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Chapter 23(上半)
现在十
柴油车缓缓停了下来。我到塞西斯温泉街的时候恰好是不那么早的早晨,二号楼旁边拱形小门正对的那块花岗岩砖墙被晨曦染红。而小门上那顶染色玻璃的拱形门檐折射下来的日月媾和的光柱,遗落在地面上,是没了色泽的铜水,是挥发殆尽气味的碘伏。
我从车顶上取下来5726——具体忘记了,好像是这个配列——的辅助支架,左手两根手指夹住《植物学纲要》的下卷(这个动作着实挺废手指),走进二号楼。进门是正对的一大块水泥浇筑的空地,延伸到一块交叉楼梯上。尽管正中央铺了一块被踩的发黑的地毯,仍然掩盖不了楼道的粗制。每次靠近墙壁的地方,都凿了几个换气的孔,监狱似地缝上一块从下水道拆下来的铁格栅,泄进来一条含着灰尘的通红光线,若不是每个格栅前头都有芹小姐亲手制作的铁丝工艺品作装饰,相信只会更寒碜。
很快走到二一零号的门口。旁边一条雪白的水管时而传来水流斡旋而下的声音,很轻,当我透过猫眼向里看的时候,两块玻璃夹层的灰尘被震的一跳一跳的。
轻而易举地发现了我的房间被人动过。我废了很大精力才寻到藏在换气箱内部里的钥匙,然后打开房门:绣着欧石楠的抱枕里头填充的塑料条子本来是漏出来的,现在已经悉心拾掇回去了;中央那块壁炉擦得好好的,摆上了三条崭新的木炭;琉璃托盘不是我的,上面的玻璃杯盛满了回转的阳光;白色半纱质的窗帘轻微鼓胀起来,里头的玻璃纸窗户轻轻擂着鼓。
房间里有种纺织物被热量烘的半熟的味道在升腾。
我缓缓吐了一口气,将行李放下,审视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一处疏忽。于是从储物柜里掏出一盒引火末,洒在烤漆桌子上,用打火机点燃,满足地看着灰尘在一闪而过的火星的跳脱出视野。
这声音引来隔壁门的推开。芹小姐今天多半不是营业时间,所以手上没有散发那股难闻的发胶味道。她看见我,瞪了瞪眼睛,然后说:“你可算回来了!”
接着又说了一句“可算回来了”,这回却有点恼。她很自然地在我家正中那块凿得很好看的那块椅子上坐下,然后抽了很多张纸塞在壁炉底下:“一开始你把我们都吓坏了!打听到你被抓了,我们都心想这下是再也见不到你了。时雨那时候还说,好歹派个人去新城区的法庭,看看你在不在里头——你也知道,你们这种罪名,是要砍脑袋的。结果大家都不想看你上绞刑架的样子,就都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最后时雨说——算,你们也都知道,干这行的都是走钢丝,虽然锈名相比老城区安全得多,还是容易出事。你们都回去消化消化吧。结果第二周三上回来突然说你没事,还在老城区新找了个住处。我们暂且不谈那鬼城现在竟然还有人,你好歹回来报个信!只凭三上一句话,大家也见不到你人,还以为是三上是想你想疯了呢……”
“不要用纸引火。很贵。”我打断芹小姐,皱眉说。
“哈!”她赌气似地又抽了点纸垫在火炉下头,“当时我以为你死了的时候,我看着你的房子,想,这间房子总不能人去楼空了。于是找了个开锁师傅,把锁撬开了,天天过来给你收拾房间。如果你这都没感激,那你以前还在的时候,我天天给你梳头——”
说到这里,她突然指了指我的头发:“我给你编的发型呢?”
“早没了。”我突然也感觉有点过意不去,“你也知道,过了这么久了。”
“你这么久一直没编头发?”
“懒得编。”
“你是女孩子啊!”她这么说,终于是掏了一根火柴把那些餐巾纸点燃了,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皮筋走到我身后,“别动——你想要巴洛克式的还是哥特式的?”
我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就任由芹小姐顺着我的左额头往下编头发。
如果是刚认识芹小姐的那会,不会想到她是一个这样的人吧?有时候说话碎碎念的,像个老女人一样,实际上只大我九岁而已;但一安静下来就是“日安”挂在嘴边的类型了。
与其说我被她照顾,更像是她的试验品,有什么新的发型都往我身上试。好在这些新发型都不难看,我也得以见人。
“来跟我说说你被抓之后发生的事吧。”她一边做发型一边说。
“没什么……就是有个在新城区担任警司的朋友,然后他趁着保释期把我藏到了老城区,又使了手段让我无罪释放了。”
“嗯哼。那老城区呢?听三上说你在那里认识了个朋友,关系还不错?”
