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hapter 9
一
从丹尼斯调职到新城区市中心以后,我被分配到红树林街站岗。没有朋友,没有杂事,枯燥但平静的日子。在这样相对安稳的情况下,我度过了七十多天。
受到入秋的影响,油费水涨船高,这两天大家都不敢乱开暖气。我妻子和孩子都住在深井区,那里说难听点无法无天,但是也有好处,就是到处都是私油贩子,所以买私油很方便。也因此,我们家没受这次油费上涨的影响。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在来此的第二个月,我遇见了一个本以为是永别的人——丹尼斯工厂的设计师。还是和初见一样,我在站岗,只不过这次变成了他在饭店里吃饭,恰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到了街边的我。
椅子是用旧油桶改装出来的圆凳,用彩笔画上人马的涂鸦。
他招手叫我进来,我只想安静地待一会,假装透过那层反光的玻璃看不清里面的人。
栅栏的映像,精致的雕工。
啊,我知道的。
他又在招手了,甚至站了起来呼唤我。这下是真的不能再当成没看见了,我只好朝他挥手示意。
“进来坐一会吧。”他隔着玻璃和我聊天,把香烟摘下来,吐出一团,在空气里漫游;桌子上是他刚放下的黑白日报。
我婉拒他:“站着就好。”
“就当是陪我解闷。”他再次恳求,声音比刚才更大,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弄得我很难堪。
“……就今天这一回。”
我拗不过他,只好绕了个大弯,推开大门走进店里。
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注视着烟灰缸,亮着的那几盏灯被边缘扭曲成弧形。
“最近过得怎么样?我没在工厂那块见到你。”他收起手中的报纸,靠着后面皮革的墙壁。
“我调职了,来这里站岗。另外还多了一份兼职。”
“是么。”他替我惋惜,“你找兼职,是为了赚钱吧?如果你当时答应和我合作就好了,我的分成不会太多。我知道你的情况。”
“不需要。”我摇头,“你不是在丹尼斯的工厂工作么?怎么跑到红树林街来了?。”
“谈生意嘛。”他挽起袖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香精水,“我这一个月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麻烦死。”
“那关于你那个……梦想呢?就是住更好的房子的那个?”
“还没起步,但我相信将来一定会攒到足够多的钱。目前我住在丹尼斯的一所地下出租屋里。”
“早点找个地方养老吧,你再怎么穷也比我有钱。”我在衣服里找自己的烟盒,但得到的只有一张垫底的卡片,于是默默把手收回来。
面对那么多围在路边的栅栏,有点担心自己上班时间偷闲会不会被发现,转念一想又觉得坐在店里也算站岗,就释然了。
“我还没老呢。”他对我的劝诫报以微笑。
“岁月就是一转眼的事。”
“你别不信我。”他想要证明自己,用手指在那平摊在桌上的报纸上摸索,最后落在头条版面的一小段字上,“看这里。”
顺着他指尖的缝隙看过去,是一段对石油公司的报道。名字就那么几笔,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其实是认字的,但一到那些复杂的符文互相堆砌就不想看下去,扫个大概就草草了事。
“咋了?”我问。
“我目前工作的公司,是统一桥梁公司。统一石油公司占有统一桥梁公司百分之七十的股份,所以基本上可以说,统一桥梁就是统一石油的子公司。”
“然后呢?”
“你难道不觉得前途一片大好吗?那可是统一石油公司啊,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号石油厂都是他们发现并建造的。”
我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地面。七十七号石油厂?就是现在被我踩在脚下的源源不断地朝城市的四肢输送石油的石油厂?
“那确实大有来头。”我说,“但是,像这样的超大型企业,你想要上位很难吧?”
“不……”他笑了一下,“上位很简单。资本家永远是在乎钱的,只要你能给他们省钱,他们就会立即提拔你。我们目前正在建设的一百二十一号国道,最近因为货源短缺被迫停止施工了。说实话,联系货源,是个苦差事。于是他们推来推去,就把这活推到了我身上。”
我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然而我在联系货源的时候发现,目前统一桥梁公司钦定的路面钢板商品牌溢价很严重。如果换用政府统一发放的二次回收钢板,能剩下来百分之四十的成本。另外桥面的滴焊也可以改进,原先是每十厘米滴焊五次,五层钢板;但实际上我估计四层钢板,每十厘米滴焊四次也能承受标称重量……”
我忍不住打断他:“这不就是偷工减料吗?”
他有些不快:“这叫节约开支。原先的做法性价比太低了。”
“节约开支可以,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口中‘性价比低’的做法之所以沿用了那么多年,是有一些原因存在的?”
