说焊接的手法还相当粗糙、管线的排布也只能用惨不忍睹形容,但结构却相当稀奇。

我便弯腰去触摸脚下的台阶,得到满手腥气的铁锈、混杂未干的雨的潮湿气息。

天顶狭小的密室,容纳雨水、台阶和我们两个。依然透明的人间。

这么大的动作,她看上去还是没发现身后就站着一个人,更叫人确信就是脑子不太聪明。这次我终于触摸了一下她的肩膀,紧接着传来惊吓而滑稽的颤抖,转头看了一眼。

有些意思,但是没笑出来。还没有有趣那种程度。

“你……怎么找到我的?”她的手紧紧抓住台阶,畏缩地问。

被隔绝的残断的风,从狭间深处吹来。

“跟着你找过来的。”

“你跟踪我?”

“可以这么理解。”

那双瘦削的手紧紧抓住台阶栏杆:“你连我去哪都要管?我只是暂住在你家。”

“生气了?”

她怔了怔。主动避开我的正脸:“没有。”

“那不就好了。”

十几米宽的悬崖,从墙壁里伸出来的排水管道悬挂在中间。步行街的主色调是橘红色,到了这里就变成青与蓝。

我在她身后挑了个干净的地方休息。

她还是不习惯,又隔了一段时间,问:“你准备在这里坐着?”

“那当然。让乔叫我看着你。”

“你会听他的话?我觉得你们的关系不太好。”

“这么明显?”我有些惊讶。

“很明显。”

以沉默为代价,换取短暂的安宁。我决定不再围绕这一话题,过去敲了敲石油罐的管线:“这是你自己做的?”

她点头。她好像也不介意别人摸两下,我就把脑袋凑得更近。

“焊接的手法真不怎么样,最多再用个五年就老化了。你就不怕走到半路动不了了?”

“你不喜欢就别看。”她移开我的手。

“我说的是实话。”我耸肩,接着问道,“私油贩子都会背这么大一个油罐吗?”

她警惕地打量着我,没有说话。

“你不想告诉我就拉到。”

我换了个姿势坐着。

“你要是想听我就讲给你。”她突然说。

我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听一段故事,就答应了,接着她便开始零零碎碎地叙述。

她好像从没跟别人解释过这种事,我一个听者都觉得讲述的方式很别扭,但还是坚持听着说了半个多小时。实际内容一个没记下来,反正从走私的方法聊到私油贩子常用的工具,以至于我有些后悔主动搭话了。

最后还是我先掐灭话题,告诉她应该先回去吃饭,在略带意犹未尽的目光中和她一起回了店里。临近中午,收拾家具的途中,我满脑子还想着石油罐的管线。我想自己这是职业病犯了,就从柜台里掏出来两块五号齿轮把玩。

一天相安无事。

我忘了数这是我们度过的第几天了。



飞飘的烟出现在眼睛里,眨了两下就消失了,所以我很确定是我的问题。

四周无光,呈现出来的全是一片黑,我也只能通过色块的深浅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明明脚踩着实地,却感受到虚脱的无力感。不得不说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我此时是与地面平行着走在墙壁上么?侧头可以听到上了年岁的建筑的哀嚎。或者倒挂在天花板上,头脑不清,飘忽不定——就像在荡秋千一样。

重力是在向下拉扯的,但是某时某刻就像反转过来。

很冷。寒霜渗透进毛孔,它们收缩起来。从袖口到里面,腰带上的扣子现今就像个冰疙瘩,赖在裤子上不肯下来。里里外外比糊了层泥浆都可怕,肌肉僵硬着,手头上的动作变得迟滞。

看来暖气也停了,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最近多了张嘴要喂,对我而言确实是笔不小的负担。本来库存的那些罐头很快用光了,好在这位新来的不挑剔,实在不行找点可以下咽的面糊应该也可以糊弄过去。

但是再这么样吃下去,真的会没食物的。因为老城区已经完全荒废了,所以以前我和那个邻居吃饭,都是打电话叫新城区的食品厂专门开车送过来。一次可能会订一年分量的食物。但是因为要运几十公里的货,邮费不菲。如今那个邻居走了,从食品厂订东西的人就只有我一个了。

无论如何,我都觉得是时候命令她找一份工作了,我实在不想包养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不开灯?”

