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号公路

第46章 Chapter 22(下半)

现在八


(透)

当我第二次拜访艾比伦塔旁边的小酒馆,那个就酒保依然在那里。或许是因为是曾经见过的熟人的缘故,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终止了和别人的谈话,然后走过来:“嘿,透,老城区的。你又来了?”

“嗯。”我笑了笑,“又来了。”

“今天还是来看那座塔的么?”

“你了解这种感受么?就是,如果不每天看一看,就害怕好像会失去一样……”

“啊啊,我懂。”他笑了一声,然后转头在柜子里搜寻,“今天要来点什么?金酒?还是肯塔基波旁?”

“你上回不是说金酒纯饮不好喝吗?”

“人生中总要有点滋味。”他笑了笑,“或者我可以用白兰地给你调一杯。”

“纯的白兰地怎么样?”

“我记得你上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你不喜欢纯酒。”

“总要尝试一些新味道,不然可成为不了城里人,不是么?”

“不,你想错了。”他用抹布搓着手笑了一会,“不是说忍着喝了不想喝的东西就是有品味了。”

“总之,还是给我来一杯白兰地吧。”

“你愿意就好。”他递给我一杯白兰地,然后忙着招呼别的客人去了。偶然间看到那个白色衬衫上的名牌,上面印刷着“谷子”两个字。

谷子——好奇怪的名字。

我这回是不会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地花钱请所有人了,手中捧着白兰地在发热的头脑中环顾四周。他们的身影在脑海中不断蒸腾,翻起来一阵阵鲜红色的云浪;致使我不断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突然被一道粗鄙的说话声吸引了主意,那声音非要拿什么比喻的话,就是古老传说中记载的牛仔了吧?那些粗俗的语言使得我感到一阵不快——这种人不应该在这种高档的场所出现才对——我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警察正在满嘴喷着唾液,尝试去伸手抚摸舞女的裙子。

他令人恶心的举止严重影响到了我喝酒的兴致。于是某一瞬间,自视甚高的情感作祟,并且与酒劲形成了强烈的配合,促使我马上做些什么以表达自己——至少如今还算是高贵——的身份与这个低贱的警察所处一室的严重不相称。

我慢慢起身,走上前。

“先生,我认为这附近有社会残渣的踪迹,既然您是警察,不知可否滚出去帮我侦查一下?”

那个警察抬头看了我一眼,不知是因为我的角膜已经充血的原因还是他也喝多了,那张脸涨的就像猴子的屁股。我觉得这家伙还是明事理的,一眼就听出我在指桑骂槐,但依然嬉皮笑脸:“这位绅士,我现在不在值班时间。”

“我的意思是,你就是那个社会残渣。”

“哇哦。”他故作惊讶,“这可是对人民的公仆不敬。您难道要挑衅整个所有新城区的人民么?”

“我不关心什么人民,我只想说:滚出去。”

他咧了咧嘴,突然说:“嘿,我喜欢你这种臭脾气的家伙。我不知道算不算多问,只不过我最近需要一个人帮忙,你正好合适。怎么样,有兴趣么?”

我很难不嗤笑出声:“我从来不免费给人帮忙。”

“不不不,你当然有钱赚,甚至不少。”

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我迫使自己暂时放下刚才的厌恶:“恕我直言,我不认为一个警察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财富。”

“你会见识到的。”他站起身来,然后向我伸出手,“本安宁。”

“透。”我拒绝了他的邀请,因为不想在确认他对我真的有价值之前脏了自己的手。

“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去后巷。”


我跟着那个警察走出酒店的后门来到后巷,虽然肮脏,但至少还算整洁。用来遮挡房门的破船板背后已经被雨水渗透,整体看上去异常松软;啤酒箱子与泡沫孔石砖砌成的地面之间有一层松软的腐泥隔着。我很快发现他不止是要带我去什么“后巷”,而是越走越远,直到一间就像被剜去眼珠一般失去了窗户的小平房面前停住。

平房的门前坐着一个脸皮松垮的老女人。她的肌肤在重力的作用下向下拉长,大有直接耷拉到地面的势头,也因此衬托的她那双蒙住白色的翳的双眼尤为悲伤。开裂的嘴唇显然已经等不到那个值得为其张开的人了,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墙上的某颗水滴。

“嘿。”那个名叫本安宁的警察狠狠地踹了那个老女人一脚,那副被纸一样薄的肌肉填充着的骨架剧烈的摇晃起来,但是结翳的双眼依旧目不转睛,“滚开,我要进去。”

这一举动使我更加厌恶这个警察,很显然,眼前这个女人已经被忧伤填满了心,再也听不见人世间的任何言语。或许最大的悲悯就是给予其生命末期的最后一点宁静。于是我严厉地警告那个警察:

“够了。她已经看不见也听不到任何东西了。”

本安宁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起来:“你在可怜她。”

“是的。”

“真可笑,对于人民的公仆称之为‘社会的残渣’,对一个随处可见的老婊子却起了怜悯心。”

他的话我没有往耳朵去:“有什么问题吗?”

