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间章八（下半）

过去之间 插曲

“好的，三上。你听我说，我给你在锈名肉市寻了一份工作。听我说，这可是一件肥差。我很难说到现在我是否还像之前那样信任你了，但是，你至少还是我的孩子。”我把那份报纸叠起来，丢进火炉里，“到时候，你找到卡尔，就是一个酒糟鼻子胡子很长的老头，如果你还是分不清，他的脸上有一条疤。你说，是让乔让你过来的，他就会给你安排工作。”

三上在我面前用力点了点头。那样子很诚恳，但我的理性告诉我，在验证他改过的决心前，不要再受情感驱使。我接着面无表情地说：

“我遵守了我们的约定。优和木实，迄今为止都还蒙在鼓里，但是如果你让她们伤心了，我绝对不会——”

“没那个可能。”三上回答。

我刚想再强调一遍，家门猛地被人推开了。推开的力气很大，直接砸到了墙上。我惊愕地抬头，发现来人是木实。

“木实？”我赶忙解释，“我以为——你也看到现在是中午——我以为你还在卖传输器，我以为你不会回来。我和三上呢，我们只是好久没有聊聊天了，所以趁着中午休息，我们回家谈谈心……”

“让乔？你也在？那真巧，很好。”木实似乎并不关心这些，她将手中的那一捧传输机随意丢在地上，然后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我有些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石油传输机卖不出去。一个都卖不出去。黄了，我们的计划全都泡汤了。你个蠢货！我当时就不该信你的。”

我终于被无礼的态度激怒了，哐哐拍打了两下桌面：“有话好好说，木实！”

“你要我好好说？那我就说！”她撒气似地也拍了一下桌子，“整整两周。两周！传输机一个都没有卖出去，而我呢？我把纺织厂的工作辞了，却一分钱都没赚到！我这两天吃午饭，不是跟优要钱，就是跟同样在卖传输机的商贩要两口！真的是——我的脸都因你丢光了！”

“冷静，木实！”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你营销做得不够，大家都去买别人的传输机了呢？”

“你还在挑我的刺？”木实难以置信地说，“那我就告诉你！不但是我，别人也一个没卖出去！”

我有些心虚了：“说不定是浪潮刚刚开始，大家还没有意识到传输机的重要。”

“不会有什么浪潮的，让乔！”她说，“我问了同行。他们说，石油传输机这条路，算是彻底堵死了。柴油机器人开发出来之后，因为太昂贵，根本没人买。石油传输机更不用说了！”

我察觉到自己失算了：“那就再等等！说不定在等的话……”

“不要再等了！”她叫道，“你从来不关心行情！你永远是出一个馊主意，然后等着我们擦屁股！我告诉你，石油传输机的价格，现在已经开始暴跌了！现在已经跌倒我们进货的一半了！再等下去，我们就赔光了！”

三上缩着脑袋看我们俩。

我的头太痛了。我咬了咬牙：“抛吧，木实！赶快批发掉！”

“我就知道你会真么说。”她淡淡地答道。

“不然呢？你还叫我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她把头扭过去，“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们家即将要分文不剩了。而这一切，都是你害得。”

过去之间 七

“我们找不到他了，南希。承认吧，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格尔对我说。

我只是在哭，我一直在哭。我除了哭想不出任何适宜这情况的举动。我一边哭一边咳，南丁很贴心地拍打我的背。我想起来上回莱莎被抓进去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子的。但是莱莎好歹最终被济贫院的人领走了。三上呢？他从来没住过济贫院，他会坐牢的，甚至有可能会被送进感化学校。

“这是我们的错。全是我们的错。”我说，“是因我们他才被抓住的。”

“好啦，南希。”格尔似乎也很难受，对着柴火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如果你非要怨一个人的话，怨我吧。是我把三上丢在那里的。”

我不想怨他。我突然哭不出来，抬起头说：“我们得找到他。他现在一定在警局。我猜就是在温斯特敏区的警局。这样，南丁、格尔，我们偷偷进去将他放出来。”

“进警局！”格尔摇头说，“你不要命啦，南希？”

“那怎么办？”

格尔咬着指甲，南丁看看我们两个，突然也无声地哭起来。她是最小的，多半是被吓倒了。她捶打我的肩膀：“南希，你想个办法！你不是那么聪明么？”

“我想不出来，南丁……”我捂住自己的脸。

“我想，我想。”格尔突然说，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我想出来了。假释。对，假释。要是他被庭审的话，一定会被假释的。那时候——无论他是在街上、还是在警局旁边，我们都能把他带回去。到时候，我们弄出点乱子，叫来几个人，然后我们把他扛回去。”

“具体的？”南丁的眼里又有点希望了。

“你们把脑袋伸过来，我同你们说。”格尔眼睛转了一下。

……

过去了三天，却像过去了很久。

这三天，我们没有进行任何活动。格尔表面上偶尔用五毛钱买一阵烧肉的气味，南丁在街边施舍那些乞讨的孩子，但是他们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盯着百米开外的警局。警局里至今没有动静，每晚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听见这个消息，都感觉又难过又气短。三上是个好人，他没有把我们供出来。如果他真的能被我们救回来，难么不管他还爱不爱着他原来那个家庭，我一定要把他当做家人对待。天知道他在那个警局里受了多大的委屈！