耳畔,很近,最多二十厘米的地方传来她的声音。明明看不见,却在脑海里清晰的浮现了嘴唇动弹的画面,让我很紧张。

不排除独居太久的可能性,可能对一般人来说这才是正常的,但是毫无生分感的举动还是让呼吸急促。我下意识地前进了两步,和她保持距离。

“离我远点。”我嘱咐。这句话过去之后,周围又恢复了原先的安静。

飞烟,色块,又一次沉寂下来。

连呼吸声都没有,刚才那句突兀的问候,和现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好。”她突然回答,相较之下安静了很多。

我说道:“停油了。在找到灯之前可能得摸黑一段时间。”

但是鬼知道那座小小的煤气灯能坚持多久呢?一个小时?半个小时顶天了。如果直到那个时间还没有找出停油的原因,恐怕我们两人就要抱团取暖了。

“停油了?石油厂也会故障?”

“不。不可能是石油厂的问题。这种情况多半是输油管漏了,毕竟塑料还是受不了常年高温。”

“输油管是铁的,我见过,怎么可能漏?”

“我的不是。”

“为什么?”

“买房子的那段时间刚好买不起。将近十年前矿床着过一次火,所有金属的价格都跟着翻了一倍,只好暂时用塑料顶着。后来就忘了换了。”

“那,”没想到这个话题让她兴奋起来了,“要不要趁着这次换了?”

早知道就不告诉她了。

“很麻烦的。现在手头没有现成的材料,只能用胶接上,防水可不好做。要是做热弯的话,店里又做不了,附近唯一的炼钢厂半年前人就跑光了。”

“是么。”她听起来很失望。

我向前摸索。刚才是桌角,前面就是抽屉,上面第三层的狭小隔间里就是被放起来的煤气灯。

凭借肌肉记忆打开铁活版门,从里面取出煤气灯。底座上面有两个开关,先打开气阀,然后是打火器。

一阵火星子。我们有几秒看清了彼此的脸,紧接着又褪色过去,只在视网膜上残留些许轮廓。最后随着不规则的火焰绽开,获得了短暂的光明。

单薄的,在玻璃杯里打转,四处碰壁,被包裹在中间。阴影遮住脸。低温没多大改善,不过胸前和腹部好歹是暖和了。

但愿在这段时间之内能够修好输油管,或者祈祷仅凭这点亮光能让屋里的温度上升几度。

我注意到她只穿了一件浴袍,有的毛已经开始向外翻并且掉色。想要抱怨几句,却马上想起这件浴衣本来就是我借给她的,就闭嘴了。

睡了一觉起来,脑袋有些迷糊,依稀记得她原先那件衣服好像是洗了——挺不错,会自己动手做杂务。

“你不冷?就穿这么点。”我问。

“还好。”她的视线避开我,“你也只穿了一件短袖,而且。”

“怎么了?”

“腰带。”她示意,我跟着看过去——腰带绑在有松紧带的睡衣上,应该是刚才起来的时候干的傻事。

“别在意……”我叹了一口气,伸手扯掉,“请当做没看见。”

“好。”

“没什么事的话,去仓库里帮我把维修工具拿上,就是那个黑色的盒子。啊,还有衣架上的两件风衣也带上。我们得出门,输油管在后院。”

“嗯。”她转身走进仓库,不过就在脚迈到门槛的时候,忽然停顿了一下。

“还有事?”

“是的。”

我以为是她不想出去。毕竟屋里就已经这么冷了,外面肯定要零下几度。最近昼夜温差大的离谱,我入睡是习惯性穿夏装的,已经连续一周被冻醒了。

“你不想出去的话,我一个人就好了,风衣也只用拿一件。”我补充道。

“不。”她的声音紧绷。

“不?”

“错的。”

“什么错了?”我把灯递到前面,照见她的脸。

“我叫优。”

——什么意思?

“我不叫‘你’,我叫优。”

“优?”我重复。

“是的。”

“你想让我叫你名字?”