然而他又踹了那女人一脚:“我说了,起来。你别想从我身上拿到一个子。”

他的举动使我感到了极大的愤怒。我正想怒斥他的野蛮,却突然看见地上那个老女人竟然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几乎是一瞬间,她眼睛中那层白浊的翳消失了;方才悲伤的表情也化作狡诈的一个笑容,乜着眼睛看了本安宁一眼,然后弓着腰小鬼似的离去了。

“瞧见了没?这种骗子多的是。如果你起了怜悯心,她们就赢了。如果聪明足够,你或许可以窥见:那些贫民都是天生的贱骨头,然后放下那些无谓的同情心。因为这对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很有利。”

我承认自己有些吃惊——当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盯着那个老女人走开的背影,突然生出一阵反胃。当然,我对那个警察的厌恶没有消退半分。

他一边说一边走进屋里,然后才一把倒着立起来的烂椅子上坐下,并且指了指对面的烂桌子请我就坐,“我们开始吧。”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片清口糖来缓解嘴中的酒味:“你最好能给我点有价值的提案。”

“很简单。我需要一个合伙人扮演一位热心市民——这位热心市民又恰巧眼光很好,无数次‘偶然间’看见了准备兜售私油的私油贩子。然后,你只需要假装给警局打一通电话,我就会带着我的手下出现,并且‘很为难’地逮捕这位不走运的私油贩子。——至于这些私油贩子的位置,放心,我会透露给你他们每天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贩售私油,你只需要在那里守株待兔就行。”

“你说你会给我提供这些私油贩子的位置?那既然你知道地点,自己去抓不就好了?”

“啊,很简单,我跟那些私油贩子的头子有一种交易,就是,他们定期向我提供一些——手续费——然后我保证他们走私石油行动的安全。”

“你在包庇罪犯。”

“这有什么的,人人都需要钱。”他耸耸肩,“只不过,最近那些石油贩子拖欠‘手续费’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了——说实话,我的耐心收到了很大的伤害——另一方面,我也懒得跟他们兜兜转转了,所以我决定,在最后狠狠地讹上他们一笔,然后直接把他们全都送上绞刑架。”

“那么你的计划?”

“我刚才不就跟你说了吗,我的朋友?你负责举报,我负责‘勉为其难’把他们一个个关进去。这样一来,他们也不好怪我出尔反尔,我还能接着收取他们的手续费,又能领取警局的赏金。”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

“混蛋。”我们异口同声。

“啊,看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所以,你到底入不入伙?”他张大了鼻孔问。

我转过身,准备留给他一个背影。

“我跟你的下作勾当可没关系。”

“哦哦哦!慢着。”他叫住我。

我最后一次回头看他:“你还有什么废话要说?”

“我的意思是,两千元一个贩子,怎么样?”他的两根手臂来回揉搓,“我就直说吧,我们警局对于逮捕私油贩子额外奖金是五千元一个人——不必惊讶!你要知道私油贩子对于政府财产的损害可远大于这个数。我想,两千元一个月,对你的‘艾比伦塔’应该是个不小的帮助……”

“——你怎么知道……”

“哦哦哦!”他又一次怪叫,“我可是人民的公仆!懂吧?人民公仆。为人民着想,是我的本分。”

我警惕的看着那个家伙,愕然地发现自己竟然被架在火上烤。——我竟然被架在火上烤了。被一个粗鄙下作的警察。

他笑骂由人的笑容渐渐形成一股旋涡。

迷幻感,恐惧感,醉酒感。

我不自觉地拉开自己的衣领散热,或许是因为白兰地的缘故。他的语言诱惑着我。

那是大麻对吸毒者的诱惑。

“三千元。”我讨价还价。

“没问题。”

“成交。”我满头是汗地露出牙龈。


现在九

(卡兹哈)

