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号公路

第30章 Chapter 15(上半)

过去十四

往来的行人对着正中央那尊锈名主人雕像指指点点,而公园左下角的公墓相对之下就安静了很多,只有白色假百合正在散发工业香水的刺鼻香气。

边缘镶嵌着优雅花纹的两个墓碑正对着我和木实,她的表情庄重而温柔,接着弯腰将手中的白色花簇放在了墓碑上,其中包含栀子花,勿忘我以及菊花。

她牵起我的手,带我认到:“左边的墓是我爸爸的,右边是我妈妈的。”

我的脑海中浮现了一对陌生的夫妻身影,那是在木实平日给我描述的只言片语之中撷取出来的。

然后木实转身带我缓缓离开了墓碑前。路上她问道:“接下来呢,优?你想去哪里转转?难得来市中心一趟。”

我的目光开始四下打量,很快落到了公园正中央草皮的那群热气球上。

木实笑着问:“想坐热气球?也不是不可以,得看看价钱。如果五十元以上就不行了。”

我迟疑了一下,拒绝道:“算了吧,今天又不是什么日子。”

“今天你陪我来看我的父母,我就很开心了。”木实说,“而且今天是我父母的忌日——我们两个都玩得高兴一点,他们也会很高兴的。”说完,她率先带着我向那群热气球走去,我甚至没来得及第二次拒绝她,就只能在后头踉踉跄跄的跟着。

“你还没问我的意见呢。”我小声怪罪了一句,但是没让木实听见。没什么,只是因为我其实也想坐而已。

当我们走到径前,那些身上挂着广告牌、手中拿着摇铃的热气球主人们发现了我们。他们蜂拥而至,在我们眼前抢着推销自己,但是看见他们身上一个个写着“八十”、“一百”的广告牌,木实都笑着将他们推开了。最后我们在一个衣着略显陈旧、热气球也略显破烂的家伙身前停下。

他从身旁的烟草盒子里为自己卷了一支烟,掏出来打火机,刚准备点火,抬头看见了我们。

他略显惊讶的说:“坐热气球?”

木实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指了指他身上的广告牌标注的巨大的“五十”。

“当然!”那人兴奋了起来,随手把烟放在身旁公园的长椅上,然后走进身后的热气球,鞠躬示意我们上来。他一边从护栏上解下来两条布带,递给我们,一边说:“我还以为今天不会有人来的呢!”然后他右手在腰间比划了两下:“系在腰上……你懂我的意思么?防止掉下去。”

“当然懂。”木实弯腰替我系上了布带,接着才给自己,“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一行的?能赚钱么?”

“去年十月份。”那人一边关上吊篮门,一边点燃了燃烧炉,回答说,“能赚,但是赚的不多,尤其是像我这样的穷鬼而言。我也只是抽空出来赚钱,养家糊口而已。”

木实开玩笑说:“你看我想做这一行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似乎还回答的很认真,点头说,“但是你得有一个好看的热气球……”

我观察到气球逐渐膨胀了起来,我们正在缓缓向上升起。脚下公园的花圃开始缩小了,还有穿着巴黎绿长裙的姑娘、戴着编织皮腰带的先生。我把脑袋伸出吊篮,看见天空呈现出报纸的灰白,而人群化作跳跃的点。气温降下来,透过我的嘴唇吹出雾气。右侧温斯特敏区巨大的麦田模糊为橙色与黄色相间的色块,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街道上四下行进的蒸汽车穿过复杂的建筑群,机械鸟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飞过。

我看见木实的瞳孔稍微收缩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拉住了我的手,一起搭在护栏上。

“风景很不错,是吧?”我看见热气球主人微笑着问。他的脸颊被燃烧器喷出来的火映得通红。

木实没有回答他,只是专心看着风景。我则把目光转向了那盏嗡嗡作响的燃烧器上。

“想开一会热气球?”那人敏锐的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我犹豫了一下:“我没开过热气球。”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把拉绳递到我的手里,示意我向下拉,“朝下拽……就像这样。你看!你不是做的很好嘛。”

我每向下拉的深一分,燃烧器中的火就旺盛一份,载着我们向更高的地方飞去。

“再飞高点,最好穿过云层。”

他提醒说。

我点了点头,把拉绳拉到了最深,看着高度计一直在上升。耳畔的风声越来越大,糊在鼓膜上;日照愈发明亮,将我能见到的一切照得清晰无比。直到最后,随着一小段潮湿的空气结束,视野敞亮了起来。

