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号公路

第38章 Chapter 18(下半)

过去二十八


司佳递给我一小块压缩面饼。味如嚼蜡,但是我还是以摄取能量为由吃了下去。转头可以看见脏污的钢板以及生锈的床架。因为是地下室,所以很冷。时雨朝着散热器注入一部分石油,然后打开开关。

“休息十分钟吧。”他说。

锈名底下正在刮沙尘暴,所以暂时不能下去。屋子里充满蒸馏酒与烟草的刺鼻气息。这里有近一半的人有酗酒的习惯,但是我不觉得和他们相处有什么不妥。这种恶习在穷人之间很普遍。

镂空屋顶上方的加压器不断工作。时雨取了一杯冰水,递给我,然后开口:“让乔呢?最近见不到他了。”

我感受冰水灼烧自己的牙龈:“走了。让乔走了。”

时雨愣了一阵:“他去哪里了?你们要搬走了?”

“不。不是我们。只有让乔走了。……也不能说‘走’吧,只是分居了而已。偶尔还会来看看的。”

于是他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旁边保养桥接器的司佳很识相地把脑袋偏过去。时雨找了个就近的地方坐下来:“发生什么事了,优?你瞧……我们一起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我们已经是一家子了。没什么不能说的。”

我不大认同“家”这个词汇。或者说。我现在听见“这个家”、“家庭”之类的称呼就不太顺耳。

“我的油表坏了。”我说。

“别管油表了。”司佳在旁边嘟囔,“想说就说,别憋着。”

“别逼她。”有人走到散热器旁边把温度调高了一些,“实在不行喝酒吧。抽烟也可以。多巴胺是最管用的。”

“人家是女孩。”

“……姑娘,听着。”时雨突然说,“我不知道让乔跟你们之间发生么事了,但是至少,我清楚,让乔是爱你们的。”

“我知道。”我从胸前的口袋取出让乔送给我的怀表,“我知道。”

休息了大概八九分钟,时雨提前告诉我们准备出发,然后按下升降梯的开关。黑色的铰链开始旋转,拖着摇摇晃晃的铁质舱体上来。

“今天我们走维护层。外面的沙尘暴太大了。”

我们分两批次走进升降梯,我在第一批次里。铰链再度开始运作,带动我们向下深入。不久之后,冷凝器特有的味道开始在升降梯里弥漫,梯门打开,闪耀出一阵白炽灯的光芒。

我们看见那颗浑身缠绕着降压管道的巨大球体。目测直径大约有百米,但是离我们相当远,所以自然而然就显得小了。我很清楚整个城市的正规石油都是通过那机器发配到挨家挨户的储油仓里的。通过旁边的脚手架可以通往石油中枢,但我们的目的地不是那里,所以仅是远远眺望了一眼之后就朝着西方行去。


灰白头发的工匠从钱夹里数了七百元给我。当粗糙的指尖经过我的掌心的时候,他突然说:“浮空岛塌了。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

“那浮空岛上面风车的轴承是我设计的。”

“很可惜。”

“我当时为了设计它画了一摞蓝图,没想到到头来是这个结局。”他往烟斗里放了一撮烟叶,点燃,“不过更可惜的是,浮空岛的坠毁,基本上意味着这种新型定居方式的胎死腹中。政府不会允许这种有安全隐患的方案接着实施。看来以后人类只能在修建巨型栅体城市上一条路走到黑了。”

“我的意思是,我可能还要接着送私油……”

他瞥了我一眼:“没关系,我随便说两句。你接着忙吧。”

在他回屋之后,我又在连鸦巷兜兜转转了好几圈。歌姬因为最近没有酒馆的商演所以手头比较拮据,但是临走前她递给了我一张海报和两张门票:

“温斯特敏区的歌剧院听说过么?……也对,你不关注这些。你只要知道是锈名最大的剧院就好了。那里最近有一场演出,我是伴唱。给了几张门票,反正我也没什么好送的人,你要是方便就过来看看吧。还可以带一个朋友。”

我低头看了一眼海报,在正中央穿着礼裙的女士脚下发现了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伴唱:木居”。另外,还附有开场时间和座位号。

“下周的票?”

“是的。”木居小姐回答。

我不擅长说谢谢,所以只是把票收进挎包里然后微微欠了个身:“既然这样的话,票价是多少?我给你在油钱里扣。”

“没必要,反正也不是什么前排的好座位。”她理了理胸前的饰带,简单到别之后关上门。


“木实。”

“稍等一下。”她将最后一块土豆放进蒸锅里加热,并且搅拌好砂糖和奶油,转过头来,“什么事?”

我蜷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家里的布局显得空旷了不少,让乔搬走后把那张充当床的沙发以及部分必要的家具拿走了。

“你下周三一点到四点有空吗?”

“那肯定没有。”她摇头说,“打字员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从十二点到一点。”

木实找了个打字员的工作。但她说这仅仅是一个“过渡工作”,等到她向麦子学完手艺就在泽塔街买一家商铺卖面包——这几周周末她一直都往温斯特敏区那边跑,去那家自己曾经待过的甜品店。

“可以请……一天假么?”我试探性地问。

木实放下手头的工作,然后在我旁边坐下:“是什么事?”

