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Chapter 14(下半)
过去十二
一
我记得送木实去上学的那个早晨,凌晨五点的早晨。那时候天还没亮。
具体是什么时间,已经忘记了,反正是个雨天。
木实把她的雨衣给了我,这也是家里唯一的一件雨衣,自己则在屋檐下行走。因为临近下水沟,所以她不得不踮脚走以避开渗透进鞋里的污水。
低吼车的轮毂上沾满了泥,停了下来,电话亭向外发散淡黄的柔光。然而当你仰望城市,你会看见千家万户透过玻璃投射出的煤油灯光点亮着巨大的钢制烟囱管、在圆顶缓缓旋转的齿轮以及云层上翻滚的雷电。
我问木实:“你要书包么?”
我想起来家里有一个湖蓝色的小挎包。现在还没走出多远,如果这时候折返回去拿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木实笑了笑:“不用。小孩子才背书包呢。”
“你对小孩子有意见?”我有些生气。因为客观上讲,我也算是“小孩子”。
“哪有!”木实咧着嘴拥抱了一下我,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下,“你不是小孩子。你是个小美人。”
她的笑容好突兀。尤其是在这雨天里。但是我更在意的是她说话的语气。好奇怪,明明是夸我吧,我却很生气。
“把我放开。”我说。
木实照做了。然后问:“生气了?”
我没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我注意到刚才她的短裙被我的雨衣弄上了泥泞。所以我只是盯着她看。
“我好看?”她恬不知耻地问。
“不,你衣服脏了。”
木实不笑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裙子,然后说:“我们回去吧。换个裙子。”
二
木实手中拿着厚重的一叠海报,我在旁边负责提纸浆。
我们已经贴了六条巷子了。这是第七条。
她的眼角略微下垂,头发上的光泽随着风上下跳动。披肩上的穗子在摇摆,你敲响我,我敲响你。像风铃。气流吹散了她身上的条纹。
隐秘绽放着的慢镜头。
海报上面画的什么都有。酒馆的宣传、流行病预防的公告、一百一十五号国道顺利施工的捷报、浮空岛的旅游团等等。
这里靠近火车站,所以长椅上挤满了人。木实本来已经刷上纸浆,然后准备把海报贴上去,但是看到海报上图案的那一刻迅速收了回来。她敏感地看了一眼我,而我正好在欣赏她的眼角,所以恰巧四目相对了。
她的毛孔稍微张大了一点:“你看到了?”
“什么?”
“没看到就好。”
“你说海报上的东西?”
她咬了咬嘴唇:“优,别说出来。”
我其实不知道那玩意有什么好避讳的,但是我预感到我说出来木实会很尴尬。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看她吃瘪的样子。所以我说了,很平淡的说了:“裸体的女人,在跳舞。”
“优!”她咕哝了一声。我见到了想见到的反应:木实的脸红了。
“那些女人光着身子跳舞是干什么?这张海报是什么店的?”
“别问了,别问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很享受木实现在的模样。或许是一种报复吧,毕竟她也经常捉弄我。况且我也真的想知道刚才那张海报是做什么的,所以接着问了下去。
木实顶着我的问话把揉成一团的海报丢尽了垃圾桶。最后她敷衍说:“以后会有人教你的。”
“谁?”
“我怎么知道!”
我看的出来要是再问下去木实可能会恼羞成怒,所以适时地转移话题:“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份兼职?”
