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号公路

第41章 Chapter 20(上半)

过去三十五

(麦子)

我背靠麦田。

这片由我打理的土地像这样绽放麦香已经有五六年了。这五六年,我一直同时兼任农场的长工和面包店的店主。然而这样的生活也很快要结束了。

他们在拆除农场。

那些熟悉的麦穗,薄雾遮蔽住金黄的辉泽。密密麻麻的穗尖闪动,而天空就像平铺着一层玻璃片。我尝试掬一捧这熟悉的土地的气味,却传不来那浓厚的工业肥料的呼吸,只有它们的控诉。

向左手边转去,和我一样失业的农场长工蹲在施工区的起重机前。

好啊,行动倒是很快。这就准备开工了。

朗伯斯区的灾难引起的蝴蝶效应比我想象得广。政府不但放弃了朗伯斯区,甚至急于和锈名现任执政的工业激进党脱开干系,收回大量权利。当中央政府收回自由种植权之后,这片农场甚至连最后一批麦子都没来得及收完,就要被夷为平地。

他们在拆除农场。拆除我的农场。

我缓缓站起身,带着被烘干过后的汗味走到起重机前。向里望,玻璃底下的高光晃人眼。于是我直接拉开起重机门,正对那个正在吸烟的一脸茫然望着我的工人。

“下来。”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

他用从嘴中吐出的一缕浓雾表达自己的疑惑。

“我叫了你下来!”我此次直接用手去抓他了。他本能的想要打掉我的手,却被我扯住衣襟。

他想要挣脱,我把他拉了下来。然后狠狠关上起重机门并且锁上。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在门外大呼小叫,将底下坐着的长工和工地的其他人叫来。我在起重机里拼命寻找什么钝器,能让我破坏这仪表盘的钝器。

没有。

于是我向那该死的仪表盘施展自己的愤怒。我拼了命的拉扯那摇杆,将钥匙折断,留下一半在锁中,将方向盘朝一个方向旋转直到里面的铁杆传来损坏的声音。我打破那仪表前的玻璃,直到外面传来一个同是长工的朋友的声音。

“麦子——你疯了?”

我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要拆了我的农场!”

“混蛋,那不是你的农场,那是公家的!”

“我的农场!”我继续捶打表盘。

工地的其他人聚集在起重机门前。——他在干什么?外面有人问。——发疯。被我拽出去的人回答。——把他拉出来!——他把门锁上了。——有锤子没?把窗户砸破!——你想闹出人命?——疯子还要什么命!于是我听见了玻璃窗被镰刀反复敲击的声音,我的朋友尝试拉住敲击的人,但是很快被旁人推开。玻璃上出现裂缝,扩大,最终砸破。镰刀探出来的头割破我的脸颊,伤口不深,但是痒。这感觉加深了我的愤怒,我踹开起重机门跟敲窗户的人厮打在一起。他们尝试拉开我,我的手被抵挡的镰刀割破。那些无面的脸颊全都重复着一句话:

“你疯了?”

我同样重复一句话:“你们要拆了我的农场!”

有人用钝器敲我的后脑勺。我忍着眩晕抢过镰刀挥过去,没伤到人,但是开出了路。我顺着这狭缝冲进起重机用镰刀在仪表盘上挥砍。

我会砍死这想要破坏我的农场的起重机。然后砍死这些想要破坏我的农场的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不但有工地的工人和农场的长工,还有路人。我知道自己破坏仪表盘的样子让他们不敢上前,于是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我感觉眼前有些花,但是这阻止不了我的仇恨。

这镰刀是应该收割我的麦子的。现在我将用这把镰刀收割破坏者。这是来自麦子的报应。

有人趁着我歇息的空档拽住我的衣服,捏住我拿镰刀的手,把我拽出来。我又一次被压在人堆当中,他们用手肘捶打我的手腕,摁住我的脸往地上砸,用双臂困住我的脚踝。

我没有放开手中的镰刀。我要用这镰刀收割他们。指尖的铁管是温暖的触感,我知道,这就是我以前收割麦子用的那一把。她的握柄甚至还留着我手掌的印记。警察来了,我看见本来钳制我的人挨个自觉向四周让开。蓝色制服把我摁在了起重机门上。

我的眼睛越来越花了。光锥穿刺了我的眼球。我只能听见警察的声音:“我最后警告一次,我要开枪了!”

