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Chapter 29(上)
Chapter 29
现在三十七
(三上)
今天是令人高兴的一天。
格尔竟然破天荒地允许我将南希带出来了。
我推着那辆轮椅,顺着温斯特敏区的街道前行。本来是准备带着南希在白教堂区逛逛的,但是白教堂区压抑的空气让我觉得实在不适合一个病人散心,所以擅自带她坐火车来到了温斯特敏区。
我还记得我们曾经在温斯特敏区的那一次旅行。我记得南丁和格尔一起花钱买“味道”,那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过得真快。我们都犯了好多错,经历了好多事情。但是让我庆幸的是,我们还可以弥补。
“南希。”我一边走一边说,“你想吃烤鸡腿吗?我可以买点,锯木厂发工资了。”
南希还是不说话。我不在意,接着说。
“嘿,你看前面的广场。那是莫比乌斯广场。再往前走几公里,就是巨人塔了。我最近有个朋友才去巨人塔算过命。你想去算命吗?嗯,不了吧。迷信不好。对了,你看见西方那栋第二高的建筑了么?那是大本钟。不过最近正在修缮,所以停掉了。
“我还记得呢。我第一次入伙的时候,被大本钟的钟声吓得尿裤子了。你说好笑不?我那时候十七岁还是十六岁来着。你喜欢蒸汽艇么?我们可以坐坐,小型的。唉!好多年前锈名还有浮空岛呢。我有两个朋友还上过一次浮空岛。但是我就没机会了。对了,你要去面包十字火车站吗?我们去吧。我喜欢麦田。放心!虽然那地方被严格看守着,但是我们可以偷偷溜进去。你瞧,最近的火车楼就在那里。然后我们在面包十字火车站下车,顺着一条土路就可以进去。”
我一边说一边擅自推着南希走进了火车楼,买了两张票。火车在不久后就到了。因为一个人将南希推上狭窄的火车有些麻烦,所以我喊票务员帮了我一把。
火车一点点开动。温斯特敏区豪华的景色被抛之脑后。
“南希。”我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都长大了。我们的生活变了很多。自从让乔、我、木实和优分家之后,我们的经济宽裕了不少。我们不再那么穷困潦倒了。这七年,锈名从中央议会分裂出来之后,也发生了很多变化。你说,是不是经济上好点了?温斯特敏区还有像曾经的我们一样的孩子吗?我不知道。那在恶魔之地呢?有没有像曾经的我那样的家庭?我也不知道。我只希望,我们曾经经历的故事,能越来越少。”
我有一段时间不说话,只是把南希的轮椅转过来,让她看看外面的景色。今天临出门前,南丁替她打扮了一下,把她的卷发扎了起来。
“我希望,能有一天,格尔他们能谋个正经工作,这世界不再冰冷死寂。”
我似乎有些疲倦,眯着了,知道火车长摇铃的时候才清醒过来。我带着南希在面包十字火车站匆匆下车,然后在盲道(万幸面包十字火车站有这种通道)把南希推下来,走进一条土路。小麦馥郁的香气远远就飘过来了。金黄色的天际在我们的面前铺陈开,就像太阳掉进了土地里。政府农场旁边用带着倒刺的铁丝网封住,上挂“严禁进入”的牌子。但是在一个废弃的小院的犄角里,铁丝网被人破开一条洞。那应该是平时穷苦人家偷粮破开的洞。这种洞经常破了又封封了又破,好像警察从来抓不着破坏的人一样。我是这周三路过的时候偶然看见的。
我掀开铁丝网的洞,带着南希走进麦田,沿着石板路走,尽量不踩到土壤。这点公德心我还是有的,根据历史课,自从六十一号石油厂开始,含有矿物质的土壤就用一点少一点了。
我们最终在麦田的中线停下。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突然想起木实教过我的这样一首诗。好像还有一首,是你在麦田里,你数我的脚印,我望着你的背影来着。
“南希。”我缓缓开口,“你知道吗?本来,很多年前,一一五国道坍塌的时候,中央政府收回了锈名的种植权。按照联合宪章的规定,任何非官方指定政党,是不允许私自种植粮食的。但是当时的工业激进党领袖说了一句话:‘你们都跟我们没关系了,那我们听你们的做什么?’于是,锈名扣下了运回新城区的最后一批小麦种子,在这片麦田种了下来。这五年多,那些麦子呀,越长越多,最后变成了一片海。”
我笑出声来,“你说,工业激进党还是有点本事。这两年,锈名的工业发展的也不错,是前年吧,我第一次看到试飞的浮空车和低空飞行的汽艇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呢。”
“是呀,还是挺有本事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再去中央大街看……”我顺着刚才的话往下说,但是突然停住了。
我一脸错愕地看着南希。
那个女子正在微笑。她红彤彤的脸颊在麦田里散发出光泽,如同打了蜡的苹果。
“南希……”
一道天鹅绒般洁白的光线顺着云层投射下来,像降雨,落在麦田旁边的斜径上。
“嗯?”