这天格尔本来在跟一群同龄人玩足球，然而半路突然走出来几个孩子的家长，把他的玩伴领走了，并且斥责他们不要跟穿着破烂的野孩子玩。格尔也不在意，枕着胳膊又溜达到警局门口。这时候他突然看见路上走来一个穿着工装裤的家伙，他感觉那是三上，揉了揉眼睛：那确实是！于是他跳了起来，在温斯特敏区的街道上飞奔，冲进我的避难所，冲我叫道：

“南希！我看见三上了！就在警局旁边！”

我赶快把锅里没炒完的鸡蛋倒了出来——这是我前几天特意去市场买的打鸡蛋。我们原是不买这样昂贵的东西的，但是我想让三上回来的时候有好吃的——然后捏住轮椅的辐条，用尽全身的力气摇起来：“你带我去！放心，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走！”

格尔率先跑起来，我在后面拼命地跟。出门的时候，我为了省时间，没走斜坡，走的楼梯，两条轮子便吱呀吱呀地摇晃起来，将要脱轴的样子，还打到了我的手。格尔在前头跑得飞快，我只是怨恨自己怎么摇的这么慢，还要让他时不时停下来等我。路过一片马路口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都要急哭了，生怕跑得慢了三上就不见了。我们过了那条马路，来到警局门口，然而此时却见不到一个人的踪影了。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轮椅上。后面有一个人推了我一把，说我挡路了，可我眼睛里盛的都是空空旷旷的街道。

“完了，完了，南希……三上走了……”他喃喃，“这下我们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刚想把脑袋低下来，眼角余光突然瞥到马路对面，三上张大了嘴看着我们。我猛然抬起头，摇晃了一下格尔：“他在那！”然后率先冲过马路。这时候我已经不考虑什么蒸汽车了，只顾着三上不断逼近我。我到了他身前，看着那张惊讶的面孔，刚想抱住他，却想起我们商定好的计划，于是立即叫喊起来：“弟弟！”

我看见三上露出了失措的表情，急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南希？”

我看着他黑色的眸子，感觉自己又要哭了，赶忙安慰他：“不用怕，三上。我们来救你了。”接着我又高喊起来：“弟弟呀！你怎么就这样离家出走了！家里人都很担心你呀！你是有多狠心！”

我喊话的时候，故意把脑袋甩开，好叫他们听见。路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停了下来，带着好奇心走了过来。我便接着喊：

“你不是曾经说过最喜欢我这个姐姐的么？我知道，爸爸是待你不好了点，但是家里实在穷呀！你要是嫌每天吃的不够，我把我的分给你！你总不能离家出走吧？”

三上似乎明白了什么，身躯向外猛地一挣，我的胳膊被扯得很疼。这使我更难过了：可怜的三上！他一定在警局吃了太多苦，他被吓成了这样！我一边安慰他一边喊：

“你同我回家吧！不要跑！爸爸已经是三天没合眼了！他是多么痛心你的离开呀！”

终于，不在是零星的人，几乎所有过客都停了下来，蒸汽车也停了下来，把我的周围堵得水泄不通。我感到一阵狂喜：计划奏效了。这样子，就算有警察听见动静赶过来，也挤不进来。

周围有一个女人冲三上喊了一句：“坏孩子！”

另一个人则骂道：“跟你姐姐回家去！”

三上显得那样迷茫。我告诉自己：对不起，三上。可是我们马上就能把你救出来了，你再忍忍吧！然后我牵着他开始摇轮椅。三上惊愕地看着我，想要跑开，可被我抓得死死的。他喊：“放开我，南希！放开我，你想错了！”

“我知道，你一定是在假释，对吧！”我转过头，手上的动作不停，“没关系！我们逃跑之后，他们绝对找不到我们！你不用在害怕了！”

“不是，南希，不是！”三上看起来快发火了。

“不用害怕，我在！”我只是不断重复这句话，被重拾亲人的快乐冲昏了头脑。

过去之间 八

一

“你干了什么？你干了什么呀！”我冲着南希嘶吼。我现在已经被拐到南希的避难所了。不是我不想挣脱，而是在那么多人的围观之下，我只要一跑开，就会有好几个人冲出来怒斥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

我就这样一边谩骂一边发火，断断续续地，在面红耳赤中将自己离开警局之后发生的事情交代了个七七八八。

我今天本来是在去让乔给我找的新工作的路上，没想到南希突然半路冲了出来，连解释都不听一句。我从没感觉自己像现在这样怒不可遏。我此时对她的好感全都烟消云散了。她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圣母，一根——

“搅屎棍！”我冲着南希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点愧疚都没有。南希终于哇的一下哭了出来，格尔和南丁在旁边一言不发。