“你的意思是我不如原先的老工程师?”
“我只是担心桥梁的使用寿命会因此减少。”
“桥梁的承重能力是经过我的计算的。”
“人算不如天算。你有没有考虑过先制作一个等比例的模型……”
“够了。”
那摊泥泞的雾气在天花板上戛然而止,只剩下凝固在其中的青灰色花絮和钢铁交合
“听着,站岗的。我不可能出问题。”他突然认真起来,夹着香烟的左手愤怒地颤抖,又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的宣言,“不可能。”
时间短暂冰结,透过浑浊不清的睫毛,注意到他那种被冒犯的自尊。
我们的对话在这段不愉快里止步不前,沉默以对好久,有时候甚至怀疑起来:还能不能在进行下去。
“我明白了……你不可能错。”我最后还是示弱了,对他的坚持表示尊重,两个人才算没有不欢而散。
“你能理解就好。”他重回自豪的微笑。
我亲眼看着外头走过一个人——是我的同事——他拎着桶为路灯添加煤油,点火之后又奔向下一座,直到就这么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他
难道没发现我不在?
这里差不多到了晚上,周围的人声更加沸腾,余音将我们两个人包裹住。他点了一份土豆炖肉,我却一眼就认出来这不过是加热之后的罐头,不过没说出来。
“你应该吃过饭了。”我给余光留了一部分,放在那道菜上。
“给你点的。”他说。
“谢谢。”我欣然接受这份好意,暂时没有动餐具,准备等他走了之后自己吃,而他看我这样子也没多过问。
“对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模糊在晚上昏暗的辉泽里,“我们好像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吧。”
“我叫透。”他露出掌心,要求和我握手。我不情愿地与他虎口相扣,而他则回以强有力的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友善。
“……東岛。”我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却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想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他放开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随后掏出一根烟,“你抽么?我看你刚才一副没找到的样子。”
“算了吧。”我摇了摇头,不想欠人家太多东西。
透失望地把烟夹在指缝里:“我以为我们已经算朋友了。”
“我们就见过两次面。”
“但是你是在这个城市里第二个和我说这么多话的人。”他解释,旋即又想起来什么,“对了,你很像我的一个邻居。”
“我已经听你说过这位邻居了。”
“要是我真想和你说她的事,我可以说上一整天。”
“你跟她什么关系?”我忍不住问。
“邻居关系……说难听点连朋友都算不上。”透的眼底闪过一阵失落,接着立马转移话题,“不过我今天不想提这个。”
我配合他:“我和你的邻居像什么?”
“他的脾气也很差,可能比你还要差点,会冷嘲热讽的那种。”
“你要说这个我也会。”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象不出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那双热切的手比划着,“但是就是很奇怪,她明明脾气很差,但是、但是……”
我给了他一段时间,让他能继续说下去。
“她是个好邻居。”这段描述以滑稽的形容词结尾。
他把我弄笑了:“我明白了,我也是好人。”
“当然。”
餐厅里也点起了灯,照耀透那件衬衫的线条,密封住激动的呼吸。直到远方有钟声响起,我在对面的工厂看到沉没到一半的太阳,才开始担心今天究竟能不能吃上晚餐。
十点之前得过去换班,我不知道是透先走还是我先走。
而他就像率先看破我的心思一样,带上身边的包和宽沿帽子,站起身:“我该走了,你该吃就吃吧,先去结账。”
“嗯。”
透扶着桌子走了出来,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礼貌地注视着。就在那不长不短的几秒里,我看见了他放在包里的竖笛,银白色被灯光侵蚀着,以眼睛为介质掠过。
原来他还喜欢这种东西,有意无意间触碰到口袋里的硬卡纸,我不知道他感不感兴趣。
“透。”我拦住已经走到一半的他。
“还有事?”
“你喜欢音乐?”
“不止这个,只要是跟艺术有关系,我都喜欢。”看来他还长了点艺术细胞,我没猜错。
“这种东西你要吗。”我打开香烟盒,从里面取出那张卡片,上面残留着烟草的甘香。
“我看看。”他接过去卡纸,欣赏了一阵之后兴奋起来,“这是香烟卡,七十号城区系列的,你从哪弄来的?”
“我家里有很多,反正对这种东西也没兴趣。”
“七十号城区的卡挺罕见的,和你抽过多少烟没关系。你可以把剩下来的带来看看,应该能值不少钱。”
“明天我再来一次吧,你什么时候能来?”