“我……我以为你不会再说话了。”
“怎么会呢?”她用六年前我最后一次听见她说话时那样的音调说,“我只是太久没说,忘了怎么说话而已。”
她在笑着。
我哑然望着麦田。
“我们来好好聊聊天吧,三上。我们从来没有聊过天呢。现在,我们以两个成年人的身份聊聊吧。我们好像都长大了呢。”
现在三十八
(优)
连鸦巷最外围,一个迂回曲折通向地下一层的阶梯上,搬了两张板凳,上坐两人,正在处理一畸形的木板凳。
“你们在……?”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司佳竟然会跟他的师父在一起。用司佳自己的话说,就是“反了天了”。
“啊,钉凳子。很明显吧?”司佳嘴里叼着一根半锈的铁钉,两只手固定住未完工的凳子的前端,回答道。而那个老工匠,他的师父,正用粗糙的生满了密茧的手掌握住榔头敲打着。
似乎相处的还很融洽。
我想起来我回到锈名之后第一次跟老工匠见面的时候他同我说的关于板凳的事。
跟那个有关系?
“今天是来做什么的?”司佳的师父问我。
“我想……定制一套家具。”
“嗯。这个你不用找我,随便去哪个家具作坊就好。”老人冷冰冰地拒绝。
“怎么……”
“听着,孩子。”老人忽然转头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底层增生着疲惫:“我老了,孩子,老的不成样子了。如果是曾经,我或许会答应你。那时候做工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觉得这世界上除了做工没有更重要的事情了。现在呢?”他停顿了长久,补充道:
“我一样这么觉得。但是,正因为这么觉得,我就不敢把它搞砸。”
“倒不是为了做得多好,只是找个熟人贪便宜罢了。”
“嗯,嗯。贪便宜也不能……”
“别这么说,老头。”司佳突然将嘴里的螺钉吐出来,转头看了看了,“你就答应优吧。看在我的面子上。”
“哼哼。你跟我还有面子可言?”
司佳没有理他:“优。你要家具做什么?我记得你家东西挺齐备的。你要搬家吗?”
“不。”我犹豫一阵,“可能吧,有个朋友最近要上锈名来。”
“借住在你的房间?”
“不好说。”
“他自己要租房子?”
“也不好说。究竟她会不会来都是个未知数。”
司佳露出古怪的凝视,但没有深究。接着他突然叫了一句:“老头!第三根钉子歪了!”
老人悬在半空中的手立马停顿住,接着从脚边摸起一块镜片看了会,重新扳正角度。
“不管怎么说,这个活我接了。”
我有些不安地望着司佳:“以谁的名义?”
“老头子的。”
我听见他的师父嘟囔着“名声就是这么被你们霍霍完的”,但是没反对。
“那我付定金。”我从随身包里打点出刚从银行里取的款项,“一共两张精红木椅,还有玻璃小圆桌和铁镂花书架。你们估摸一下大概需要多少钱。对了,草图我也有画,虽然我不是木匠吧,但是有个样子。”
司佳的师父停下手中工作,接过我的草图,从口袋里掏出烟斗叫司佳点上。看了一会说:“比司佳画的好。”
“大概要多少物料和人工成本?我预支百分之四十的定金,怎么样?”