“他们要拆了我的农场!”

在雪花占据我的视野的最后一秒,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个姑娘,大叫着“不要开枪”,然后从人群中冲出来拿走我手中的镰刀。她在尖叫:“麦子,你疯了!——你后脑勺全是血!”

我认得,那是木实。但是在最后我只剩下一点力气重复一遍那九字的宣言,然后晕了过去。

……

那个叫麦子的男人头上裹着纱布进了我的家门。木实陪着他进来的,邀请他坐在沙发上之后还贴心地问我有没有被吓到,然后替他解开纱布。我看见那个结痂的后脑勺。

我并没有多害怕,至少没有浮空岛和一百一十五号国道那两次那么害怕。我和他们两个保持一定的距离,盯着让乔给我的怀表。

“劳烦你费心了。”

“你真是疯了……”木实从抽屉里取出一条崭新的纱布,然后浇上褐色的药品,重新为麦子裹在头上,“那是公家的农场!你自己也说过。”

“请容我重申一般。”麦子的语气突然变得郑重,“那是我的农场。”

“好好,你的农场。”木实叹了一口气,“但是你至少比其他被开除的长工强!你好歹还有个面包店,你可以靠面包店生活。但是他们,恐怕只有去工厂的份了。”

“关于这点,我不打算开面包店了。我要走了。离开锈名。”

木实的手抖了抖:“你什么时候有的这打算?”

“就在知道农场要被拆除的时候。”

“为什么?如果供货端缺的话,从新城区进货不就行了?只要一次进的量大,成本也就下来了……”

“不,木实。农场和面包店是一家店。没了农场,就没了面包店。”

“我的手艺还没学完呢!”

“我会教完你再走的。”

“你搬走之后准备怎么办?”

“可能在新城区再找一片农场吧?至少,我不会再亲眼目睹自己的农场被拆了。”

木实换完了绷带,将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不说话了。过了半天才嘟囔:“新城区,又是新城区。你们全都惦记那个该死的新城区干嘛?”

我记得我告知她東岛要前往新城区的时候她也是这个反应。

然而,我想,我也有点失望。海琴,東岛,还有个麦子。已经有三个人离开了。接下来还有谁呢?让乔,最后是木实?

至少要挽留些什么吧?

我难得的开了一次口:“麦子……你做的面包还有面包酒,味道很好。”

空气沉淀一片寂静。木实甚至都没料到我的开口,玩弄自己辫子的指头停下了。麦子抚摸自己头上的纱布,过了一会说:“木实……我上次过来做的面包酒还有么?”

“还有的。”木实从厨房里取出装面包酒的罐子,然后倒了一杯给麦子。麦子将杯壁递到嘴边,尝了一口,笑出声:“味道不是很好。底子本身就差,现在还过了赏味期了。”

“分明是你自己酿的。”

他看着在罐子里滚落下来的水珠:“不是味道很好么?怎么还剩这么多?”

我不说话。不想说话。而是自己也接了一杯面包酒过来,放在嘴边小口小口咂着。

啊,就是因为这样啊,所以才不想插嘴的。

“果然还是不好喝吧。”

“算了。你要是想走就走吧。”木实说。

她起身准备把酒桶收起来,却被麦子拦下:“我还要喝第二杯呢。”

“难喝你还喝?”