“晚上七点,和今天一样。”
“好的。”我答应下来,“那这东西就留给你了。”
二
晨风吹过了寂寞的地面,残破不堪零落失去的色彩,那些我没见过的意境建立于消融之后留下的积水之上。
优弯腰,在门口穿好衣服。
沉默后面衔接着自东方升起的太阳,却因为背对着我的房子,仍旧是一片消退的死灰,使得优仍然没有发觉我就站在身后。
木讷的鬓角与脸庞,前面由发夹扎起来,后面披在肩上的头发。稀少的光源之中,淹没其他。
那些沉重的零件左右摇晃,我觉得优应该需要帮忙了,所以慢慢走进她扶住身子。
“我在后面,你靠着。”
体温比之前稍微低一些了。
她的肩头吓得颤抖了一下,随后稍稍匀了一部分重量到我这边。
“店主。”她小声问,“你醒了?”
“你觉得我醒了没?”
“被我吵醒的?”
“是的,被你吵醒的。”
“既然这样,我下回再小声点。”她说,接着埋头继续系胸前的扣子。
“这么勒着不疼吗?里面就隔了一层衬衫。”
“下边垫了一层皮革,我自己缝上去的。”
“你也会做针线活?”
“不算会,只是知道怎么用针线固定,然后自己缝上去而已。”她把胸口底下的扣子反过来,露出蹩脚的的线头。
“那我以后最好不要找你帮忙,缝衣服的时候。”
系完扣子之后是从后面围过来的毡皮腰带,当她稍微弯腰着手那边的事的时候,压在我身上的重量不断加重,以至再不用力就会两个人一起倒下去。
我只得伸手抱住她的腰。
“优。”我提醒,“过来一点。”
也许是不适应被我抱着,也可能是确实怕压着我了,她咬了一下嘴唇:“剩下的我自己来吧,你坐一会。”
“过来一点。”我继续说。
“……好的。”
我们保持着肩膀相靠的姿势,和刚才相比却接近许多,可以感受到两者脖颈上的血管一同脉搏,以及停留在表层的、血液残存的温度。
声音、错觉与微张的嘴。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漫长的几十秒。
不知不觉间,不但是优,就连我也觉得这样有点不合时宜。后悔自己多此一举,却又碍于颜面继续保持这种不太舒服的接触。
一段时间后,我问:“你可以工作了?”
“嗯。雪已经化了,如果没那一场雪,早就可以工作了。”
她卡上腰带的锁扣,接着准备为鞋底挂上铜制的辅助架。
我觉得她应该不需要我了,于是放开手。她也依然保持着平衡,背着那罐巨大的油箱坐下,正好落在玄关前的楼梯上。
真厉害,换成我肯定做不到。优的力气果然很大。
转头看着门口,那狭小的水平线渐渐有了色泽,在林立的建筑之间挂起白亮的细线。至于门前的峡谷,它们也被那片洒落下来的笼罩着,横竖绘制下时隐时现的钢管。
这是一天里面唯一可以看清那里的时间。
终于,在欣赏了各式各样的金属零件之后,她带上了所有的东西,扶着膝盖站起来。我目睹那个纤细的姑娘背上各种行囊,以至于比两个我还大,朝我挥了挥手。
“我工作去了?”
“当然,走吧。”
“我晚上会回来。”她拖着沉重的器械,远离了我,发出耳熟能详的声音——铰链和泵的噪音。
嗙,嘎吱。
那副画像描绘着她,从我的店里离开,走在门口的路上。
我觉得自己还想聊一会天,尽管优已经走在了门前的路上,尽管就快要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还是想聊。
“优?”
“嗯,还有什么事。”
我缓缓走出玄关,她就停下脚步等着我过去。
“你包上的那块油表好用吗,跟快坏了一样。”
“当然好用。我昨天晚上还特意调了一下指针。”
“需要调的表不是好表,证明它的脑子和你一样蠢。”
优略带不满地问:“那你来帮我做一个?”
从那根计数棒的焊接方式到表盘的调试方法,我全都记得。于是我很自然的答应下来:“当然。”
反正我是机械专业的,摆弄这种小东西,随手的事。
明明是夏天,早晨却会发出白色的哈气。
她愣了一下:“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专业的。”
“你没和我说过。”
“我是学机械的。别说那块表,就是你身上的那些东西,我一眼就能看明白怎么运作的。”
我承认自己有一些夸大,“一眼就能看明白怎么运作”还是做不到,但是都差不多。
“那等我今天晚上回来,你提前准备好材料。”
“你几点能回来?”
“差不多九点到十点。”
“太晚了。”我间接提出自己的要求,“最晚七点。”
“好吧,我尽量。”看得出她真的很难腾出来时间。
“记住了。七点。”我挥手向她告别,“再见。”
“再见。”优也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