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Chapter 21(下半)
现在三
若是一个人在这座鬼城走走,不会害怕,但是观察着白石灰墙皮因为长期雨水或是雪水浸泡过后产生的如老妪脸颊般的坑痘,聆听四周因为不清洗就丢在地上而生满了某种真菌的易拉罐环绕着你滚动所发出的声音,与转轴老化的吊扇吱呀的摇晃着地面上的影子一起舞蹈,甚至小口啜饮像十月怀胎的女人一样胀满了风与温热的阳光的窗帘、些许细针似的射线从镂空打孔迸进出来,这种荒凉像致幻剂让人上瘾,不排除它已经俘获了我缺氧的大脑的可能,但我还是决定把身子向阳台探出去,注视置空铁网窗台上那个在楼下就已经看到的放置在铁锅中的干硬面团。
拜这干硬所赐,它并没有长毛。我将这口不锈钢锅从阳台上拿了下来,用手擦拭上面淤积的灰尘。
啊,老城区。哈,福尔马林街。
我从未跟优提过,我的店开在一条叫福尔马林街的地方;也从未告诉过她,“福尔马林”不仅仅是一条街,其实是一条主干道以及其像支流一样分开的支线的总称,向下细分还可划作“福尔马林1-6”“福尔马林4-1”等等。
而我的维修店就开在福尔马林2-2。
福尔马林2-2是整条福尔马林街最靠近七十七号公路的地方。你可以看见栅栏轻轻亲吻白石砖的墙面,但早就被霞光煲烫成了“福尔马林”色;街道上那贵金属一般的积水散发出砂浆和液化消毒水的味道;破旧的路灯掉落下来的火花亲吻你的脚趾却只觉得温暖。
我们再说回面团上。该加水么?加水吧。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使它变软,根据以往的经验,可能最多是使面团上面漂浮起一层饱含淀粉的液体。也可以切开之后烤成类似干馍片的东西?但是且不说我的刀能不能切动,因为长年失水的缘故,里面的孔洞估计早就消失了,也不会有近似烤馍片的口感。
我环顾这间不知主人的、位于七楼的空居民房,找到被遗弃的煤炉——炉顶那苍老的灰尘凝结而成的眼睛正在凝视着我——然后找到一打没来得及带走的火棉以及拨开灰白的外衣后露出来的苍黑色煤块,用随身携带的火柴点燃,将得到的面团放在上头。
野炊。在废土之上的野炊。
变幻莫测的火苗窃窃私语:是的,你知道这座城市的缘起与过去。当无节制地摄取故乡的资源之后,土地归于肆虐的沙风、坚冷的冰层以及黑石的礁岸,不再宜居的地表使得人类被迫走上天空,并且退化到钢铁与石油的年代。他们仿照着海边的渔夫建立起了一座座架设在高空的栅体城市,只有石油厂抽取地层之下的石油并将其运送到居住层。生灵不再,因为政府才有资格圈养珍稀的牲畜;没有微量元素的土壤,将不再能孕育出脉搏着苍翠液体的植被——一切都跟这座老城区一样,向你诉说如老者临终遗言一样没有句号的自然段。
待到面团烤好,掰开一小块。比想象中轻松,像墙皮一样脱落下来一层脆弱的外表,送入口中,微苦,有甜味。把面团放到一边,再次起身寻找附近,发现一瓶密封的小罐自然水。架在火炉上煮沸,然后取出揣在口袋里的茶叶。
一个曾经被忘却的茶叶。如果没有寄宿者提醒可能真的就忘却的茶叶。
煮茶。植物苦涩的风味在水的浸泡下伸展开来。接着从角落拖来一张满满填充着废塑料——穷人们买不起棉花,经常这么做——的床垫,不顾淤积的散发着的臭味,躺上去。与天花板对峙。
——这两条是留着干什么的?
——有轨列车的轨道。
——其实,旁吉卡酒和腌菜也不是不行。
一段太新以至于忘却不掉的对话。
我曾认为忘却是自己最大的本领,但是看来这只是时间堆砌起来的错觉。事实上,我是比常人难以忘却的。
福尔马林街,其实前身是一片巨大的制药厂,拆除之后当地的居民依傍旧址建起居民楼。这也是为什么整个福尔马林街乱七八糟,没有一条大路的原因。
小憩一会。当昏黄的暗幕掩盖上松软的土壤,我就像被安葬在深层之中的槁骨一样安眠,温热的吐息填满脑细胞之间酥软的间隙。天空静静流过一条浆水似粘稠的河流,房屋之间的分子共鸣着遥远的旋律。
就像一头老鹿舐舔疮痍的疤痕。
老鹿眼角凝结在毛发上的泪珠终于是掉落下来,那声音唤醒着我,忍痛关节之间的积液,对窗外降落下来的肮脏雨水熟视无睹,又吃了一条片烤面团,接着启程。
下雨了,就走通风管道吧。
不要误会,我不是说要爬进那些全是积灰的“管道里”,而是走在它们上面。福尔马林街几乎所有房子的屋檐底下两米处都有一条通风管道,彼此头尾衔接,对这个天气以及我的身高来说,刚好。
现在四
雨停已经是七天之后了。此时正直夏末,也是老城区最为炎热的时候,所以我很欢迎有这么一场雨。只是这雨的卫生不敢恭维,应该是继续在天空的化学残留与积雨云对撞之后降下的产物。我本打算继续在店里躲避直到这场雨的残留干涸,然而当今天洗手的时候打开水龙头发现流出来的竟然是污浊不堪的雨水的时候,我才被迫穿上大衣出门检修储水箱。
储水箱在顶楼。我先是从店门右边的应急出口爬上七楼,接着打开缠绕着锈的发黑的铁锁链的阁楼门,在脚下堆积了几个木箱跳上去。本来是有梯子的,但是常年的潮湿使其早就腐坏了。估计是上上任店主的时期留下来的东西吧。
说到我的维修店曾经的主人。
我其实在很早之前就看上这间店铺了。大概十年前吧。然而老店主一直都不同意我接手店铺,无论我开出多高的价格。但这不是不欢迎我,相反,作为酿酒的业余爱好,一直会送两瓶清酒或者蒸馏酒到我当时的居民楼,然后跟我说说话。
不可避免地,我们聊到店铺:
“为什么不肯把她交给我呢?”