“报社里。”她说,“专门招学生干的,虽然工资很少,但是很适合每天放学干。毕竟廉价劳动力嘛。”
“说到学校……你好像很讨厌上学。”
木实已经换了一张海报贴上,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不知道她是没听到还是不想回答。
“对了。”她的目光掠过我的头顶,“你最近量身高没?我感觉你好像比让乔高了。”
“我没感觉。”
“等下,你站这里别动。”木实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靠墙的位置,叫我挺直背,然后用纸浆在我的头顶划了一道细线,“我们去买个卷尺。回去用卷尺跟让乔比比。”
事后我们用卷尺得出了一个确切的数字,然后回家的时候量了让乔的身高。最后得出来结论:我确实比让乔高了几毫米。这下子我成了我们四个中最高的了。
让乔看上去很高兴,但是木实只是说:以后找恋人不好找了。
三
被月亮丢弃的光芒散落在我的房间里。
我醒了,但是我想自己醒的不是时候,因为水槽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还未褪去。
大约是凌晨一点吧。我想喝水,于是坐起身,推开门用家里的不锈钢水壶在厨房里接了半壶水。看了眼火炉,里面的煤炭还是发着红光的,于是将水壶放在了上面。
水壶底下结了一层浓浓的水垢。
我看见木实的房间里还有光,所以凑近看了看。门没关紧,透过门缝可以看见燃烧着的煤油灯。木实住在厨房,平常她就把椅子拼接在一起然后铺上一层泡沫当做床。我看见她打开了壁炉上的隔间,用抹布擦了一遍里头的灰尘,然后从兜里拿了一叠钞票,藏了进去。
水壶里的水烧了起来,里面的水泡破裂,发出一点噪音,但是木实那里应该还听不到。我悄悄走到火炉旁,然后把水壶放到地下,以阻止它发出更多噪音。
我走到门边接着看。
木实收了灯,关上柜门,把抹布在水槽里洗了一遍,然后掐灭火苗,上床睡觉,留下我瞳孔上痉挛不断的残影。
我记得让乔有说过,所有赚来的钱都应该存进客厅的那个钱箱里。
我想了想,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子,轻轻关上门。
钱箱在哪我不知道,一般都是让乔管着的,但我确信,至少不在木实的房间,更不可能在那个全是灰尘的隔间。
我上了床,然后捏起一片散落在我被子上的月光。
被子被月光冷却的刚好。
……至少不在木实的房间。
月光很快就碎了,顺着指缝洒在被子上。我的脑袋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看见眼皮底下青色的脉络。家里唯一有床的是我。三上和让乔则打地铺。
倒映在视网膜上的风景被一口口吞食,直到一片漆黑。
……更不可能在那个隔间。
过去十三
贩完私油,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鲜红的云片盘踞在房檐,光线穿过它们就像穿过丝绸,将我脚下这片深黑的土地照映成同样的红色。从污水中拉出脏衣服的女人穿着浅紫色的女款小斗篷,拉帮结派的混子彼此推搡,沿街乞讨的残疾人抚摸着自己的断肢,张贴大字报的童工闷声工作,肉商摊前切开的脂肪晕出温柔的粉红色。地面堆积的废弃的木板和石块,到处是杂草和黑泥。
我眼前的这片土地就像是被烧焦了一般散发出腐烂的气息,甚至能让人幻听到斑鸠的怪叫,幻视出乌鸦飘零的羽毛。而湿软的沼泽毋庸置疑地成为了妓女与走私犯的温床,疾病流行在这片恶臭地方。
就是一片恶魔之地。
但这依然是我的家乡。
没人愿意住在这样的地方,除了一个由孤儿组成的家庭,也就是我们。
当我站在家门前,甚至还没推开房门,就预感到了一份僵硬的空气。而当我推开房门之后,看见的现实也是这样的:让乔和木实分开坐在客厅的板凳上,让乔嘴里叼着未燃尽的烟,手中拿着读到半截的报纸;木实则坐在厨房门口心不在焉地拨弄自己的头发。我很快就反应过来,木实一定又发火了。
我感到难过。屋子里升腾着让乔吐出来的烟,很呛。我一边在鼻前扇风一边走进屋里。
让乔最先看见了我,然后脸上挂着牵强的笑问道:“孩子,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木实随后也看了过来,带着不情愿的声音响我打了个招呼:“优。”
于是我也冲她点了点头。看来木实还沉浸在刚才发生的事里。
“和他说说,让乔。”木实敲了敲桌板,“说说你是怎么欠下一屁股债的。”
让乔的脸瞬间难堪起来。他无力地解释说:“木实,这种事情别让优知道。我知道你生气,可是优毕竟还是太小了,如果在这个年纪就为这种事情烦恼的话……”
“你不说,我说。”木实冷冰冰地打断了他,“优。我告诉你,今天我在家里收拾厨房的时候,突然来了个工人。他叫什么来着?叩博,对。他请求让乔把借他的钱还给他,说他家里的孩子快要没饭吃了。我很惊讶,因为我不认为让乔会找自己的手下借钱。结果我一问,让乔不但朝他借了,还朝其他的督工和朋友零零总总地借了两万块钱!”
我无法相信木实的话:“他借钱做什么?”
“我哪知道?”木实说,“而且,我还没说完。我收拾房间的时候,找到一张银行的折子。上面明明白白地写了,让乔朝银行又借了三万元!也就是说,前前后后,我们家欠下了整整五万!而这还只是一个初步的数字。谁知道让乔又在哪里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方法借了不为人知的数目的钱!”
我无法理解地看着让乔:“乔,这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让乔看起来很为难,“但是,相信我,优、木实。这些钱不是去做了什么龌龊的事情,我是真的需要这笔钱,而且它关乎到我们的家庭!具体的我不能跟你们说,可是……”
“好呀!‘具体的不能说’!”木实说,“那它为什么又不龌龊呢?”
“拜托!”让乔脸上开始滴汗珠,“相信我!”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让乔。”木实摇头,“我真是看错你了。我以为你虽然荒唐了些,但是至少为这个家着想,可是现在呢?”