我们飞到云层上方了。

我看见底下的云正像流水一样缓缓淌过,吊篮边上凝结出几滴露珠,散发出茉莉和桂花的气息。

大约十多分钟后,我们降临在几百米开外的地面上。因为险些坠进公园正中央的水池,所以我们下来的有些狼狈。尽管如此,木实的嘴角仍然挂着淡淡的微笑。

“我想……过一段时间我们还可以再来一次。”我们将要离开公园的时候,她说。

“我觉得够了。”我有些心疼钱。

“那就等到下回我父母的忌日。”木实转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你知道么?我想起来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也带我坐过一次热气球。”


过去十五

锈名的秋天是金色的。温斯特敏区的麦田洋溢出厚重的麦香,楼梯围绕着粮仓粉白的墙壁旋转,塔尖橙色的萤石照出对面明亮的城市。此时此刻,就连我脚下的这块恶魔之地都被映照得璀璨无比,宛如皇冠上的祖母绿宝石。

当我带着沉重的石油罐推开家门,我看见木实正坐在火炉旁为被子添置新被褥。但是更令我在意的是她旁边穿着蓝色马甲的身影——我一眼就认出那是警察。而当我伸手向后摸到背上巨大的铜制石油罐,心跳瞬间急促起来,一股难言的恐惧涌上心头。

我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叫道:“木实?”

木实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回来啦?”

我没有心情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嘴角朝着坐在客厅正中央的警察努了努。那个身上穿着蓝色马甲的家伙与此同时也注意到了我,冲着我友善而虚伪地笑了一下。

“你是说東岛?”木实一边笑着一边站了起来,然后伸手指了指我,“東岛,你瞧,这就是优。优,你见见我们的新邻居,東岛。就像你看到的,他是个警察。”

“邻居?”

“是,他是今天搬到我们家旁边的。”

東岛。我想这就是那个警察的名字。但木实那种友善的态度让我心急如焚:这可是警察。试想当一个警察和私油贩子聚在一起,能发生什么——何况我身上还背着那个巨大的石油罐。

“优。”他略显惊讶地打量着我,“真小,或者说太小了。她今年多大?”

“十三岁……还是十四岁?”木实看着我,示意我自己回答。

“马上过十四岁生日。”我咽了一口口水。

“你好。”那个名叫東岛的家伙走到我径前,伸出自己的手,与我相握。我注意到那双粗糙的手掌的虎口处有一层茧子,这是常年拿枪的证明,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所以……现在呢?我该干什么?跟你一起回警局?”我感到胸口发闷。

“警局?”他愣了几秒,然后明白了我的意思。那张脸瞬间笑得更友善了,“不。你可能会错意了……不过也是。我的职位可能让你有点偏见。”他解释道:“我是来找你买私油的。”

墙壁上的火光就像橘黄色的潮水一样,在白色的石灰上涨起又退落。

“……好?”在良久沉默后,我难以置信的问。

……

我在家门旁边的另一扇门前停下了,随后轻轻地敲了敲门。短暂的等待之后,那个名叫東岛的家伙推开了门。

“下午好,小姑娘。”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自己腰间破旧的挎包,然后拿出来几张闪着绿色光泽的纸钞。我注意到今天他没穿工作服,而是穿着一件卡其色的老马甲。

“多少钱一升?”他问。

“三十块六毛一。”我略带警惕地回答说。

我想如今他算是我的主顾了,但是仍然不敢完全相信他。

他点了点头:“加满吧。要不进来坐一会?加油口在里边。”

我摇了摇头,婉拒了他“坐在里头”的邀请,接着用靴子在门槛上蹭了蹭,走到他位于厨房的油箱前头。

我从背后掏出来镶嵌黄铜的输油管,对准加油口扣下了扳机,看着油表缓缓上升。

“……如果方便的话。”在加油的过程,我这样问道,“可以和我说说买私油的原因么?”