“有张剧院的票,演出在那个时间。”

“你买的?”

“不,我的客人送给我的。”

她思索着,最终略带歉意地抚摸自己的大麻花辫:“对不起,优。打字员的薪水是日结的,哪怕只请一个小时假都视为整天缺勤。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们比较缺钱。找你的朋友如何?”

但是当我尽量隐藏自己眼中的失望并看向自己的掌纹的时候,很快意识到一件事实:我确实没有朋友。

锅底传来焦糊味,木实呀了一声,然后去忙晚餐了。我有意无意地念叨两句,然后想到乔。但是自从他搬出去住之后,除了周末会来看我两眼,我根本找不到他。他也没有提及自己住在哪。

乔也不行了。

我把手中的两张票重叠在一起,送到灯泡前,观察穿过塑料纸的光芒。

还有谁呢?

……

兽瞳。

有点吓人的兽瞳。

我来过几次时雨的钟表店(当然这只是他表面上的身份),每一次都会被那颗海报上的兽瞳吸引去注意力。今天店门没开,玻璃门前挂着的牌子上写着“如有急事请敲门三下”。

我敲了三下门。

我看见坐在桌前不知道书写什么的时雨把笔放下然后从柜台绕道门前。把门栓打开的时候与我四目相对,吃惊了一会然后问道:“优?”

我嗯了一声之后走进来:“你在忙什么?”

“给别人说可能有点不便,跟你就算了。这是大家这一个月的私油收支表。”他把那张反复勾画很多遍的表单递给我,“恭喜啊,优,这个月你又是赚的最多的——毕竟力气大嘛。”

我没有接过那张表单,反而有些不快地找了个地方坐下并嘟囔:“是么。力气大啊。”

“怎么了?”

我想我也不知道。明明是被别人夸来着。

时雨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了。你也算姑娘了。你今年多大?十五?”

我惊觉自己居然想不起自己的年龄。掰着指头数了一会,我才想起来:“是十五。”

“女孩子的话,是会在意这些评价了。”他想给自己点支烟,“我抽烟不会熏到你吧?”

“会的。”

“那就算了。”

我觉得是时候进入正题了,于是问:“你下周三一点到四点有空么?”

“有算是有吧?反正钟表店也不会有多少人光顾,关店一天也不会损失什么。”

“那。”我从挎包里拿出其中一张票递给时雨,“你陪我去看表演?”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时间和场次:“温斯特敏大剧院的票?抢手货啊。你花了多少钱?为什么要我陪你?让乔他们不是更好么?”

“没花钱,客人送我的。木实没时间,让乔……我不知道他在哪。”

他听见“让乔”时嘴唇抿了一下:“优,我很早就想问了,你们之间到底……”

“别问。”我小声打断他。

他叹了一口气,很识相的闭嘴:“好吧。我当然可以陪你去。我们到时候在哪见面?”


过去二十九

“谢谢你们来看演出。”歌姬笑起来的时候像油菜花一样。她挽着旁边女人的手,把胸脯紧紧贴在她的臂弯上。女人的脸有些红。

“木居。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在外人面前收敛点。”女人小声埋怨,然后转头看向我们,“欢迎。你们是木居的朋友吧?我叫草乌。今天是来看表演的?”

“嗯。”我点头。

“你看上去蛮小的,有十八岁没?个子倒是很高,不过还是一张娃娃脸呢。”

“十五岁。”

“真好啊。如果我和木居有孩子的话,说不定可以跟你玩到一块。”

“诶,你想要孩子么?”木居在旁边狡黠地说,“那今天晚上在床上再努努力?”

“笨蛋,别挡着小孩子的面说啊!”

时雨很不自在地想给自己点烟,但是又碍于面前站着三位女士而收手了。

“总之,我们带你去座位上吧。售票厅在门口,跟着我们走就是了。”木居朝我们挥了挥手,引着我们往歌剧厅内部走。穿过朱红色的帷幕之后,我听见木居半开玩笑地以服务生的腔调说:“好好,楼上雅座两名。”

接着她带我们从旋转楼梯走上二楼的小包间。透过阳台发现正对着舞台。

有点太奢华了吧?从进院的时候就发现了,别人都是排队,我们却走了另一条通道直接进来,脚下还铺着巴洛克风格的绒毯。

“要茶么?”草乌小姐拿起桌上已经烧开的热水和红茶包,没经过等我们答复就开始泡茶。

“木居小姐,你不是说不是什么好位置吗?”

“我有说过吗?”木居小姐回答,“再说了,如果我不那样说,你会来么?”

“为什么非得让我……”

“优,你最近,心情不好吧?”

