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 10
一
又确认了一遍,现在差不多下午六点。离优贩私油回来的时间剩下六七十分钟,天色却率先昏暗下去。
黄昏和清晨是绝对不一样。虽然在远方都呈现一种色调,前者却更加美丽,在稀薄的日照里留下一层青蓝色的粉饰。
房间里的氧气越来越少。推开门想让呼吸顺畅一点,正巧看见了朝着这方向行进的某个人。那身影很高大,我第一眼就确定了不是优,所以没多兴奋。
还是伸手打招呼了。
他也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我,朝我点头,然后加快了脚上的步伐,在身前一米的地方停下来。
“下午好,米库。”
他的声音在靠近耳畔的前一秒被忽略掉,我还是发呆一样站在门口。
“米库?”他又问好了一遍。
我断断续续的回道:“早上……啊不,下午好,‘上桥’。”
“我叫让乔。”对方的嘴角浮现一抹苦涩,扶着那顶贝雷帽,“我在你这里就这么不受待见?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听你说话而已。”
“其实都差不多。”
我不理他,任由视线在百米开外寻找优的踪迹。而让乔也习惯了我这种态度,自己在门前挑了块干净的地方坐着,两个人一起沉默。
过了一会,我先问道:“所以你又来这边干什么?”
“回来报个好消息。”他笑着说,“新城区那边的事情我已经处理完了。”
“那真是可喜可贺。其实这种事没必要特意来和我说。”
“这和我期待的反应不一样。我本以为你会更高兴一点的。”
“高兴?”我斜睨那张令人生厌的脸,“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我就算有笑脸也不会留给你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终于能摆脱她了,会很高兴。”
“‘她’?”
“就是借宿在你家的姑娘。”他有些忐忑地问道,“你不会把她放走了吧?”
“你说优啊。没有,她还挺老实的。”
“你知道优的名字?”那副错愕的表情一览无余,“真是见鬼了。”
“把嘴巴放干净一点。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别人的名字了?”
我发现让乔拿出了玻璃杯,准备倒酒。
我提醒:“别在我家打开这种东西。”
“这是在你家门口。”他解释,“不是‘你家’。”
水花洒在地上,遗失的光芒让人想起半年多前,我在桌前摩挲润滑油瓶。
酒精的味道不浓,我难得地给了点好脾气:“整快点。我最多忍你五分钟。”
天空的清澈被黄昏夺取。就在这不温不火的气息里,正好踩着点,让乔把玻璃杯喝得见底,然后开始收拾。
我问道:“喝完了?”
“如果你不催我就更好了。”
“那就继续聊。”我触摸自己的掌心,模拟跟某人相握时的触感,“你到这里究竟为了什么?只是带个口信可不值得你亲自过来。”
“优现在在屋里吗?”
“不在。不过快回来了。”
“她是去干嘛了?”
我有些迟疑。当然是害怕优又去贩私油的事情被他发现,于是避而不谈:“你不需要知道。”
还好让乔对我的这种态度已经习以为常了。
“随便。”他叹气,“我是来接优回新城区的。”
无边的几何联结在一起,面目全非。
“现在就走?未免太急了。”
“如果你愿意让我进你的房间坐坐,我可以跟优在里头聊会天,然后明天早上走。”
“你想多了。”我直接否决他的提案。优如果穿着走私装束回来被他看见,肯定又要惹出来一系列的麻烦。所以说:“你先回去吧。等过几天我给优叫一辆车,让她自己回去。”
“不必费心,我已经叫车了。只需要优回来就好。”
“优什么时候能回来还不一定呢。”
“那我就一直等着。”
“就算你等到她回来了,她也需要时间收拾行李。”
“我可以帮她一起收拾。”
我有些恼怒了。我明明有三番五次暗示他回去。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叫你回去。优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发火:“但是我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带她走——”
“我管你跑了二十公里还是二百公里,我叫你回去就回去。”
他苦笑了一下。他是知道我的脾气的,所以纠结了好久才说:“那行吧。你记得这周之内把她送到新城区。她过来之前给我写封信,告诉我时间,我好在新城区关口接她。”
“很好。”我转身关上店门,把让乔晾在外头,“五分钟之后,我不想看到你还在门口。”
二
干涸的河床上停泊着生锈的油船。船沿捆绑的轮胎已经盛满塑料垃圾,旁边的浮桥连接着一条栈道。河床两边的工厂和居民楼统一由红砖砌成。老旧的玻璃窗向外搭出晾衣服的铁架与飞绳。这里百年之前是一条人工河,如今却已经废弃了,因为锈名当地的执政党没有那么庞大的资金维持人工河的运作。也只有锈名的上上上代,才有机会目睹那巨大的水流的美景。而在那一片斑驳之中,那座船坞,天蓝色的卷帘门上用黑色喷漆写着拆除的标志。
我掀开铁质的卷帘门,朝里面走进去。右手边的那小隔间,还像之前一样,摆着满是污渍的地铺以及一个火炉,烤面团已经发糊;偶尔在房间深处传来铰链运作的声音,我便朝着更里行走,看见那个头发已经结痂的家伙。
他几乎是费劲了浑身力气去旋转那个铰链。
“三上。”我找了个地方坐下,“你这个月的石油买了么?”