“因为穷。”他停了停,说。

“为什么穷?”我用尽量温婉的语气追问道,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多疑。

“因为该死的孤儿,孩子。”他叹了一口气,“我是孤儿,从小到大都是。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如果不是一个老警察提拔了我,我可能连警察都当不上。孤儿,就意味着没有社会保障,没有人给你钱养活你……我就连上学都是用的助学金,你知道么?房贷,社会医保,还有助学金的还款,这些东西会像石头一样压着一个孤儿。尤其是十多年前当政府把孤儿院这类社会保障设施都外包给第三方企业之后,就连孤儿院都要收费了。我活了这么大,连助学金都没还完。”

“那真是……遗憾。”我加油的手稍微抖了一下。

“你有同样的体会,不是吗?”他说,“你也是孤儿。”

我渐渐放下来的警惕又一次提了上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叹了一口气,“孤儿身上总是散发着相同的气息。如果你不介意我说的难听……一种贫穷的气息。”

“这说的确实挺难听的。”我皱了皱眉。

“但这是客观事实,孩子。”他摇头说,“在这个社会,孤儿就是不受欢迎的。不然你也不会去做私油贩子了,不是吗?别忘了我自己也是孤儿。你们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听木实说你们四个聚在一起,也没有住福利院的,过得应该会比一般孤儿好一些。”

“还算可以。”我把输油管取了下来。

“多少钱?”他问。

“三百一十一块六。”我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油表。

“比我想象的贵一点。”他叹了一口气,“希望这些油能撑得久一点,但愿能撑到下周。”

“足够了,除非你家有散热器。何况现在也没到该取暖的季节。”

在向这个名叫東岛的家伙收取了费用之后,我回到了我们的房间。他真的就在我们的隔壁,所以走了几步就到了。当我推开门,看见木实正在搅拌着一小团金黄色的面糊。

“你在做什么?”我一边换鞋一边说。

木实抬头看了我一眼,笑道:“华夫饼,优。今天晚上有好吃的了。”

我愣了愣:“华夫饼?”

“是。”木实一边点头一边说,“蜂蜜、鸡蛋、牛奶和面粉,搅拌在一起,用蒸汽饼铛加热。我们家没有蒸汽饼铛,但是我觉得用煎锅也可以。”

我听着那些一个比一个贵重的食材,皱起眉头:“木实,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是什么日子。”木实笑着说,“我喜欢的日子。”

“可是我们没这么富裕。你从哪来的钱?”

“上学之余的打工赚的。”她解释说。

“但是赚的钱应该先交给让乔。”我小声提醒她。

木实沉默了一阵,随后说:“我自己赚的钱,想怎么用都成。”

“但是……”

“好啦。”木实打断了我,将手中的面糊放在一边,把我推到了座位上,“快把你的油罐卸下来吧——你准备背着它一天吗?”

我不大情愿地把油罐卸了下来。木实搅拌完面糊之后,开始做华夫饼了。虽然我觉得华夫饼应该是有方格的花纹的,而木实做的更像煎饼,但是我没有说。当让乔从炼钢厂回来,看见桌子上的“华夫饼”,为此又跟木实吵了一架。三上回来的比较晚,正好赶上木实和让乔吵架的时候,闹得他一口华夫饼都不敢吃。最终他是饿着肚子上床的。


过去十六


“你要跳槽?”木实惊讶地问让乔,旋即露出了不屑的表情,“眼大肚子小。炼钢厂的督工虽然不是肥差,但是至少收入稳定。”

“这是长远考虑,木实。”让乔一边说一边把烟熄在了烟灰缸里,“你关心政治么?”

“不关心。”木实不快地挑了挑眉。

“你应该关心,木实。这关乎我们家庭将来的动向。工业激进党执政了,现在锈名中央会议工人党与激进党的比率是三比七。三比七!你再看看工业激进党当选前的承诺:加建浮空岛、改善生产力、发展空轨与空中交通、发展前沿技术。你听出来些什么了么?”

“没听出来。”木实已然不想理让乔了,只剩下三上迎合着。我虽然还是假装听着,心里面其实在想时雨昨天领我们走的新路线。

“我告诉你,那都是放屁。只有一条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改善生产力。我想,过不了多久,炼钢厂印刷厂肥皂厂罐头厂的工位就会被机器人取代了。这是一场革命,孩子们。革的是我们这些穷人的命。到时候,炼钢厂没了员工,还要督工做什么?”

“所以。”木实不咸不淡地说,“你这是‘及时止损’?”

“是的。而这正是你所欠缺的,眼光的——前瞻性。”

“嘿。”她嘲讽道,“点子王又有新点子了。那么接下来呢?你要劝我们全都跳槽?”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当然好,但是我不强求……”

“废话!”木实突然大喊了起来,“我当然不愿意!要不要我给你捋捋,让乔!我听从你的建议,连着两次把好不容易找来的工作辞了,但最终——尤其是石油传输机那次——我们赔的本都不剩!”

“注意说话的音量,木实!”