层层淤积的白色泡沫。他感受着这泡沫散发出的麦香。让他想起了前不久还在农场里工作的日子。金黄色泽。麦香。摇动的涟漪。苍蓝天空的倒影。并不是一杯面包酒,是片麦田。

“我想……至少,我会再待到给你们做出最好的面包酒为止吧。”

紧接着,他将手中的面包酒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在桌上,向我们道别后准备离开。临走前,问了一句:“有没有帽子?我想把头上的纱布遮住。”于是木实给了他一顶让乔遗弃在这里的警察帽。


过去三十六

让乔站在门口。木实在厨房里做饭,我只是过去简单知会了她一声,她看了眼门口,就说:“是来找你的,去吧。”

自从分居以后,让乔经常会这样过来。有时候是带我出去玩,有时候是捎来什么礼物。然而这次我没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什么讯息。我走到他身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却先说了一句:“抱歉。”

我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说:“我们找个地方谈好么?”

“去哪里?”

“你跟着我吧。”

于是我就这样跟着让乔走出了家门。让乔没有在恶魔之地停下,而是接着走上街,叫了一辆低吼车,看着红墙红瓦不断后退。

“乔,你最近这么有钱了?”

“不……我只是想找个好点的地方。”他凑到司机耳边说了地名,我没听清。然而当低吼车缓缓停下,我看清外面的街景,突然无言。

火车轨道。风铃店铺。台地。

这里是我们曾经会相聚的那个台地。

让乔先下的车,他在副驾,然后在后座接我。“下来吧,小姑娘。”——这样说,向我伸出了手。我随他上了台阶,穿过铁花园门,翻过假爬山虎缠绕的墙壁,然后来到石凳以及喷泉旁边。

我的瞳孔在放大。就像冲刷之后的底片。

石凳被日月摩挲的表面结痂了伤痕,喷泉上的流水溅开五彩斑斓的追忆。这台地曾经拥有的心跳一片片掉落在地上,等待着我将它拾取。呼吸和蹒跚与弯腰。无数微小的光芒被我攥住,晚霞的弦弹奏的滑音,掳走油彩的滤镜。晶莹剔透的苍蓝色世界。

它在偏光镜上旋转,黑烟,锅炉,火车头,汽笛,酒瓶,怀表。人的伪影。我走上去辨认。喝酒的三上和让乔,偷偷坐在旁边假装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小姑娘,以及在台地下方打转迟迟不上来的麻花辫。我去抓起让乔和三上喝酒时洒掉的光辉,一片温热的清澈;去拈起那麻花辫飞舞的发丝,它从我的指尖滴落;去牵起那小姑娘的手,这幻象从我的指缝泄露。就像塑胶模型,触碰不到,它的温度;就像流沙,被层层缠绕的流沙,我尝试拨开它,它却与我温柔相拥。

勿忘我。

勿要寻找我。

“哭吧,优。”让乔在后头将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我是对不起你的。我们都是对不起你的。”

“我没有哭。”我淡淡地回答。

让乔坐在石凳上擦拭自己的佩枪。枪油的气息,弥漫在这片台地。我同样被擦拭着,被眼泪擦拭着。然而这不是我的泪水,这是我的眼睛的泪水。我的眼睛会哭呢。我为了安抚我的眼睛任由它流泪直到斜阳融化在我的脊背,风栖息在我的脖颈。

我的泪水一尘不染了。

“你叫我来做什么呢?”我问。

“我要走了,优。”他看着佩枪,“我要调职去老城区。”

“为什么?”

“事实上……我在害怕,优。我害怕见到你们。我害怕那个仍然愿意称呼我为‘乔’,仍然愿意将我视作他们的领头人的孩子的眼神。”他扣动空仓的扳机,“对不起,优。再给我一点时间吧。等到我能第二次有资格送你怀表的时候。”

“我不想你走,乔。”

“我很抱歉,孩子。”

我们的吐息与哀叹是那样不协调。就像两个不应同时存在的尘埃。

“你曾经说过,‘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你们需要我,我就会出现’。”

“我是个骗子。我的每一句话都斟酌着如何欺瞒你们的眼睛,用被尊敬的虚荣粉饰自己。”

“……不,你不是,乔,你不是。”我突然握紧我所拾起的那些碎片,“你就当我是个孩子吧。就当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吧。我不渴望什么修好自己的油表了,让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许个愿吧。今天是我的生日,不是么?”

