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间章四
一
排水口又坏了。原先我几乎不用水,自从那个很喜欢洗澡的姑娘来了家里,情况就变了。而除了排水口的问题之外,水费的开销也越来越大。
我也问过她为什么浪费钱,她只是用低头来回答。
最后在那天晚上,我只好这样威胁说:
“你以后再用那么多水,水费就你来付。”
“可是我要洗澡。”
“你洗澡的次数可比正常人多多了。”
“但是店主。”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每次洗澡你也会跟着进来。”
“因为我得看着你不浪费水。不然水费比现在还要多。”
“好吧。我会付钱的。”
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本书。我记得里面有张图片她很感兴趣,是名为‘鸟型飞行器’的蓝图。那种想象实在是过于天马行空,以至于我都懒得了解其中的原理——怎么可能靠着那几块帆布就将人带上天空。
……
通宵了一个晚上,提着灯钻在那巷子里。
我觉得问题出在那位邻居上次修理时用的机油太劣质了,根本密封不了拨片之间的缝隙。好在就在他留下的袋子,就是那一包我这辈子注定卖不出去的东西里,竟然有高级的瓦尔汀机油。
我用纸巾擦拭一遍密封拨片之后,更换上瓦尔汀机油,重新装了回去。稍微敲了一下管道,在金属刺耳的回响之后是液体的声音。
很好,看来不会再漏水了。于是就这样坐在原地,想着一些可有可无的琐事。
那些微凉的温度上面倒影我的脸庞,苔藓生长在干涸的管道口,抬头是向着高空蒸发的云雾;浮游在千米之外,却几何时被拉进。
已经有苔藓了。
竟然已经有苔藓了。
上次见到的时候……好像是很久以前了。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见到活生生的植物。
“店主。”我听见了兴奋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我拍了拍身上的沙子,从管道的下面爬了出来,拧上机油盖子:“又有什么事?”
“看这东西。”她手里拿着用胶粘起来的木架子,共同拼成一个似曾相识的东西。
我问:“你做了个什么?”
“你认不出来?我以为我做的还不错。”
“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就隔着某层窗户纸想不起来。而我想这层窗户纸就是你的手工水平。你做的手工是真的烂。”
她同情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店主,你真不会聊天。”
“确实不会。”
她没接话,我就继续低头打量她做的东西。差不多一只手的大小,自中间向两侧延伸;这形状实在是独一无二,很快就能和记忆对上号。
“是书里写的那个……”我一时间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只剩下那张黑白素描画历历在目。
“‘鸟型飞行器’。”
“对,‘鸟型飞行器’。”
优的头发披肩上了,气味和以前残留下来的不一样,应该又从哪里找到了新的洗发水之类的东西。
“你看这东西就没什么想说的?”优在等待。
“你又洗了一次澡。”我把小玩意还给她,“你的头发骗不了我。”
“我会付水费的,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当然没有要和你要说的。”
“你那天和我说过你做不出来书上的东西。而我,我做出来了。”
我弯腰拎起来修理用的工具,走出这个巷子,回了屋里。
优跟在后面。
“你应该承认我比你强。”她不厌其烦地重复这句话。
忍受着嘈杂的耳语。
我不想和她纠缠不休,最后在我们走到书房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
“我说的是做不到还原书里的实物。如果只是做个模型,那谁都能做出来。何况你还做得那么差。”
优朝着旁边让开一点,露出书房的桌子:“那你就来帮我。”
我顺着那方向看过去,看见桌子上摆放着很多没见过的工具。应该是她制作模型的时候用到的。
“这些东西是从哪来的?”
“后面的仓库里,看上去挺新的,但是从没见你用过。”
“知道了。”我答应下这份差事,然后在她之前走到桌前,拉开那张椅子。
伸手示意:“你坐这里。”
“那你呢?”
“我当然要站你后面,因为得教你。”
优按照安排坐在前面:“然后,做什么?”