他那双摇晃铰链的手骤然停顿,回头看了我一眼:“优?”
“嗯哼。”
他松手,铰链吊着的船架坠落到水泥河床上,掀起一大片噪音。
我捂住耳朵:“你能不能安静点?”
“优。”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问,“你这几个月去哪了?时雨说你贩私油被抓了,我们找遍了锈名所有的警局和监狱,根本没打听到你。芹看你两个月没回家,先是找到麦子,然后麦子又找到时雨,时雨再找到我……”
我愣住:“让乔没告诉你们?”
“让乔……”他犹豫了一下,很明显是想到曾经发生的事情,但还是说,“没有。我跟让乔已经很多年没联系了。”
“我被押送到新城区了,结果刚好碰到让乔,让乔把我放出来了。那之后我为了避风头,一直都躲在老城区。”
“那你好歹写个信过来。”他看起来还是很生气,“你不见的这两个月,大家都担心坏了。”
“我道歉。”
“道歉也不应该跟我道,而是去找时雨他们。”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不过最终还是不打算继续追责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总之,你安全就成。至于时雨那边,你去找给他们报个平安吧。”
我犹豫了一下。今天是没时间了,此时已经黄昏,但还是觉得有空亲自见一下时雨比较好:“明天吧。明天我去见一趟时雨。在此之前,你先帮我知会他一声。”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然后在我旁边坐下,“你是怎么被抓住的?”
“就是回去的时候想抄近路,结果油罐被路上巡逻的警队看见了。”
“下回注意点。”他皱了皱眉。
“我们还是回到刚才的问题吧。你要不要石油?”
他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难堪:“不了,优……你这两个月不在,我们不得不向别的私油贩子购入石油。”
啊,果然是这样。两个月不出勤,自然生意就会被抢光。除了木实和安这两个不怎么用油的,其他人都换别家了。
“不过他们没有抢你的生意的意思。”三上咬开啤酒瓶盖,“是我主动找他们买油的。”
“我理解。”我这么说着,然后看了一眼三上肮脏的头发,“你能不能把自己弄干净点?还有用嘴咬瓶盖的习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很恶心吗?”
“除了你还有木实。”
“那就早点改掉。对了,你在恶魔之地那边收留的孩子怎么样?”
“还好。灯目前跟着一个低吼车司机学开车,塔在火车里铲煤。”
“多半是塔辛苦一点。”
“童工是这样的。”他哀叹一声,“咱们不都是从那个样子过来的吗?”
我觉得还是说这三个字比较好:“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
“至少你让咱们的老家重新热闹了起来。”
“应该谢谢你的是我,在最后把房子让给了我。”
“反正卖不出去。”我扫视了一眼这个破烂的船坞,“既然已经搬到恶魔之地了,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偶尔会来独处一下吧。毕竟原先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而且你不也是?想找我的时候,第一个来的就是这里。”
“因为我清楚你是个什么德行。”我说,“我来的时候,你对着那个铰链在做什么?”
“我想把吊在铰链上的那艘船拉起来。”
“然后呢?”
“塔有一次过来,然后跟我说想试试坐船的感觉。但是那艘船几乎是沉底了,一般人拉不上来。”
他在这时候看了我一眼。
“你别想多。”我猜到他在想什么,“那艘船有八九米吧?就算是我也拉不上来。”
“没有麻烦你的意思,只是想想。”
“还有,我的油表好像又坏了。”
“坏就坏了。”他并没有多惊讶,“你也差不多用了有五年了吧?这么长时间,一般机器都会老化的。要不要我再送你一个?”
“那倒不用。已经有人答应给我做一个了。”我把背包卸下来观察着油表,一想到马上就要换新了,就有种莫名的兴奋。透过指针联想到时间。看着外面的黄霞深厚起来,才注意到现在已经快要七点了。从锈名走回老城区要四五个小时,就算抄近路,三个半小时也顶天。
依稀记得和某人还有个约定,说好要七点回去。拖了这么久,她一定气得不轻。
“我得走了。”我背上石油罐,然后冲三上打了个招呼,“老城区还有人等我。”
三上也站起来:“要我送你么?”