“你觉得我平时不念叨你过去的账就可以全都不算?”木实接着说,“我告诉你,我早就看透你了。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工具。你不想要我的时候,就把我一脚踹到学校;想要我的时候,就随意利用。不但对我是这样,我相信你对优、对三上,我就这么说吧……”

我拉了拉木实的衣角,制止她说下去,然而没有作用。

“就连优和三上,都会成为你的‘试错成本’!”

“够了,木实!”让乔突然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如果你想发火,就冲着我来,但是不要扯上优和三上!”

“那你对我又是怎么想的呢?”木实的语气逐渐激烈,甚至眼角冒出一些泪花,“你觉得每次你冒出来什么新‘点子’的时候,我被你利用着,很开心?我的人际关系全被你毁了!你也不想想我的朋友是怎么看我的?我千求万求求他们给我一份工作,结果没干几天就突然要离职。我的朋友就是这样一个个离我而去的!我承认,这个家对我很重要,但是我不是只有家!”

让乔的声音马上就哑住了:“好的,我知道,木实。我承认我对你不是那么关心,但是至少——我们先把学上完,好不好?”

“我不想了,让乔!我不想!”木实抱住自己的两肋,“我讨厌自己游离于这个家庭之外,我讨厌大家都在赚钱,而只有我一个在花钱。我讨厌自己在这个家庭最大的作用就是玩齿子接龙的时候取悦你们、或者每天教三上认字!我已经几乎失去了自己所有的人际关系,别让我再游离于这个家庭之外!”

“木实!”让乔紧张地说,“我道歉,我错了,我或许该多关心关心你。”然后他连忙转移话题:“我们今天就到这吧。”

“你向我道歉,是吗?”木实摇头,“你觉得我会原谅你?我们再来数一数。我们从来没有谈过那笔钱,对吧,让乔?”

我和三上都不约而同地别过头去。

“你在外头欠下了五万元!告诉我,你还清了没?——你看,你没还清!我们家所有人的收入加起来,一个月都不到八千。扣掉生活费油费,我们要一年多才能还清,更别说还有利息!”

“木实。”让乔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你休息去吧,木实。你今天有些不对劲。你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我没有,”她咬咬牙,像是要把眼泪咽回去似的。接着环视了我们一圈,突然说了声,“优,三上,对不起。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尔后快步回屋去了。

“三上。”木实走后,让乔有些坐立难安,然后把三上喊了出去。临走前,他同我说:“优,去看看木实吧。她今天或许在学校发生了一些事情。”


让乔最终还是换了工作。

说个好笑的:他成了一名警察。

“当一切重复的、枯燥的生厂力都要被机器人所取代的时候,还有什么不可以被取代?没错,道德层面的职业。当道德都要被机器权衡,那人类真是太失败了。我相信工业激进党也深知这一点。所以,警察是最安全的职业之一。”

那天晚上,木实一直在自己的卧室里睡着。让乔似乎经过一下午的恢复又振作了精神,一边高谈阔论一边问我木实的情况。

木实只是坚称自己什么也没遭遇,就是身体不舒服,我也无法逼问。

让乔成为警察,对我这个私油贩子来说,其实是有好处的。他可以支开自己的同事,让他们不经过我的走私路线。因此,每星期日,让乔多了一项活动,就是找时雨核对下周的走私路线,而时雨会向让乔确认警察的巡逻及站位分布。

但是对于让乔“机器人取代工人”的说辞,我在之后的一两年里确实抽空进行了一件最不擅长的事情:观察。我观察了一些炼钢厂、印刷厂等等,却并没有发现工人大批下岗的现象。事实上,大家该干活的干活,该上班的上班。也就是说,让乔这个槽算是白跳了。似乎工业激进党也知道,过渡的工业革命,有可能促进工人党死灰复燃。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让乔似乎是为了安慰木实,选择主动给她买一杯香草茶。我听见他这么安慰自己:女人嘛,就是这样。偶尔发作一下,过几天就会好的。

买香草茶的时候,我轻轻地问让乔:“乔,我想谈谈。”

他似乎预料到了什么,说:“谈吧,孩子。”

“那些钱。”我问,“到底花在什么地方了?就是那五万块钱。”

他捏着自己皮带的手紧了紧:“相信我,优,总有一天,总有某个时候,我会把所有的秘密和盘托出。我们之间不应该有欺瞒。但是现在不是时候。最近……也不是时候。等到我们渡过了难关,我一定会说的。”

我很难说自己是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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