在一个由铁架子搭成的天台上,四周密不透风地围起了一栋栋高楼。深井区有很多这样搭建在半空的“空中小巷”,用以饮酒作乐或者倒卖二手物品。我背靠着一扇被木条子封起来的铁皮门,看着这个空中小巷西南方向唯一的开口:我正处于深井区大约二十层的位置。无论向上看还是向下看,都可以看到那些没有护栏的空中栈道上那些缓步行走的、毫不恐高居民——母亲抱着刚满月的婴儿;劳力拎着几十斤重的油漆桶,踩得栈道摇摇晃晃,两条腿依旧那样笔直,甚至有的乞丐本就无家可归,索性就睡在了空中栈道上。

这是每个深井区孩子在出生时都要学会的技能:自由地在百尺高空上没有护栏的桥梁上行走。

想到这里,又有些气愤。是,我是不敢走空中栈道,但也轮不到具和扉那样的家伙打笑我。虽然被解释了是“玩笑尔尔”,但是谁知道里头夹不夹杂一点真心?

又想起来副会长。

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副会长不好看,可是我觉得挺好看的。我跟副会长熟络起来大约是上次一起去热月帮闹事的时候吧?只是声音很沉闷地丢给了我一根撬棍,然后指着热月帮的柴油车说:

砸了它。

我喜欢那双冷静的瞳孔。我认为那不是与生俱来的冷漠,更多的是耻于表达自己情感的隐藏。我曾经尝试直接观察那双瞳孔背后的感情——比如凑到副会长跟前,与她额头贴额头,当然不出意料地被推开了,所以只好选择在暗中窥伺……

然而又是被扉那家伙打断了。

不自觉间,对扉的厌恶又加深了一份。

眼看天空逐渐变成灰蒙蒙的了,想来快要下午,于是打开一张私油贩量表,对照着背后油罐上的数字,准备记下今天的营业额。表单上写着几道别扭的字体(那也是副会长留下的,在此之前我还不知道她刚学会写字呢):“卡兹哈”。我的名字。

突然有个孩子走到我径前。低头凝视了我手中的表单一会,确认什么似的,指了指自己:“我要买私油。”

我并不惊讶。穷人打发自己孩子出来卖私油的不少,更勿论那些在玻璃厂里双手被严重烧伤的童工。只是现在的时间——

“抱歉,我要下班了。如果再拖延的话,可能会碰见警察的。”

他抬头看了看我。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就像一块失色的铁砧。那样古旧,刻板,简直像直接用五花石镶嵌进去了一样。他的身躯被薄薄的破衬衫贴着,两只脚赤着踩在地面上,裤腿因为太长高高挽起,想必是从家里的大人那继承过来的。

接着他说:“求你了,帮个忙吧。我们家在深井区十七层,太冷了,我妹妹冻得直头疼,站都站不稳。我们是在不想再这样撑一天了。”

他说话的时候连一点语气都没有,就只是用最平淡的腔调作最卑下的请求。我清楚这些孩子:他们对这种求情的场合早已司空见惯,每天都在病死与饿死之间徘徊,可能死了感情才不显得做作,才好一些。

我咬住自己的指甲:“好吧。我随你去。但是你要帮我盯梢,随时看着有没有警察过来——”说话间,拎上油罐:“你来带路。”

“谢谢你。”他鞠了个躬,脑袋几乎弯到地面,然后指了指西侧的升降梯:“走这边。”

他带着我穿过了好几条阴暗狭窄的街道,里面是漂浮着油渍的腌菜叶子和妇人洗衣留下来的污水。我好几次不得不把油罐摘下来前行。很显然,他对着如同妖精森林的国度的深井区非常了解。我们绕过二手书商的铺子,无意间踩到从栅板伸出来采地沟油的老人的手,顺着汲水的渠道走下去,最终下到深井区的六层。

我开始感觉有些不对。深井区六层虽然也不富裕,但是至少是有生活自理能力才住得起的地方。然后他在一所有齿纹的房门前站定,伸手敲了敲门。从房子里走出来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那显然不是疲劳或者病痛所致,而是精神上的压力。

“先生,我把她带来了。”那孩子说。

“诺,给你。”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枚硬币丢给孩子。孩子点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

一瞬间,惊惧与恐慌突袭了我的大脑——我被骗了。我倒抽一口气,思索最坏的可能:眼前这个男人是个便衣。我刚准备用油罐去砸他的脸,那男人却率先开口:

“进来坐坐吧。放心,我真的是来买私油的,没有恶意。”

我的腿抖了抖:“我凭什么信你?”