“不错?哪有不错。反正她是很不待见我。”
“讲讲那个人。本来吧,老城区还是能多活几年的。结果一百一十五号国道塌了之后,就彻底玩完了。旧居民搬走的搬走,老死的老死。怎么还有人?”
“那家伙——活的还挺艰难的。每天吃罐头,过着有油没油的生活,而且还天气恶劣。反正我是不想再回去了。”
我不想多讨论米库,就快速了结了这话题。并不是因为不喜欢她,只是感觉——若你也曾有这种感觉的话——对珍视的某种东西,不想拿出来分享,不想让别人了解,仅此而已。
现在十一
我有点想家了。我的老家。那个恶魔之地。
如果非要给恶魔之地绘制一张地图的话,且其作者不是那么高明。那么为了区分这里错综复杂的结构,一定要用上厚厚的一摞纸。你很难想象不经意间角落堆砌的裹着铅皮的车轮和滚酒桶的男人所构成的一张画卷里,竟然有一条通往架空阁楼底部的阶梯;在某个转角,你挤过去却又可以看见工人会的某个成员指着布娃娃做的假吊死鬼正在演讲;被半掩埋在地面之下的铁网窗户(那多半是保姆房了)里,所居住的那一双渴求着光明的童工眼睛在向上方张望。恶魔之地在不大的空间内以蚁穴般的势头构建出一个庞大的帝国,不同的厢房里纠葛的那些情爱与伤病的故事四处蔓延。
于是我暂时辞别还喋喋不休的芹小姐,打了一辆柴油车——往年间锈名都是蒸汽车的,不知不觉变成了柴油车——然后开往白教堂区的恶魔之地。
恶魔之地没有门。如果想进去,那么你必须从一团近乎封死的建筑物的狭缝中挤过去。这个过程就像揉成一团的纸拧干水分,挤净你身上那来自中产阶级的臭毛病(在期间,你的皮靴将会被烂泥包裹的发臭,你的指甲缝将会扣进风干的蜘蛛网,你的额头将会流过从筛网滴下来的黑水)。就算经过这些考验,也不会有人来欢迎你“恭喜成为我们的一员”,因为这是穷鬼们每天都要经历的。
我走过恶魔之地内较大的一条街道的时候,看见捕鼠人正对着下水道口撒老鼠药,捏着铅丝笼网的那只手悄悄背在后面。老鼠应该是为数不多能够在这座城市自由捕捉并且不会判刑的动物了。这或许也是当一个穷人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你可以吃老鼠肉。要知道,除了那些流油的绅士和我们这些济贫园都容不下的人,中产阶级们可是没机会吃鲜肉的。这样你也就明白了在恶魔之地看到的那些肉贩的货品都是从哪来。
在捕鼠人的身后,看见一个脸颊略微发黑的大额头姑娘正在垃圾堆里翻找。她几乎将整条细长的手臂伸了进去,与此同时还四下张望,只是恰巧错过了我的方向。她的鼻子比较小,如此一来衬得其他五官都又大又漂亮,有点像兔子。
我有些好气又好笑,悄悄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块如草原般平坦的额头冲着我转了过来,底下藏着的两块晶球似的眼睛忽而瞪得老大,紧接着身子向后一仰,大叫了一声:“见鬼啦!”
“见什么鬼了?我看你才是心里有鬼!”
“我不要跟你说话!”她转头就想跑,结果被我拉得牢牢的,动都动不了。于是转过头来哭丧着脸说:“优啊,你怎么做鬼力气都这么大——”
我捏了捏她的手腕。
“哎呀,痒!你还知道我手腕怕痒呢?那更吓人了!”她放弃逃跑之后,猛然在我身前一个立正,然后深深鞠了一躬,“我知道您被绞死的时候我们没过去看您,可您也知道,若是去法庭,我们几个也不干不净的;且不说被逮到之后会不会就陪您一起上路了,单是叫那群判官盯着,我们也不自在呀!”
我又捏捏她的手腕。她咯咯笑起来,却笑出了哭声:“我求求你了,不要缠着我——算,你要了我的命也成,但是放过灯……”
我说:“你再这么胡言乱语下去,我就让三上罚你去扫烟囱。”
“哎哟!我还能听见你说话!我难道已经死了?”塔咬咬牙,“不过,你就算是叫我去扫烟囱又如何?反正我已经在扫了!”