“优。”他那已经长满浓密胡茬脸笑了,“你记得自己的生日了。”

“仅限这一天。”我也笑了,“让我跟你走吧。”

凝固的视线。

“但是。”我补充,“不是今天。等我攒点钱,然后我去找你。无论那时候你身在何地。我想买一栋房子,九零三号。”

在这个苍蓝色的世界里。

“我会的,孩子。”他的沉默衔接搁浅的语调,“我会的。”

“这个,还给你。”我从胸前取出那个怀表,递给让乔,“等到我找你的那天,再送给我吧。”

两个人的约束。

他将怀表收好,放进口袋。过了一会,问:“木实告诉你了吗?她的打算。”

“……告诉了。”我为自己遗漏的那拍心跳悲哀。

“是么。她也准备走了么?”

“她想去朗伯斯区。虽然还在锈名,不过也有点远了吧。她邀请过我,我当时没答应。”

“房子呢?”

“可能会卖掉吧。”


过去三十七

朗伯斯区的废墟仍然需要清理。散落在地面的砖块和钢板堵塞了人的去路,虽然政府也没有打算复兴这里,依旧出了一些钱征召清洁工。然而因为价钱很不划算的缘故,没有多少人应聘。

我看着破碎的灯罩,用纸糊封条封住大门的店铺以及洒满余烬的街道。远处传来固定不良的轮毂碾压地面的噪音,剥落了油漆的蓝色板车正在缓慢前进。

令人熟悉的咳嗽声。只不过这次夹杂着令人怜悯的喘息。一个女人的身形不断放大。我此前从没见过那躯体如现在这般肮脏,浑身都是灰尘,她天然波浪的长发被汗液污染,拉一步车踉跄一下。

我把一条足以拖到地上的围巾在脖子上又绕了一圈,等到低头拉车的女子过来的时候,轻轻地问候:“西尼亚小姐。”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阵子:“优?中午好。”

确实是中午。太阳炙热的温度会将每个胆敢赤裸上身的人剥出淋淋的血肉。

“你在拉车?”

她在一片台阶上坐了下来:“是的。”

“你的病还没好?”

“快好了。”她笑着说。脸色苍白的可怕。

分明是更严重了。我想。

“需要我帮忙么?你是来朗伯斯区当清洁工了?为什么?”

“帮忙就算了。朗伯斯区的清洁工是唯一不看居住证就能应聘的职业,我缺钱,自然就来做了。”

“你没有居住证?”

“房子是二道贩子卖给我的,当然没有。”

我看着那单薄的躯体:“你已经缺钱到这个地步了?”

“我还不起房贷了。已经欠了两个月的了。”

“休息一会?待会我陪你一起。”我看着那双因脱力而不稳的手。

“我接下来要去工地。你如果想来看看,就看吧。”

我们面对面坐在街道的两端,风吹过去一段又一段,就好像没有尽头。过了半分钟,西尼亚小姐说该走了,然后开始拉车。

我感觉有些难过。竟然要一个病人拉车。

如果前面有倒塌的钢筋,我会伸手帮西尼亚小姐推开。我们很快到了清理废墟的主作业区。人数寥寥无几,西尼亚小姐更是唯一的女性。

柴油切割器的火花、钢铁的碎块以及被烧焦的黑色砖块。所有工作的人和西尼亚小姐一样穿着条纹长袖。我看着他们把暴露出来的石油管道重新埋上,清扫碎在地上的玻璃。道路之下还在烧着地火,不断向上冒烟,他们身上的汗味还没来得及挥发就被一氧化碳取缔。

她把板车拉到工地正中央,有人说了句太慢了,然后推开她自己开始卸钢筋。西尼亚小姐问还需要做什么,他们便打发她去扛沙袋。她自然是扛不动沙袋的,只能把其中一个沙袋倒掉一半然后拖着它行走。结果拖到半途,突然有人质问她为什么要倒掉一半沙子,她回答:

“整袋的我拖不动。”