“手给我。”我抓起她的手。
所以两个人很自然地接触。上回像这样是她替我搓背的时候。我从没发现过自己竟然喜欢握着别人的手,只觉得隔着皮肤传来的温度可以让人暂且安静下来。
——对,还有手指。这是过去很少有机会触碰的东西,和厚重的工具不一样。
穿过晦涩的掌心。
我引导她把那些角度不对的地方刷了一遍,重新粘上,并且把该换的部位都换成了金属的。
优根本不会焊铁,而我也怀疑她会把自己烫到,这部分就没让她插手。
二
优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留下我自己一个人看店。为此,我时常觉得应该给她点教训,见到本人的时候却又不知该如何呵斥。
这么说起来,这是她这周第四次私自出门。而每次回来都会带着点我没见过的东西。从废弃的冷却机到半自动火花塞,甚至见过她从外面找了个全新的石油泵回来,为自己的那只背包换上。
当我问及这些东西都是哪来的时候,她就开始闪烁其词,报上从没听过的地名想糊弄我。
反正我也不在乎这种事情,就假装每次都被优骗过去了,事后还总觉得自己太仁慈。
也是那次我注意到她在动力学方面有些天才,开始偶尔提及部分专有名词。对这种暗示优看上去也不介意,最后演变成我开始手把手教她如何自己制作一个动力结构、还有几年前盛行的变速箱。
房间左上角的通风口捆着布条,在凌乱的摆动下,赋予那些看不见的气流实体。
最近扇叶的速度好像放慢了。我算了一下,有可能是到了该打油的时间。于是起身离开柜台,在仓库里翻出来那瓶润滑油,放在手心。
和以前一样,折射着慢半拍的光芒。不同的是杯壁上裂纹变多,里面的油感觉也全都随着时间漏完了。
当初果然应该用胶条封上——我在心里后悔着,搬出来木凳子垫脚,拆下来马达与扇叶衔接的轴承,开始打油。等到的最后一滴油倒光,我把扇叶重新装回通风口,走到门前在悬崖边上丢掉空润滑油瓶,坐回柜台前。
保持趴着的姿势,半睡半醒。
今天晚上优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我也没多过问。她很自然地用我家的水洗了个澡,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躺着去了。
吃完饭后,优负责收拾桌子,我就先回到房间休息。我也懒得去提一些尖锐的问题、或是阴阳怪气的嘲讽。
记忆里这是我们第一次和平地度过一整天。
半夜我给自己点上一盏煤油灯,继续制作变速箱。
我很想让优意识到无论动力学还是机械学都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仅仅通过齿轮角度的变化就可以把速度提高一番,所以需要一个合适的教材——变速箱就很不错。
而这份教材只能我自己做。
差不多两三点钟,我也要睡觉的时候,优的房间还是在传来翻书的声音,在我的店里肆虐。
平时不会管她不代表我不需要睡觉,而且我也认为今天实在是太过分了,就主动推开她的房门。那时候透过门缝看见那副好笑的反应:她差点把台灯打到地上,慌忙藏起来书向我问好。
她不会真以为我没看见吧?
“店主。”
她把那本书藏在枕头后面,但是藏得不完全,露出了一角。我只需要看一眼绿色的封皮就知道是自己很久不看的一本小说。
“你还不睡?”
“我稍微睡了一会……然后突然醒了,就想着看书。”
“你睡了多久?”这拙劣的谎言让人啼笑皆非。我走过去抚摸她的眼眶:“我记得你是十一点上床的。假设你是一个小时之前醒来,少说也睡了两个多小时。但是你的眼皮还是红的。”
“你一直没睡?”她挣脱我的手,问道。
“本来打算早睡,结果你一直吵的我睡不着觉。”我转头拎起床头柜上的灯,“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着晚上看书最好开灯。”
“这盏灯是原先放在书房里的吧,但是我已经两周多没见到它了。所以,你这两个月一直在半夜偷偷看书?”
优听了这句话就闭嘴了。
“你好好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我示意她朝着走廊钟表的方向看过去,趁这个空档拿走了她枕头后面的小说、还有床头的台灯。
当优发现藏着的东西被抽走的时候,脸上出现被羞辱的愤怒,念叨我的名字:“米库!”
“叫我店主。”我提醒她。
她也知道自己不占理。不情愿地改变自己的称呼,重新呼唤了我一遍,接着说道:“好歹把台灯还我。”
“你要这东西干什么?”
“晚上太暗睡不着。我习惯开夜灯。”
“别扯。”我不由分说地替她关上灯,在一片黑夜里回答道,“哪有人开着灯才能睡得着觉的?你要是有这个本事就昼夜颠倒去,晚上替我值班,随便你看书。”
在摸黑朝外面走的时候,上衣被拉住了。
“你还有什么事?”我问。
优那双背光的脸看不清五官。
“店主。”她说,语气比以往都要强硬,“要么你在这里跟着我睡,要么你把那盏灯留下来。”
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了。如果放到以前,我估计会发火吧?但是今天没有。
我想了一会,最后决定道:“我跟你一起睡。”
优像是完全没想过我会选择前者,手都伸过来准备接台灯了,怔在半空。最后向我确认:“你说……和我一起睡?”
“当然。”我先把手里的东西放回书房,又从那里拎了张椅子过来,“不过你别想太多,我才不会跟你睡一张床,等你睡着了我就回去。在那之前我先坐在椅子上。”
变迁的极光流经天顶。她的视线游移在我身上,主动在床上为我让开一块位置:“你要不坐床上?”
“得了吧。都说了你睡着就走。”
她还是坚持说:“坐床上肯定比坐椅子舒服。”
“别废话,过一段时间最好让我看见你已经闭上眼睛了。”这回我没继续妥协,摊在椅子上。
优说的不错,木板真的很难受。而我也不知道就在这种糟糕的环境下,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我的确睡着了,就在她的房间、就在椅子上。也因此当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优已经先我一步吃上饭了。
三
寒冷将双眸解构。失温的哈气和白色的手掌。
那束最尖锐的锥刺将——也可能不是“将”,而是已经——穿透烧明的太阳,绽放纷乱纯白的花火,青与天蓝失调。
分不清究竟是“将”还是“已经”,毕竟太冷了。
好奇怪,明明是夏天,却在刮冷风。按照这降温趋势,该不会接下来就要下雪了吧?