“我的家庭！我的亲人！他们全都被你毁了你知道么！如果不是让乔，我的下半辈子也将被你们毁了！我的生活好不容易重回正规，现在你们又……又！”

“对不起，三上，对不起……”南希兀自抹着眼泪，“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我绝对不会去打扰你的。”

“你现在道歉有什么用呢？你要是明事理，就让我走！然后再也不要跟我扯上关系！”我指了指门外。

南希摇了摇头，然后摇着轮椅进了厨房。我以为她是想逃避我的问题，火气更大了，对着南丁责骂。南丁年纪很小，怕，也一直在哭。没想到过了一会，南希又从厨房出来了，一只手颤抖地端着一盘炒鸡蛋。她把炒鸡蛋放在破破烂烂的桌子上，哀求道：“原谅我吧，三上，原谅我吧。你看，这是我为你做的菜——我本来以为你回来之后，大家会开开心心地，吃上一顿饭。我知道一盘炒鸡蛋在你原来的家中算不了什么，可这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全部了。求求你，吃一点，然后看在炒鸡蛋的份上，原谅我吧！”

她把脑袋低的很低，眼泪打湿了裤子，末了，补上一句：“之后，我们再也不会打扰你的！”

我看着那盘菜，忽然心如刀绞。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发火发过头了，有些歉意地坐了下来：“无所谓。既然你叫我吃，我就吃吧。”

我用勺子漫无目的地吃完了这盘菜，然后站了起来。我环顾了一眼他们，又看了看自己，摇摇头，说：“再见了，南希，南丁，格尔！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等等，三上！”南希突然喊住了我，然后拼命在自己的口袋里寻找些什么。眼看着寻找不到，又翻开柜子。终于，她找到两个东西，一张手帕，一个银鼻烟盒，那是很早我和格尔他们偷来的。她走到我面前，哀求道：“拿着吧，三上！手帕是给你的，鼻烟盒给你的那个家人的。”

“我不要。”我摇头，转身想走。

“拿着吧！”她拉住我，又哀求了一次，“拿这些东西，不是你的意愿，是我的请求。拿着这些东西，如果在未来，你还愿意想起我、我们，我们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我复杂地看着她。

“拿着吧！”她又说。

我接过了那两个小物什。

二

“给我个解释，三上，给我个解释。”让乔脸色阴沉地看着我手中的那个鼻烟盒。

“乔。”我胆怯地说，把鼻烟盒放在桌子上，推向他那边，“你的礼物。我的朋友说的，你的礼物。”

“什么朋友？”

“就是…就是我之前当…当……当——‘贼’的时候的朋友。”

“嗯。”他说，“也就是说，你至今跟他们还有联系咯。”

“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赶忙辩解，“我跟他们早就没有联系了。我知道我答应过你，再也不做这种事情，但是——是他们强行把我拽过去了！我本来好端端地在去锈名肉市的路上，他们突然大叫着什么‘弟弟’，然后把我拐走了……”

“荒唐！”让乔打断了我的话，“三上，我不信你的说辞，一点也不信。你知道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什么吗？”

“你手痒了！你本性难移，又去偷了东西！”

“不是的！”我大叫起来。

“你看这鼻烟盒。为什么？为什么上面雕刻着一个陌生人的名字？这是赃物，三上！妥妥的赃物！还有那块手帕！‘南希’……这又是哪个街边被你下手的姑娘的名字吧？”

“不，乔！相信我，真的不是！”

让乔不说话，两颗小眼珠死死地勾住我的瞳孔。我感到害怕，刚想别过头去，却突然想到这样只会加深误会，便迎接那目光。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数十秒。

他猛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三上。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你。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太好的，如果是假的，那么我希望是真的。”

我竟然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疲惫。

我理解他。石油传输机被我们以极低的价格批发出去，这才不至于咋砸在手上。然而我们曾经又五万多块钱，如今只剩下一万零几了。优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木实和让乔已经出现冰山一样的隔阂了。

“最近发生太多事了。”他望向天花板，“我只是……有点累了。我已经累到发不出火了。”

“那就相信我，乔。”我站起来，两只手摁在桌板上，“相信我！我依然是那个你认为可以托付整个家庭的人。我知道，我错了，我犯了大错，但是我一定会弥补——一定！”

“我不知道。三上，现在我也拿不定主意了。”他摇头说。

我感觉痛心。

“但是。”他接着说，“我想，我可以再相信你一次。我曾经说过事不过一，这是第二次。所以我决定事不过二。我们收拾一下桌子吧，三上。我们之间已然出现裂缝了。但你应该庆幸，你和木实、优之间还没有。你现在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修补我们之间的裂缝。”

我咽了一口口水：“我会竭尽所能，绝对，乔。”

“那末。”他说，“再答应我一件事情。”

“好。”我毫不犹豫。

“把这两样东西丢掉。我不管这些是你偷来的，还是真的是你那群狐朋狗友送给你的，都要丢掉。决心。我需要的是决心，斩断一切过去的错误的决心。”

我深吸一口气，看了看腰间的手帕和桌上的鼻烟盒。

“……好的，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