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号公路

第24章 间章七(下半)

过去之间 三

那天,我察觉出来是南希阻止了格尔喊出我的名字,所以心里是很感激的。

在橘黄色的小屋里,南希和格尔正在做游戏。这个坐着轮椅的姑娘在轮椅后边挂了一条手帕,用红绳子系好,然后和南丁聊天。格尔则围着她们两个打转,时而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却多少次迂回试探朝着南希的位置前进,只是大部分时间都被南希用眼神制止了。终于有一次,格尔偷偷逼近了南希,仅一晃眼的工夫就拿走了手帕。然而他的手腕还没收回来,就被南希抓住了。

“哈!”南希笑说,“六十分!及格!”

“六十分”是格尔的分数。一场游戏结束,总会有评分的环节。然而这种训练小偷小摸的游戏,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拿到满分。

“这不公平,南希。”格尔说,“你都干这行多少年了?谁也别想从你身上拿到一个子。”

“我都多少年不亲自动手了。早就生疏了。”南希转头看向我,“三上怎么样?你也要试试么?”

我思考了一阵,轻轻挽起自己的袖子假装在角落看书。南希很配合地低头接着和南丁聊天。一开始我尽量不发出声地挪椅子,后来去厨房给蜡烛换托盘。就在换托盘的空挡,我伸手扯了一下南希背后的手帕。南希敏锐地回头看过来,但手帕还在那里。她方转过头去,我又第二次伸手,但这次是真的拿走了手帕。

南希似乎没有察觉的样子,直到我把战利品在她眼前晃了晃。

“哎呀,一百分!你是个天才,三上!”

她惊呼一声,紧接着格尔就嘲讽道:“哎呀呀,好一个天才!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放水了,南希!”

“我有么?”那姑娘吭哧吭哧地把轮椅转过来,“我是真的没看见呀。南丁,你们看看,人家声东击西玩的多好!”

“你自己心里扪清!”格尔转过身,南希便哄他,接着陪他玩偷手帕的游戏。只是这回手帕放在了南希的背后,紧紧贴着轮椅背,想偷就难如登天了,格尔偷了好几次都被避开了。最后也乏味了,转过来拍了拍我的背:“南希,我们出去吧。三上,你跟着?”

我心想自己也无拒绝的理由——今天虽然是星期三,但是是不“上工”的,就跟着他们出去了。

温斯特敏区的街道,简直是把太阳沦了下来,马氏格宾铁散发出灿烂的光辉,融化了房屋精致的倒影。四周推车的摊贩遮阳的玻璃纸在风中猎猎作响,头顶上方,一条玻璃制的巨大的火车桥经过,铁镶框上纹着萤石。在半空中悬浮的飞艇如巨鲸吞吐着白雾,星斗划破了碎玉一样的云。狭小的街道有一整排的树雕,每棵树上面都挂着种类的学名,这便是有名的“树雕大街”了。一棵树中间夹一盏灯,就这样向天际线延伸,直到远方冰凝成一片橘黄的石榴石。有些树上还挂着许愿的玻璃纸和灯带。

谁能想到就在这条街不远两百米的地方,有一伙盗贼蜗居在阴暗的房间内呢?

“唔。再往前走,就是古董街了吧?我不喜欢那里,如果往右拐的话,有一小排商铺,里头有卖烧肉的。”格尔说。

我本想说“就算去了也买不起”,南希却欣然同意了。南丁就推着她往右走。

总是南丁推着南希的。

往右走,已经临近了锈名边界。此时远远地可以看到有一条浮空船悬浮在半空,用黄铜和蓝漆画了“联合印蒂雅有限公司”的字样。通向浮空船码头的街道就是格尔所说的商街,而码头则是通往浮空岛的。浮空岛建成大约有三四十年了,我只是远远地瞥过一眼,浮空岛下方有一个大的惊人的柴油发动机在运作。

“你们想要吗?”南希看了两个孩子一眼,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便遣两个孩子去了一家卖烧肉的商铺。格尔刚要走,南希突然扔给他一个铜板:“拿着。”

我不明白这铜板的意义,这点钱也买不到什么:“给他钱做什么?”