“百分之四十不用,百分之二十吧。人工成本就免了。对我来说做木匠活也算是消遣了。”
“老头!”司佳带着怨气看着他,“我还得赚钱吃饭呢。”
“把你饿死最好了。”老人淡漠地看着司佳。
我觉得免去人工费实在不合适,最终还是以百分之十的人工费和老工匠谈妥。接下来我付了预付金,简单跟他们嘱咐一下家具的要事,就合拢随身包往最近的火车楼走。
我想去锈名市中心的书店看看书。
在火车上,小姐推着餐车走来走去,我难得要了一次封装火车餐,然后掀开一小点盖子以免太多味道溢出去,用餐。
吃饭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漂流瓶,有些失魂落魄地盯着它。
漂流瓶里那块小小陨石。
拜托了,一定要来。
我在心中默念。
现在三十八
(司佳)
我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老头子。
他依旧满心盯着自己的那个板凳,除了我偶尔提醒几句,眼里便只有那简单的立体几何结构了。优方才留下的草图放在一旁,也不知打不打算认真看。
啊,还是那样,说好听点是心无旁骛,说难听点就是本末倒置。我不明白。这么多年了,他总是想不明白一个理。
我低头打开自己胸口的衣领,露出衬衫里头的曲别针。针上浅浅地别着一片雕得薄如蝉翼的木叶。
甚至连叶脉也雕刻出来了。
“艾沃的?”老头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
“啊,是啊。”
“好好珍惜。”
当指肚在叶脉上轻轻滑过,甚至细胞都显得粗糙。
那是师叔生前最好的作品。
“不……不,老头……”
老头子忽然打断我:“给你了,就是你的。”
风穿不透他的发梢,只有不断做工的手掌。
过去的过去 一
大多数将要死的人都是知道自己要死的。
艾沃师叔在工作时候偷闲雕出来一片木叶,绝对是应当受到谴责的。因而六岁起便跟着师父学习动力学的我在十七岁见到木叶的时候,也理所应当表现出谴责了。可惜师叔永远是用打哈哈将事情蒙混过去的,师父永远吃这一套,所以我自然也吃了这一套。然而在那十二年前的十月七号,我师父生日的前一天,当我发现这片木叶的秘密时,师叔同我说:
你揣着吧。记得明天在你师父过生日的时候,将这东西送给他。切记不要说是我做的,你就说是你的心意。
当我以“工匠精神”严词拒绝师叔的好心的时候,我不由分说地转身走出了他的作坊,所以并未看见他脸上溺爱的笑容——如果看见了,这笑容也绝对会被当时的我谴责。而就算我看了,我也不会看见除了那笑容之外的确实存在的东西。
那存在的东西,是对于三天之后他的葬礼的预知。
我想师叔绝对不是自杀的,他从不是那样的人。但是我赌他从大本钟顶层阁楼九十米的高度坠落下来的时候,他的脑海会闪过师父,会闪过我,会闪过未结婚的妻子,也可能会木叶吧,甚至是透过大本钟的玻璃表盘看见的五彩斑斓的天空的拼盘,却绝对不会想起自己曾经有个师兄提醒过自己高空作业一定要系好安全绳。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就像他以最低的合格率进入机械师协会,以最不务正业的态度收获了最低的营业额。
可惜我那时候根本想不到这些。
我第一次认识到布艺花瓣会跳舞,是因为我直到走到师叔的棺木面前都觉得早上接到的死亡通知是场梦。我让棺木前祭奠的花瓣跳起了舞,以证明这现实是虚拟的。我跟师叔的未婚妻稍事闲聊,也并没有深究她改嫁的决定,然后我同牧师谈了谈。
牧师坚定地认为师叔是意外自杀。
我并不关心这被创造出来的矛盾名词,也忽略了牧师对于自己遣词造句能力的洋洋得意,我更关注什么时候让自己的梦醒过来。
我被通知四十八小时之后举办师叔的葬礼,然后硬生生熬过了五小时的工作,最后在自己十平米的狭小卧室的床上,在临睡着前的一秒微笑: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长的梦。
当我再次睁眼,迎接我的是第二个太阳。一切如常,锈名市的车辆还是不断为人工降雨做贡献,而我来到师父的作坊向他报告师叔的死讯的时候,师父波澜不惊的脸颊令我安心。
这果然是个梦。
可惜那张波澜不惊的脸颊的波澜不惊的嘴唇发出的声音是:
“嗯,我知道。”
我的笑容在一瞬间凝固:
“您知道什么?”
“你师叔去世了。”
这并不是一场梦。
当我抬头,砸到我的是师叔葬礼当天的黑色雨点。在师叔的墓碑前,牧师默念着我从没听过的祝词,就好像要从师叔滑稽的生平里找出那么点严肃的东西似的。在黑色的雨伞底下,行人被染成黑色,砖头被染成黑色,可惜师父蓝领的工作服没有被染成黑色。
因为师父根本没有参加师叔的葬礼。
那天师父因为要按时完成商单,在工坊里加班十四小时。
因为工匠精神。
就是那个促使我批评已经离世的师叔生前最后的作品的工匠精神。那个让我拒绝已经离世的师叔的微笑的工匠精神。就是那个让他得知自己的师弟去世时依然能毫不在乎的工匠精神。
我嘴里呼吸的空气须臾之间变得热腾腾的,我感觉自己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就像师叔在最后一刻才决定要用那块上好的木头雕一块叶子,我的失望和悲伤在和师父对峙的那个小房间里,拖到最后才变成眼泪。
他的缺席好像颠覆了我一直以来的思想。我那时候第一次觉得师父一直以来交给我的东西不是全对的。
就像他在我怒斥他为什么不参加师叔的葬礼的时候,他理屈词穷地喊我孽徒一样。
这“孽徒”就好像一把钥匙,让我解放了。
我大笑着哭笑着怒笑着吼笑着从自己的胸前取出那片木叶。我说:
“这是师叔让我送给你的。你没资格受它。”
然后我当着他的面把带着木叶迈出了他的工坊。
我出去的时候,工坊上的风车还在转动。那是师父收我为徒的时候做的。
一年之后,我做了私油贩子;而那个在工坊里闷头工作的老头子,除了一些道听途说,再无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