他们很简单地说了句:“拖整袋的去。”

有人过去对她说了一句,你光着脚吧。你瞧我们都光着脚,这样子方便点。于是她也把鞋脱了,挽起裤脚,然后拖沙袋。

我祈祷地上的铁片不会割破她的脚心。

她是命中注定比不过手脚已经结痂的老工人的。最终她被打发去做炊事了。她被告知今天的午饭是炒面糊和胡萝卜酱,然而最终只端出了一锅橙白混合的粘稠流体。好在没有人碎碎念她,因为所有人的舌头早已麻木了。

她是坐在我旁边吃工作餐的。吃到一半,她又开始咳嗽,甚至咳出一些未消化的食糜。我并不嫌她恶心,她却自觉离我远了点,然后指了指我旁边的肮脏袋子:“优,你帮我找找梨花水好么?”

她便喝了一瓶梨花水。下午的作业接着继续。

我感觉她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这里作业,不会很危险么?你也看到,地下还在着火,石油管道再次发生爆炸也不是没有可能。”

“谁知道呢?政府雇人的。”

“你身上全都是虚汗,前襟已经湿的差不多了。”

“希望没有人看。”她自欺欺人地笑一下。

“我来帮你吧。”我犹豫了一下。

“优,我们说好的,你只是来看看。”

“你付我钱就好。”

于是我和西尼亚小姐一起开始拖沙袋。后边逐渐演变成拉板车,这样倒也不错,路上可以聊聊天。

“你说真话吧。你的身体究竟怎么样?”

“可能……比我预想的糟。好像是肺结核。”

我拉板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我们回去吧,拉完这一趟车之后。”

“怎么可能,我签了合同的,要付违约金。”

“我来出钱。”

“别开玩笑了,优。”

我并没有说服西尼亚小姐跟我回去。我只是帮她职完了这一天班,然后在一片漆黑中用用我的手提灯送她回了连鸦巷。她和我说明天不用来帮忙了,我答应了。

她自己说还要这样工作一个月,然后再去找另外的工作。


过去三十八


让乔离开有一个月了。木实在最后的那天,又问了一遍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我说算了。她说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不管舒适度怎么样,只要在朗伯斯区即可,问我有没有推荐的。我不知为何突然想到那个废品处理厂。我印象里,那个老人没带走多少家具,如果打理一下的话,还能用吧。而且离泽塔街也不算远,随着灾后的清理,泽塔街也变得能走了。——虽然已经成了一片死城就是了。

我没有问木实离开的理由,但是她自己跟我说了。她说,想离开这个有回忆的地方,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有的时候,回忆是会伤人的。

当我把她带到废品回收厂的第一天,她对着那个火车头沉默了好久。我以为她是不满意,但是直到过会她和我说,“优,你知道么,这个火车头,似乎就是咱们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火车的时候的那一辆”,我才明白这沉默的用意。我问她,“你确定”,她点点头说,“我不可能认错”。

在火车里,她发现了几个空盆栽,然而里面残留的土壤都已经风化成沙子了。植物和土壤似乎被老人一并带走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到泥土和植物这种属于政府财产的东西,但是木实曾经指着一盆空盆栽对我说:“这里种的是海石竹。我不会认错。”

我不想管海石竹。

让乔走的第二个月,木实也搬出去了。这下,这家小屋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仍然喜欢对着水壶听水泡破裂的声音,但是这一回不会再有人给我讲绘本,或者给我哼歌听了。这间屋子,命中注定是要卖的,然而我迟迟下不定决心。

让乔走了。木实走了。三上走了。海琴走了。東岛走了。而我最终成功挽留下来的,只有一个麦子。

……

麦子在外头敲门。他推开门的时候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一缸面包酒搬进来,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缸中摇晃。他已经来了五六次了,每一次都抱着这样大罐的面包酒,以“要我们尝尝”的名义送过来,却永远喝不完。此时厨房已经堆积四缸这样的酒了。

“优,上上上回送过来的酒喝完了么?”他竟然还恬不知耻地发问。

“没有。”我有些抱怨,“你为什么不每次少做一点?这样子就能喝完了。”

“面包酒最少就是一次做这么多。”他将酒缸放在火炉上,还好没点火,“味道呢?怎么样?”