“你想知道吗,三上?”南希睁大眼睛看着我,“那你跟过去看看呀。没关系,把我丢在这里就好,我能照顾自己。”

我最终还是决定把南希推过去。我推她的时候,她低下头,声音微微地说了一句:“谢谢。”

轮椅吱呀吱呀地摇,摇到了烧肉铺子前。我此时正巧看着格尔递给了老板一枚铜板:“一元钱。我能买在你这闻一会烧肉味道的权利么?”

店老板看了格尔和南丁两眼,认为南丁也要另交一元钱,格尔便插着兜说:“拜托,老板。这姑娘还是个小孩子哩!她比我小三岁,闻不走你多少气味的。通融一下吧。”

最终他们商定以一元五的价格买下烧肉的味道,格尔又跑来朝南希要了五角钱。

“他们瞧不起我们的,三上。”南希两只手搭在腿上,静静地说,“对我们来说,闻气味是要付钱的。当然啦,你就不一样,你瞧,你穿的多板正——”

我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和南希他们的服饰。我穿的是一件旧衬衫,至少还看得过去;南希他们穿的基本上都是洗的发白的、连条纹都没有的工装服了。


过去之间 四


那是一段分裂的日子。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双面人,困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里。一面是木实和让乔,还有那个总是不怎么说话的、阴阴沉沉的优,另一面是南希、南丁和格尔。

我害怕南希的那双眼睛。她总是直勾勾又悲哀地盯着我,就像在问:“你是我们的人么”。每次她一啜嚅着低头看自己坏掉的两条腿,我总感觉如释重负。但她一看腿,就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画卷了:就好像一个女孩,独自一人坐在凛冽的风中,惶恐又自卑地将自己的身体近乎对半弯折起来,藏起了自己的脸自己的胸脯自己的手臂,只留下一道寒冷的脊梁承受人世间。她是那样忧郁,让所有接近她的人都感觉自己亏欠了什么,而南丁和格尔似乎是唯二免疫这影响的人。

我同样害怕让乔那双手掌。让乔年轻的很,才二十七,所以手掌绝算不上宽厚。但每次他的手搭到我的肩膀,然后用自豪的声音夸赞我的“踏实”、“本分”的时候,我的额头就冷汗直冒。每当那时候,我捏着胸兜里还没处理完的赃物,狠命地将其往心口上硌,仿佛这样能缓解我的恐惧与惊慌一样。

我就这样和南希又干了一个多月。在那期间,我渐渐学会了亲自动手,而不是老给格尔和南丁盯梢。但格尔还是坚持让我盯梢,因为他认为“一个人干熟悉的活最可靠”。南希总是在忙完一天之后为我们几个煮饭,一开始木实回家前还为我留一点剩菜,后来我谎称会在食堂吃完,她便不给我留了。

南希做饭是很清淡的,一点盐都不放。然而减钠治愈不了这种生活的分裂。我犯案的时候提心吊胆,甚至有一回没看清迎面走来的警察,格尔差点被抓到。我在家中看到木实的时候,总觉得她就是南希,一个两条腿完好的南希。所以木实一和我说话,我就以为南希又要用悲伤的语气说些什么了。

两个家庭。交织在一起,盘踞在我的恐慌中。我不知多少次被吓得应激,有点风吹草动就原地跳起来。这是两个水火不容的家庭,却寄生在了我身上。

……

我又回到了船坞。我总觉得自己与这里有种莫名其妙的缘分,只要想冷静下来,就会来这里。因此处离让乔的炼钢厂很近,所以工作日来这里是很危险的,我挑的公休日来。

船坞是由红色砖块搭成的,里头的墙壁上薄薄地刷了一层白石灰。船坞左侧,就是人工河的一角了。船坞侵占了人工河大约五米左右的宽度,因此这里只限高十米、宽三米的船通过。可惜人工河很早就废弃了,只留下一滩水腥味在河床上。在船坞底下,还有一条生锈的老船。在我很小的时候,这艘船是被吊起来的。你可以爬进去,在里头玩开船的游戏。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让乔,更不认识南希。直到有一天,我在船里跳的厉害,把钩锁弄脱节了,船便掉下去了。我肯定也跟着掉下去了,不过还好没摔死,攀着垂下来的铁链子爬了上来。那一年我大约六岁。让乔用他的远大理论把我从印刷厂骗走,都是好几年之后的事。