“是。”

“好的……优。”我嗤笑一声,“去帮我把工具和风衣拿来。当然,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出去的话,可以拿两件。”

“嗯。”优回过身向着仓库跑过去。

优。

我默念这个名字,接着提灯站在柜台前边。趁她去拿东西的这段时间,我先离开了屋子。从天空牵下来的雨线拉扯到地面上,靠着月光的反射得以辨认,悬挂着这座离地百米的城市。

无雾。

比想象的还要冷,就现在这身出去分分钟就会冻僵。

我打消了刚才和优一起出去的念头。

单单靠着风衣可能不够,呆久了会有感冒的风险。家里已经没有别的衣服了,唯一剩下的浴袍现在在她身上。

忽然想到可以裹着被子,可一想到棉花会被淋湿就还是放弃了。

也许可以在明天早上给优买几件衣服去。贵是贵,留几件换洗的还是有必要,也方便面对今晚这样的突发状况。

当然,这些钱将来一定会叫她还的。

“好冷,就一件外套够么?”后边听见了脚步声,优取回东西了。

“不够。”我诚实回答。

“那怎么办,披着被子?”

“不。”她出乎意料的和我想到一块了,然而我还是否认道,“被子会淋湿的,我不想接下来几天都盖着一块抹布睡觉。我一个人穿两件风衣出去吧,你把那两件都给我。出去的这段时间我要带上灯,所以屋里很黑,自己注意点。”

“一个人没事?”

“没事。”我在说话的间隙换上衣服,“你来之前我可没少遇到过这类情况。”

“有事叫我。”

“别搞得我们很熟一样。”

接着我走到外面。

“……知道了。”她说。



我听见了钢琴的声音,朝着左边的小巷走过去。

眼角事物的模糊,连接上门前跟巷子里的光影。

腐朽的积水蚕食着墙面,在金属表层留下沉静的痕迹,而那架两个月没见过的钢琴——它停在那里。

我没记错的话,这是那个邻居临走前嘱咐我帮他看护的。但是说实话,下雨也好,刮风也好,我根本就没管它。什么时候生锈了也说不定。

隐藏在管道里的苔藓,与天空共同连成一片白的,没有凳子。

那个位置站着优。

我就看着她站在那里,一直没有发现身后的我,拨弄这架不属于自己的乐器。

没有打断这位借宿者的弹奏,任凭她出演这首拙劣至极的曲子直至厌烦,再到后来关上琴盖,在转身的同时敲打刚刚偶然钻研出来的拍子。

优的双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在转过身来之后,她终于注意到了我。

构造四目相对的诧异,紧接着心虚地背过头,不敢给正脸。

我在等她先说话,她好像也在等我。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了,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害怕:“店主。”

“嗯。”我希望得到后面的话语。

“我以为你那边听不到。”她伸手触摸那层光鲜亮丽的烤漆,“这是你的东西?”

“不是我的,但是有人要求我帮忙看着。”我不打算和她聊那个邻居,可优却跟我故意反着来似的。

“谁?”她问。

我想敷衍过去:“一个我平常见都不想见的家伙而已。”

“我觉得你对谁都是这样,见都不想见。”她警惕地看着我。

“所以你觉得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也是这样?”我笑了,“那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她老实道歉说:“我不该动它的。”

“没有,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而且在我看来,这钢琴的主人比你讨厌的多。”我矢口否认,然后朝她挥了挥手,示意不要再在这里聊天了,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她跑了两步跟上我的步伐,继续问道:“你会弹琴吗?”

“会一点。”两个人一起走到了店门口,我回答。

这其实是个至今都没人知道的秘密,以前怕一旦说出来就会被那个邻居纠缠不休,现在对优说两句倒是没啥大不了的。而且也没多厉害,真的就仅仅是“会一点”而已。

“那你可以教我吗?”

“看来你也知道自己弹琴的技术不咋样。”

“我可以认为你这句话相当于答应了吗?”

“不可以。”我从货架上拿出一块抹布,送到优的手里,然后指着那扇被积水沾上泥土的木板门吩咐道,“帮我擦干净了。”

她拿到手里,暂时没动,看样子还以为我还会有下一句。

“别做梦了。”我戳破她的妄想,“我说了不教就是不教,没回旋的余地。”

“我还以为你下一句的开头一定是‘但是’呢,或者至少有那么一点转折。”

“是谁给了你这种自信?”

“你给的,店主。”她仿佛在为我哀叹,慢吞吞地擦拭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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