我有些诧异:“你不是去铲煤了么?是谁叫你去扫烟囱的?”
“你怎么知道我去铲煤的事?”
“三上告诉我的呀!”
她这时候方明白过来点事情:“优!你难道……还活着?”
“我当然活着。”我松开手,“我确实是被抓去新城区不假,不过倒是有个当警察的朋友把我救下来了。所以,你也不用鬼叫了,不然我可要揍你。”
我隐隐看见她翻了个白眼。
“再讲讲烟囱的事情吧。”我说。
“啊,你也知道嘛,我在认识三上之前,是扫烟囱的。结果有一次我扫的慢了些,我的上一个主人以为我扒着烟囱管偷懒呢,就点着了火,想把我熏出来。打那之后,我的眼睛看东西就不太清楚了,那家主人也就不要我了。后来我碰到三上,他一开始知道我原先扫过烟囱,想让我接着干这一行;知道我的眼睛不好之后,就放弃了。结果最近,家里境况不太好,我只能重拾老本行了。”
这故事我原先是听塔说过的,如今听来,又有些难过。我看着那双乌亮乌亮的玻璃球:如果如此一双眼睛看人看物,是如我想的那样,朦朦胧胧好像裹了一层纱、稍微远一点又同璀璨的天空打结扭曲在一起,该多么可悲。
“怎么个不景气法?”
“你没听说吗?那我可又要怀疑你是不是鬼了。”她哼起歌来,“灯不是在学开车么?结果一头撞到居民楼上,居民楼倒是没事,车给撞坏了。”
“像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我问,“三上在家么?”
“在。你找他有事?”
“我想家了。”
“那你回塞西斯温泉街啊。”
“我想我的老家了。”
她这时候露出了难堪的表情,两只眼睛朝右边躲避我的视线,根根分明的手指不安地揉搓起来:“那倒是可以,不过你最好不要看我的房间。毕竟我住的是曾经你的卧室嘛……”
我想问“有什么不能看的”,想了想感觉是徒劳:“你跟我一起回去?”
“回去,回去。不过你向我保证,不要告诉三上我翻垃圾桶的事。”
“你还是改不掉这个毛病。”我冷笑了一声,“如果我告诉了呢?”
“那我就……我就……不告诉你怎么过去!”
“拜托。我自己老家还需要人带路?”
“总之,你不告诉就好。”她一边说一边在手上啐了口吐沫,伸出手来,“成交?”
我没跟她握手:“成交。”
……
我们曾经恶魔之地的房子已经大变样了。我、让乔和木实临走前,全都拿走了些自己认为最具纪念意义的东西。此时看到的大塑料板子,干燥机,安着一块浅色桌腿的书桌,从屠夫那里顺来的驱苍蝇用的风扇,全是新的。门锁坏了,锁芯被挖走,由一块湿掉的报纸填起来,外头挂着一块厚重的工厂锁。
塔抽出钥匙给我打开门,在这个四五十平见方的小地方,三上就对着壁炉看书。书已经发黄了,衬得他裹着纱布的大拇指很白。
三上抬头先看见的是塔,他说:“怎么现在就回来了?哦,今天公休,我忘了。”然后才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优?你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早跟我们说一声呀,我们接你。”
“我更喜欢单独见人。如果不是想家了,恐怕都懒得见你。”
“我也知道你不会想我的。”他耸耸肩,“话说回来,想家?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怎么突然有这个念头?”
“五年前嘛。”我走到曾经放火炉的那个地方,“火炉被你们搬走了?”
“最近才搬走的。你也知道灯和塔没有喝热水的习惯。”
“你的手怎么回事?”我指了指他的手指。
“没咋回事。我现在不是锯木厂工作么?把手切到了。”
“没切断?”
“怎么可能。”他的表情有些害怕。
“是么。”我仰起头,唱诗般摇头晃脑起来,“真可惜呀。”
“别开这种玩笑。对了,既然你回来了,用不用我告诉时雨他们?或者说,再在你家开个聚会什么的?”
我说了句再看吧,然后问:“灯的事情,跟我说说?”
“那姑娘闯了个祸。最麻烦的是,她已经到法定年龄了,我这个监护人想扛也扛不住。”他有些哀愁地放下手中的书,“案底是肯定要留的。钱我倒是可以解决。”
“扰乱治安?”
“差不多吧。”
这时候,塔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我不知怎地有点想进她屋子看看,于是问:“我以前的卧室,我能进去看看吗?”
“不知道。我是不方便进去,如果你……”
“还是算了。”我遏制自己越界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