“够了,乔。”我有些惊慌地出声打断了他们。我感觉到他们两个已经有擦枪走火的趋势,我不想看见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同室操戈。
“优!”木实转过来轻轻地斥责。然而她看见我难过的眼睛之后放弃了再说下去的打算。
“算了,乔。但是我告诉你,这件事情没完。我记住了。”她从厨房门口站起身,走过来牵起我的手。
我疑惑的看着她。
“你需要回家歇一会么,优?”她问。
“为什么问这个?”
“你还记得我们那天见到的服饰店主人吗?他要离开锈名了,去送送人家。”
“跟我又没关系。”
“你应该多认识几个人,结结善缘,优。”
“但是我不想去。”
“如果优不想去就让她同我待着吧。”让乔在一旁唯唯诺诺地说。
“这件事轮不到你管。”木实回嘴道,然后她自顾自地走到门前换好鞋,向我招了招手,“过来吧,优。”
我本来想说“我想在家里待一会”,但是想到这只会加重两个人的矛盾,就默默跟上了木实的脚步。
木实带我离开了家门,径直朝着西南方走去。大约拐过了五六个弯之后,我们走上了一架步行梯。因为家的西南方是我从没见过的地界,所以周围的一切都很新奇:金黄色的蒸汽车也好,顺着墙壁攀援而下的假爬山虎也好,高耸而巨大的疗养院也罢……
“我们要去哪?”我问木实。
“火车站。”她说,“你以前没来过这吗?走私的时候。”
“没来过,我的客人主要集中在锈名的北边。”
“我们那天看到的火车就是从这出发的,这里是起始站。”她笑着和我解释,“他就是上午从这里出发。”
我知道木实说的“他”就是那个服装店老板:“他没有名字吗?”
“当然有。”木实蹲下来摸了摸我的脑袋,“他叫海琴,你可以好好认识下他。”
“除非他找我,不然我不会和他说话的。”
步行梯这时候已经到了尽头,我和木实走出来后就到了火车站台。车站挤满了人,到处可见带着高顶帽的绅士和穿着时髦衣服的淑女。透明的天窗上头悬挂着一只巨大的机械表用于报时,而报社门前的孩子正在挥手叫卖报纸。我一眼就看见那只藏在人群中央的啮齿动物,然后拉了拉木实的手:“在这里。”
我指向那个叫海琴的家伙。
木实跨步带着我走过过去,向着那人招呼道:“海琴!”
那只啮齿动物机敏地转过头来,见到木实的一瞬间笑得不可收拾。我们在他跟前站定。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送我的!”他说,额头前方密布着细密的汗珠,因为刚才在人群之中保持姿势而热的。
“木实,还有……”他看到我的时候不知该如何称呼,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优?上一次没能好好见面,真可惜啊。”
我冲着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挺生分的孩子。”他笑着说。
“你的火车是几点的?”木实看了一眼头顶上的表。
“下午两点,还有几分钟就要发车了。”
“那看来我们来的有点晚。”木实略带歉意的说。
“不算晚。”海琴摇头说,接着开始在自己的上衣兜里翻找,最后掏出来一枚镶嵌着珍珠的发夹,递给木实,“这里,这是送你的。”
“你要走了还让你送我东西,真不好意思。”木实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接过来。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枚发夹。
“至于优。”那啮齿动物看了我一眼,伸手将自己的小圆眼镜摘下来擦了擦,“我可能就没准备什么东西了。对不起,没想到你会过来。”
“我没关系。”我用平淡的语气说。
“你走了真可惜,你的店里头我还有不少喜欢的衣服呢。”木实遗憾道。
“这个你不用担心。”海琴神秘地笑了笑,“等我走了之后你依然能买到想要的东西。”
“你把店铺转卖了?”
“也不算转卖,只是交托给了一个可以信任的……家伙。”
“谁?”
“我的家用机器人。”
木实愣了愣,随后噗嗤一声笑了。
“这个确实值得交付。不会和你讨价还价,也别人更值得放心。只是不知道我和机器人讲价的时候它的脑袋瓜能不能反应过来。”
“放心,至少在算数这方面机器人比咱俩都强。”
“那你到了新城区准备做什么?再开一家服装店么?”
海琴摇头说:“不会再开了,我准备开一家烟草店,最近对烟草有点兴趣。”
“你们男人就喜欢搞这些东西。”木实的眉头蹙紧了,很明显她是想到了让乔,“损人利己的的玩意……你们是不可能知道跟在你们屁股后头吸二手烟的人是什么感受的。”
在那之后,木实又和海琴聊了几分钟,当火车长摇响昭示即将发车的铃铛的时候,海琴才匆忙拿上自己的行李。
“我需要走了。”他摘下自己的帽子向我们两个行了个礼,随后随着人潮一起消失在我们的视野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