“因为不想让你悲伤。”
“我不会悲伤的。这句话本身就意义不明。”
“老城区,还有不长时间就要拆了。不能陪自己的店铺到最后一刻,不是一家很悲哀的事情么?”
“什么叫‘最后一刻’?”
“就是直到坍塌。”
“那未免也太执着了。”
“至少相比我来说,你更没戏。”
“那难道你就能了?”
我看了一眼她那已经凝结了死皮与血丝的眼白。
“我会尽力的。”
直到有一天,不再是亲自来送酒了,并且交给我一封信,里面是店铺的钥匙和房产证。
她确实是尽力了,只不过并非所有事情尽力就能成功的。
可是。
当走到阁楼上,掀开结满虫网的窗户,我望着远方的铁塔以及晨雾笼罩之下的建筑群,目睹天空在彼端褪色。远方的烟囱响起一声哀鸣,似乎是在呼唤失乡的云彩。云彩迈着龟鳖一般的步伐向百米深的化工厂中一跃而下。
天空的自尽。
不再看这些搁浅的岸滩上的游魂,转而聚焦于眼前的水管上。水管上方衔接着一个可以打开的活板门,但是没有垫脚物了,就只能顺着水管爬上去。在楼顶,看见了那罐两米高的储水罐。地面上,结垢在水泥砖上的废纸和已经虫巢密布的马克杯,打碎的酒瓶正锐利地反射太阳的耀斑,意图刺瞎偷窥者的双眼。
我打开随身携带的工具箱,蹲下来拧开排水阀,放出所有储水罐里的污水,然后再拧上。这只是治标不治本。接着抓住储水罐正中央的固定铆踩围梁上去,看了一眼顶端的副蓄水器。
果然。滤芯已经疲劳了。不但如此,顶端寥寥地还躺着一些虫族尸体。如果单靠抽取上来的地下水维持一整个居民楼的供电,实在是天真,所以大部分居民楼都会配备一个副蓄水器过滤雨水。然而,对我来说就不必要了,毕竟只有一个人,索性就关闭了副蓄水器。
从储水罐爬下来,背起工具包,本来准备原路返回,结果看见外墙上有一条一路延伸到地面的黄铜水管,突然变了主意,掏出一条耐磨人造革带,绑在腰上,然后转身挂住管道,向下滑去。
感受到雨后的空气的阻力。
顺着管道往下滑——怎么这么耳熟呢?毕竟是私油贩子才会干的事情嘛。
在那个寄宿者过来之前,我有多久没听见这个词汇了?终于又当了一次“私油贩子”——我是说,仅仅是在“顺着水管滑下来”这件事上。
别误会,我以前可没当过私油贩子,只是单纯地为了像孩童取乐一般,玩了一次滑水管而已。
脚尖踩到地面,看见一个早就已经遗忘的事物。
钢琴。
一个叫“透”的家伙留给我的钢琴。
如果要做一个信守诺言的好人的话,应该替他检查一下内部结构吧?
……
反正今天本来就不清净。干脆就多此一举吧。
我走到钢琴前面,用手指轻轻按下其中一个黑键,发出偏转了几赫兹的声音。接着自左向右一次划过,流畅的降调,但是该偏的偏,该跑的跑。
变成大工程了。
我从工具包里拿出来翘板轻轻翘开盖板,然后凝视里面排列有序的琴槌。因为放在屋檐下面,所以没有收到雨水的侵扰,但是被潮湿渗透进去,表面被镀上了一层温和的反射。
挨个调音。确认都击发无误之后,合上盖子,收起工具箱,转身离开。走到巷子的出口,回头看了一眼钢琴,于是又走上与回家相反的路,到一家被塑料布遮住的点面前,把防水布扯下来,重新走回钢琴前,为其盖上。
我真是做作。一边动这样的念头,一遍拎着工具箱回到了店里。
不清净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