“那就让我求你吧。”他悲哀地笑笑,一点也不像求人的样子。

沉默,衔接着沉默。我最终还是选择相信那张苍白的脸颊,跟他走了进去。

“我叫東岛。很抱歉以这种方式见面。可是我刚搬来深井区,不知道都能在哪里找到私油贩子,才利用了那孩子。”他拉开灯,却突然停顿了一下,“你——不介意结核病吧?就是比如说,他们说的,瘴气之类的。”

我摇摇头:“我父母就是因结核死的。如果瘴气说是真的,那我也早该死了。”

“那就好,那就好。毕竟这屋里有个结核患者。”

他一边引着我到自家的应急加油口跟前,一边点了一支烟:“你先加上再说吧。加满。你们怎么收费的?”

“一公升三十六圆。”

“比我想的要便宜。但是还是有些贵。这样吧,加七百元的。”

“明白了。”我开始加油,“你刚才说,屋里有个结核患者?”

“是的,我妻子。”

“你在给她吃什么药?”

“科赫淋巴液。”

我摇头:“我父母吃过那种药,但是感觉没作用。”

“但这是市面上能找到的最昂贵的、也是风评最好的药了,不是么?”

确实。相比于去教堂接受那些所谓“牧师”的洗礼,既一遍遍把你的脑袋摁在水盆里面直到你呛的不能再呛,还是这种药靠谱一些。

油很快加满了,我把油枪收回去的时候,他说:“从这栋房子的后面走,然后过圣马丹巷,如果你看见一块挡着的铁皮,就掀开,从那里挤过去,这样应该不会遇到警察。”

他一边说一边掏钱给我。我很自然地伸手准备接,却在他手上的虎口看见了一个被副会长反复提及要注意的标志。

恐惧再度袭来,然后是愤怒与仇恨。

我的头脑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供血,抬头恶狠狠地看着他。

虎口上的茧子。拿枪的标志。他是个警察。

“你是个条子。”我感觉自己的牙龈被咬的出血。

他的头渐渐低了下来:“我本来不想提这件事的。”

“你是个条子。你刚才绝对是骗我的,你根本没有什么妻子——你的人已经在外面把我包围了,对吧?”

“不是。”他摇头,“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信你们。你们条子都没有好东西。”我霎那间激动起来,“我跟你说过,我的父母是因结核死的,你没忘吧?但你知道他们真正是怎么死的么?——是我的邻居举报他们带来了瘴气,然后叫来了警察,把他们当着我的面枪毙了!”我又一次加重语气:“当着我的面!就像牲口那样!而那些警察呢?他们甚至不听我一句解释!”

“听着,对于你父母的事情,我很抱歉……”

“你不用抱歉!”我叫了一句。

“求你了,不要大声叫。我妻子在发烧,受不了吵闹。”

“你放屁——”我还是压低了声音。

“你要看么?”他突然说。

“看什么?”

“我妻子。”

接着甚至没等我回答,他就带着我拐进了深处的一个小房间。那屋里是那样阴暗,散发着霉菌的气息以及他们所说的——如果真的存在——瘴气。一片阴暗中,有个风扇吱呀作响。

我目睹了那个女人。那个因为高烧而痛苦地呻吟,眼睛睁开又闭上的女人。她显然正在经历人世间最惨苦的磨难,也许比耶稣的受难还要叫人共情。我睁大了眼睛,慢慢走到那女人跟前。

“我妻子。”他嘟嘟囔囔,“她已经烧了五天了。四十度。我为了照看她三天没合眼。”

“她还好吗?”我有些颤抖地问。我害怕真的是因为我害得她变成这样子。

“还好吧?你也知道结核病的症状——无论怎么样,都会好过来的,就是生不如死。”

我凑近了看那女人的脸。大约三十多岁,恰巧是我母亲去世那年的岁数。

我的舌头打结了:“你刚才真的没骗我?”

“没有。不然我也不会告诉你安全转移的路线了。因为我知道,这个点,外面已经有警察开始巡逻了。”

我走到女人身前,轻轻抚摸她的额头:“我知道了,知道了。”然后背上油罐转身问:“你们的生活已经难到要买私油的地步了?据我所知,警察的工资不少。”

“因为我有助学金要还,还有房租。”

“请?”

“助学金,孩子。我也是孤儿,在济贫园长大的。”

我有些艰难地看了他一下,说了声我知道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一路走好。记得走我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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