“不用。你也早点回去吧。灯和塔什么时候下班?”
“六点吧。不过他们也不小了,自己待一会没问题。”
三
这一次回家,我没走寻常路,而是从木实的回收厂里绕了一大圈,走的那条水泥管道。至于背上的那一大罐石油就暂时放在了木实家里,反正还剩一半多,明天能卖完都算运气好。
我们两个应该有一周没见面了,所以木实挺高兴的,还邀请我多陪她坐一会。我以时间为理由推脱,她便在悲伤的目光里与我告别。
直到从水泥管道里出来,走在老城区狭小的街道上。雕花铁质窗台沉没在石油色的空中。
在漆黑水反的道路上,无色的星河窃取最后的一缕月光。远远已经看得见店右手边的小巷入口。
我承认,自己已经迟到了太久了。所以先入为主地认为店主绝对不会等我,就慢悠悠地边走边抚摸栅栏,看着风景前行。
这是我刚来的时候最喜欢干的事情。
那些日子店主对我的规矩很严,想出去散散步都要和她提前说好,为数不多能默许的自由就是趴在栏杆上看风景。
说到栏杆。
记得有天扫除的时候,店主盯着栅栏上的雕塑看了好久。当时气温恰巧不低,再加上外面刮着风,我便主动要求替她工作。
因为那个身影实在是太小了,小到我怀疑会被风吹走。
而面对我的请求,意料之中地被拒绝了。
我有种奇妙的错觉。她一直嘲讽我不是因为不开心,而是单纯地喜欢这样。
被抹杀的夜色,走到了尽头。
安详的街景升起路牌。
我看见了门框,还有坐在玄关台阶上读书的人影。
低垂的手臂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翻书。阅读的速度不算快,发出摩擦的声音。
目所能及的黑幕,刻意为她滴落缺口。
咖啡色的双眼。
她比平时多披了一件外套,靠在右手边的茶壶上。
这张昏昏欲睡的面容我一天可以见到很多次。
有时候担心她睡太久了对身体不好,便主动找话题聊,从书本到植物。
暴露在外边的半条胳膊。
我站在门前观察着,不知道用那句话开头。
最后还是她先注意到站着的我,慢吞吞地收起自己的书,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你迟到了……四个多小时。”她说到一半,低头掰着自己的手指,“现在是十一点。”
“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我问。
她合上手中的书本。
呼吸牵动周围的流明,螺旋而隐晦的情感,跳动的细胞和心脏。
和以前一样地,她否认说:“今天晚上睡不着了,出来看会书。”
“你看的是哪本?”
“《植物学纲要》。”她略微停顿了一下,翻开书的封皮又确认了一遍,“的第二篇。”
这个名字我再熟悉不过了,之前她借给我过上半篇。
我记得当时是从一个被装饰的很精致的盒子里拿出来的,所以觉得这是件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东西。上半篇被我看完的那天,再朝她要后部分时,就被“找不到了”这样的接口搪塞过去了。
“我以前应该问你要过这本书。你说不在了。”
“是么。”她心不在焉地答道,“那一定是我记错了。”
我觉得这句话大抵是假的。
她注意到我背后的石油罐没了,问道:“你的货去哪了?别告诉我是因为这个才回来晚的。”
“没弄丢。”我老实回答道,“暂时放在了一个朋友家里。今天没卖出去多少石油,明天可以接着卖,不带回家也行。”
“朋友?”
“嗯,朋友。”
“……你的生意一直这么差?”
“不是。这个月没出去工作,才会变成这样子的。”
“‘工作’。还真是个像模像样的词汇。”她发出不屑的闷哼,旋即又问道,“真的?”
“真的。”
影子在地上漂泊着。
她凝视了我一会,就像在确认话语的真假。接着用自言自语的音量说:“……我不该怀疑你的。你要是生意一直那么差,哪来的六万多块钱?”
“你生气了?”我试探性地问道。
“为什么?”
“因为我迟到了。”
“我没有。”她留下这句话,接着先我一步走回屋里。消失在房门前不忘叮嘱道:“你先去换衣服吧,记得别看书了。我晚点再睡。”
恒星枯竭掉最后一缕光芒,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低微的体温不断暗示我该回屋,而我也明白今晚不可能发生什么故事了,脱掉厚重的工作服。
我听了她的建议,没开灯偷偷看书。床上最后还清醒的毫秒里,放缓自己的呼吸,与麻木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