我曾经有个爷爷。他说我的祖先是个染料坊的主人,然而他养了十几个孩子,全为了争夺家产把对方弄死了,只活下来一个最不喜欢的外甥。

我的童年并没有太多故事。我只是白教堂区一个随处可见的流浪儿,早年间还有人看我年纪小施舍我一点面包边,再不济我可以偷工人党在火炉上的烤老鼠肉。后来长大了,我终于意识到要赚钱,便进了印刷厂,却因为打翻了一大盆墨水被“优化”了。

船坞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操作间。操作台上有价值的铜丝啊石墨片啊全都被拾荒者刨走了,只留下一个空壳。我经常幻想,如果有一天能够一个人睡在这小小的控制间,铺一张棉被,带着自己灌的枕头,倒也不错。

船坞的温度较低。低温终于还是冰解了我的头脑。

这船坞就是交接点,在两种分裂而浑浊的生活中那个明晰的交接点。然而这交接点却不经常存在,我只有偶尔能前来小憩。


“你瞒不过我的的,三上。”优低着头清扫家门前的淤泥。与其说是清扫,不如说更像是玩,因为她正用一块扫煤灰的小铁铲铲那些泥——它们实在是太厚了。优的旁边,还摆着一张浸湿的抹布。那是从一块旧衣服上剪下来的,非常薄。若是淤泥铲干净了,便用这抹布擦擦。

我不明白她费劲清理门前淤泥的用意,恶魔之地每一个角落都是淤泥,清都清不干净。我怀疑这与她经常盯着天空中太阳光划出来的那几道弧线的行为性质相同,或是总是看着门前的沙尘随风卷动。

但此时——我确实有些慌了神,故作镇静地问:“我瞒你什么,优?”

“你不用遮遮掩掩。再坏的情况我都想过了。”她扒拉着地上的淤泥。

“你要说清楚,优。说话说一半,没人会替你补充。”

“你在变,三上。”她有些悲悯地看了我一眼。这悲悯却也有点孩子气:“你变得不似以前那么——单纯了。”

“迷迷登登的。”我手忙脚乱地在身上寻找着点什么。我并不抽烟,但是我此刻真的需要一种烟的替代品,能够遮掩并缓解我的恐惧,“你在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保佑我!我从来没见过那双眼睛,那双黑色瞳仁的眼睛,呈现出那样的敏感。她并不复杂,相反,以一种孩童的视角、最纯洁的视角洞察了一切。她看透了我。

她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我,刘海顺着额头搭下来,乌黑的长发绕过耳郭。多么简单的一个构图,多么简单的透视关系,然后怜悯地催促道:“没关系,你说吧,三上。我不会告诉让乔的。我知道你讨厌我,或许你对让乔的‘家人论’也不是那么赞成,可毕竟我们两个的年龄差是最小的。说吧,三上。”

她就像中央公园的那尊锈名主人像,在制高点看着我,就如同云彩在看着鸽子。我迄今为止都没闹明白那天那个如同陌生人的优,那个绝对不会在船坞因为害怕而跟在我后边的优,那个纯洁的可怕的优究竟是怎么出现的。因为往后的日子里,她再也没有流露像那样的表情。让乔说的或许没错,她是个敏感的人,但是比让乔想象得还敏感,她长久以来从不欠缺这种纯洁的可怕的目光,只不过她一直把它掩埋了起来。

不,她才是我们之中最沉默的人。

“这么说,你是不想说了。”她有些失落地站起来,把铲出来的淤泥倒进垃圾桶里,然后用抹布擦拭地面。终于,那些鹅卵石砖又恢复了从前的色泽:“没关系,可能是我想得还不够坏。也许木实说得对,我还太小了。”

“你还要浪费时间在铲这些泥巴上么?”

“铲?”优摇摇头,“不,我是在玩。”

玩。多么奇特的一个词。在我的印象里,优似乎从来不“玩”。

“你在开玩笑么?”

“我们又不是陌生人,三上。你很清楚我是不会玩的。所以最近我想学着怎么‘玩’。这是木实要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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