我本来跟麦子不熟的,也不想跟他熟。然而来往的次数一多,不想熟也难免熟了。

“永远是那个味,可能比上一次做得好了吧,但是我喝不出来。”

“那看来我就还得在做。”

“你不是说做出最好的面包酒就走么?”

“但是迄今为止都没得到你的称赞。我想,还算不最好。”

“我只是不喜欢喝面包酒而已。”

“对了。”他终于发出那个早该发出的疑问,“木实呢?”

“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回来了。”

简洁的对话戛然而止。

“那我该去哪里找她?”麦子下意识问,但心明显不在这个问题上了。

“她跟我嘱咐了不要告诉你新的住址。”

“为什么?”

“很明显,她嫌你烦了呗。”

我观察着酒桶里螺旋升腾的气泡。或许,水才是最好的舞者吧。

“嘿,优。”他把头顶的警察帽拿下来,“发生什么事了?我是指你们。”

“没发生什么。只是大家的约束消失了,于是各奔东西了而已。”

他苦笑了一下:“好吧。看来我是打听不到什么了,毕竟我本来就是个局外人。不过不管怎么样,优,放宽心点。”

“我没介意。”

“我们再回到木实的话题上……那么现在,谁替我换药呢?”

我看着他脑袋上依然被褐色液体浸湿的绷带。看来他伤的确实挺深:“我不知道,不过绝对不会是我。”

“看来我只能去医院了。不换药真的很痒的。”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面包酒,又给我倒了一杯,递到我手上,佯装碰了一下杯,并发出“干杯”的假喝,然后问,“那房子呢?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住了?”

“目前或许是。”我也喝了一口面包酒,“不过我准备把它卖掉。”

我没看见麦子的手摇晃了一下:“卖掉?你确定?”

“也不……确定吧。目前还在犹豫。”

“那就不要卖。”他的声音倏然变得冷冰冰的。

“为什么?”

“优。”他指着自己头上的绷带,“你知道我为什么才头破血流的么?为了农场,我的农场。然而我最后还是没能留下我的农场。——可你。你现在拥有着的东西,我所失去的东西,你却要将它拱手让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会懂的。”他捏紧了玻璃杯,“只要你留下这栋房子,你就会懂的。”

面包酒里的螺旋气泡还在旋转。它们拼命涌向水面以争夺那可怜的一口空气。

“不……我不想懂。”我喝下一大口面包酒,“我会把这栋房子卖掉的。就在明天。”


缠绕着的电话线。我呼吸一口只属于电话线小巷才拥有的浑浊气息。气温不算怡人,但是恰巧能温温地煲着我灰色的哈气。我注意到裸露在外的油管已经漏油了,向下滴答黑色粘稠的液体。

我推门走进那家房产店。小圆眼镜似乎已经不记得我了,简单地招呼之后让我自便。

我坐上那张弹簧椅,并没有第一时间说房子的事情,而是说:“外面的管子在漏石油,你应该注意一下。”

“是么?”他一边看着文件一边说,“我说怎么这几天油费凭空多出来一部分。”

“我有个房子,要卖掉。”

“地址、面积和受损情况。”

“恶魔之地的九零三号,大约六十平方米吧?墙皮有点剥落,再就没了。”

他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恶魔之地的房子我们不收。”

“为什么?”

“不好卖,你也知道,那地方很脏。”

“我们的房子挺干净的。”

“没人想住在老鼠窝的。”

我沉默了一下:“那,我想租一个房子。普通的居民楼就行,类似连鸦巷那种的。”

“连鸦巷已经算是比较贫穷的地区了。”小圆眼镜开始在背后的文件中翻找,“地理位置有要求么?”