我沉默了一阵:“但就算那样,跟木居小姐也……”

“优。我和草乌,其实一直想要个孩子。”她接过草乌小姐手中的热水壶,“所以见到你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就会关心起来呢——就算我是你的客人。”

我不大喜欢被人关心,所以偏过头去。

木居小姐和我们又说了一会话,然后以演出准备为由告别了。我有些怀疑她那心不在焉的样子能否胜任这场演出。草乌小姐开始和我聊。

“木居说你是私油贩子?这么小就出来做这种工作,你家里很穷?”

我尽可能用无所谓的语气回答:“我没有家。至少现在没了。”

“……抱歉,我不该问的。”

“没关系,我说这种话也不是为了博取同情。”

草乌小姐说到一半转头看向时雨:“不好意思,冷落你了?”

“我无所谓。”他古怪地把嘴角拧在一团。

“椅子不舒服么?”草乌敏锐地注意到时雨的表情。

“不不!很舒服。就是……太过舒服了。我坐不惯这么豪华的椅子。”

“由俭入奢难?”草乌小姐问,“顺带一提,你跟优是什么关系?不方便透露的话就算了。”

时雨很明显不想说,我却在他之前抢答:“他是私油贩子的头子。”

“老大诶?这么厉害?”

时雨用紧迫的眼神警告了我一下,却看不出严厉,接着打哈哈敷衍草乌:“不是什么重要的职位。大家都不把我当回事,只是名义上的老大而已。”

与此同时剧场的光昏暗下来,雨色的琴声以前奏的姿态出现。草乌小姐微笑着把手指竖在嘴边以示我们保持安静:“木居的演出是第二场和第六场。敬请期待。啊,对了,刚才忘了告诉你们,我也是坐这里的喔。”

“草乌小姐也要看演出?”

“那当然,毕竟是妻子的演出嘛。”

我伸手悄悄摸了一块桌子上的红茶酥。还好在一片暗场之中没人看见我。我不知道小点心要不要额外收费。

“欢迎!感谢各位的热烈掌声……我是阿德里奇。继道尔顿之后,最优秀的主持人——毋庸置疑!”主持人开始自娱自乐。我明明没听见任何一个人给他鼓掌。因为看不见木居小姐的缘故,所以我一直昏昏欲睡。隐约听见主持人在开场白里提到了“装满罐头的地窖”、“火焰与魔法”之类毫不相干的词汇,到最后才宣布第一位歌姬的上台。名字似乎是蜜柯圻,但是因为不是木居小姐,所以我就没听。直到第二场,在间奏的流淌里时雨拍了拍我的后背,我才清醒过来。

木居小姐拎着皮卡鲁琴走了上来。在她左前方站着的是主唱,红色头发的女人。在舞台精致的打光下我头一次发现木居小姐的漂亮。在我见过的人里,西尼亚小姐是最漂亮的,如今木居小姐看上去却不输西尼亚小姐。

被粉色缎带缠绕的白色裙袍。

“下面这首歌是,《无色透明的眼泪》。”这话是木居小姐说的。我很吃惊,木居小姐在舞台上说话的时候声音极其饱满圆润,音色很厚,根本不像之前。

“她没跟我说主唱也是个女人。”我看见草乌小姐忧愁地咬着自己的指甲。

时雨问:“怎么了?”

“出轨嫌疑啊,出轨啊!”

木居小姐的声音在他们的说话之前率先响起:“谨以此歌献给,一个小女孩。”我注意到她往包间这边看了一眼。

“当你感到寂寞无助……”主唱的声音自然是第一位的。

接着是木居小姐:“当你难堪这世界的残酷……”

以后她们彼此交替:“当你的灵魂强迫你寻找退路,倾听你内心深处,如天使吟唱般给你温暖……”

我想,对于女声来说,木居小姐应该是低音部吧。当然,很好听。

我有些渴,就伸手拿了一杯茶水过来。结果一瞬间就被弥漫在口腔中那古怪的味道呛到了。我不断咳嗽,引得时雨和草乌小姐同时看向我。

“时雨。”我愤怒地质问,“你在里头放盐了?”

“怎么可能。”

“那就是木居小姐放的?”我转头看向底下正在唱歌的木居小姐。亏我还因为那句“献给一个小女孩”而感动了一下。

然而我没看到的是草乌小姐不自在地把脑袋偏向窗帘。

又依次经过三四五场,第六场作为最后散场曲,是所有人一起合唱。歌词我也好好记了下来:“是谁从天而降的泪水,尽管我连温柔对待都办不到……”

……

草乌掐了掐我的脸颊:“你应该告诉我主唱是个女人的!”

我愣了愣:“为什么?”

“鬼知道你们私底下一起排练多少次了!不是说过只有我们两个才能独处的么?这是出轨啊,妥妥的出轨。”

“对不起。”我故作无奈,“那我只有用身体赔罪了。”

“变态。”草乌的脸颊发红。

“对了,还有件事。”我突然想到,真的只是突然,“你现在喝茶还放盐么?”

“放。”草乌的脸不知为何更红了,“今天没吃早餐,所以放的最多,结果……”

“结果什么?”

“不小心被那个女孩喝下去了……”

泥泞的路面被温暖的阳光俘获。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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