我本来想说没有,却临时改口:“希望能够靠近塞西斯喷泉街的主干道旁边的台地。”

“只说一个台地没法确定位置。台地有太多了。”

“就在秘银巷北出口往东走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有个高台花园。”

我注意到房源的文件大多是按照区-巷为顺序排列的。所以他很快找到了我所说的地方:“火车轨道的旁边的那条街?这里的房价中规中矩,但也不算便宜。不过自从泽塔街受灾以后,这里就是整个锈名第二大的商圈,难免有点涨价。”

“大约涨了多少?”

“三百元的样子。”

我想了一下,自己应该能接受,但是没有即刻下决定:“那么,我再看看别家。”

我在那天大约跑了六家房产店,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收购恶魔之地的房子。我甚至连恶魔之地当地的房屋贩子都找了,然而由于开出的价格太低,我没有答应。我不祈求这房子能卖出多高的天价,哪怕对不起这地方曾经承载的东西,也至少要对得起它本身的价值。

我只好先回到这个还勉强可以称为“家”的地方,然后看看有什么要带的。当然,新家的选址也要斟酌一下。

房子已经冷清。虽然这里本就是只能住一个人的小房间,却硬生生被我们住成了三个人。破旧的双人沙发围绕着火炉,黑砖墙面散发受潮的气息,卧室里铁床架已然生锈,柜子充满真菌的味道。炊具好久没人洗,隐约已有些腐败。我们就在这灰蒙蒙的房子里生活了好多年。

我选了很多,最终只决定带四样东西:烧水壶,让乔的集市地毯、我的被子以及木实做菜用的炊具。剩下的完全可以买新的,毕竟我们曾经的家具都是用到不能用还不丢的。当然,还有麦子的面包酒。我确实已经尽自己所能地喝了最多,甚至有点腹胀了,但是依旧剩下来两罐。我决定把它带给一些人。

我在公共电话亭给时雨打了个电话,叫他趁着明天的休息日把私油帮子所有闲的都叫过来,然后顺路去了一趟连鸦巷,跟我的几名顾客知会了一声。不需要太多人,只要能喝完两罐酒即可。我有想过可以直接卖掉这两罐酒,但是我觉得这样麦子会不高兴。

接下来去看看新房子吧。

……

我不想选址在秘银巷,仅仅是因为已经厌倦了住在狭窄巷子的生活。

塞西斯喷泉街二号楼,二一零号。这里应该就是小圆眼镜所说的空房。

楼梯是旋转的,一层楼十间房子,不长的走廊。每家门前有一条石油配给线路,天花板有一条长条形的黄铜通风管。门没锁,我在菱形猫眼观察了一段时间,推门进去。已经氧化的换气扇静止不动,太阳光被百叶窗分割成很多条,自然飘落在深绿色人造革的沙发上,茶几正中央的白铜托盘上堆叠着琉璃蓝的茶杯。巴洛克风格的雕饰很少,但是多少也有。

“你在看房子么?”背后忽然有人问我。

我转头看了一眼,女人。年纪比我大,黑发,扎着单马尾,穿着围裙,应该是在做菜的样子。我嗯了一声:“将来……可能会住这里吧。”

“你自己租房么?年纪还挺小的。”

“是。”

“如果你租房的话,我就是你的邻居,芹。”她笑着自我介绍,“我有开一家理发店,欢迎光临。”

“我可能不需要剪头,自己拿剪刀剪就好。”

“总有需要做发型的时候。对了,提醒你一下,因为这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所以风箱在这里,晚上可能会很吵。”

她没有骗我,进门左手边的铁墙皮可以打开,里面确实有个风箱,只不过没在运作。

“我不介意。”

“每家都有一个气泵,负责特殊天气的室内空气循环。”

“我以前在恶魔之地的房子没有这种东西。”

“你原先住在恶魔之地?很辛苦吧?没有气泵遇到沙尘暴怎么办?”

“我们会把窗户关上。”

“氧气会不足的吧?”

“倒是没有过。”

我和芹小姐只是简单聊了几句就离开了,因为接下来还要处理老房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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