我披着自己房间的被子走出来,被子上画着深浅有致的蓝白格子。
优从后面走了出来,穿着我们交换的那件浴衣。视线经过肩头,失焦。
我是站着的,她就坐在旁边。刚开始好像打了个招呼,不过我没认真听。直到听见了拉链被拉开的声音,我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被套的拉扣已经被打开了。
她把手伸进我披着的被子里面。如果仅仅是这样还好,可惜她的胳膊很快从后头饶了过来,碰到了我的后背。
隔着一层潮湿的棉花可以感受到她的胳膊。
我把被子扯开:“管好你自己的手。”
“冷。”她哼哼道,“你都披着被子出来了,我就这么一件浴衣。”
“把手伸进我的被子里就暖和了?”
“是的。”
“那就好好待在房子里。”
“凭什么?”
我把被子从身上摘下来,顺手扔到她身上。运气相当好,直接就盖在肩膀上面,只留下一颗头。
“现在不冷了?”
她不大高兴地回答:“那倒是。你呢?”
我心想自己反正不怕冷。
“会感冒的。”
“不,不会。”
她将信将疑地拎起我的袖口,旋即被打到一边:“老城区的天气一直这样?现在分明是夏天。”
“很久以前不是,新城区建成之后把暖流挡住了。”
“那还真不负责任。”
“如果你住在新城区,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我看着道路。路的尽头没有人的影子。也会期待一抬头就可以见到戴着该死的警察帽的让乔来接优走,不过柜台前面的日历再清楚不过了:距离约定好的两个月还有一半时间。
“你在等乔?”优很聪明。
“是的。”
“你就这么讨厌我?”
“是的。”
连着两个肯定式之后,她小声说。
“真的很冷……你要不还是先回去吧?”
我没理她,留着优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
地表虽然没结冰,也离冰点的温度不远了。粗糙的脚印浇洒在路面之上,第二次让我想起这里曾经还繁华的模样。那些脚印不是最近才出现的,而是货真价实的被前人踩踏出来的、无论如何都消磨不尽的脚印。
正中两家维修店,左右两边各是餐馆和药铺。对面的维修店前身其实是一家骗子的炼金铺子,揽够钱之后带着东西跑了。
夜晚的来逛街人潮可以使得月光黯然。提着吊灯来我的店里更换零件的、单纯没见过机械结构进来看了两眼的、还有想借助售卖变速箱发一笔横财的。看得上维修店的不多,但一个月算下来也有小一百个。
有的时候自己也会觉得住在这太无聊了,要是可以搬到人多的街道一定有很多事。这两天看着优无所事事的模样,这种情感就更明显了。好在我也知道,真到了那时候,麻烦事一样要变多。
“你为什么不搬去新城区?”她突然问道。
“你话太多了。让乔没提醒过你跟我说话注意点?”
“提醒过。”她有些吃惊,“你连这种事都猜得到?”
这不是猜不猜的问题。我明白那个满脑子浆糊的警察一天都想着什么——多愁善感、自大、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多虑、任何一方都不想得罪。
“让乔和你说过我们俩的过节没?”
“没。”她饶有兴致地追问,“什么事?”
“懒得和你废话的事。”
她露出不满的表情,将身体藏在被子的更深处。如此一来反倒闹得我觉得冷起来了,不经意地摩擦裸露在外的小臂。
“你跟乔关系很好?”
“一点也不好。”
“你在骗人。”
“我们就见过几面。”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优咧开嘴,“反正我到时候可以找乔问。”
“你问不出来的。”
“他什么都会告诉我。”
我想起来一些事:“他的肩膀还好吗?”
“他的肩膀怎么了?其实我们也才刚重逢不久。自从他离开锈名之后,我已经快五年没有见过他了。我不知道他的近况。”
“那就当我没问。”
风更冷了。叫人怀疑现在究竟是不是夏天。我毫不犹豫地跑去点着了煤炉,然后等待它烧起来。
回来的时候,优还是在门口坐着。
“这个温度还要持续多久?”
“我哪知道?三五天,最多一周吧。”
优第二次让我坐进去,被拒绝后老老实实地照我的安排回到屋里。
趁着还没发生更多事,我难得走到隔壁看了一眼那位邻居的店铺。
推开玻璃门之后,店里的布局和我家一模一样。几十平米的空间摆满空货架,再往后进去是联排五间的室。
唯独右手边的房间是没收拾干净的,剩下一把空掉的装口琴用的那种盒子。联合他临走几天传出来的乐器声,我想这就是他平时练琴的地方。
“练琴”?这样说真的可以吗?反正我觉得更像在制造噪音。
我拎起装口琴的袋子,然后勉为其难地走到寄放钢琴的后巷,放在钢琴椅上。这下他家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那些跳动的石油管道,还有永远停在五十毫升的油表。
他走的时候应该是月初,才留下了这样一个极其微妙的数字。
我记得自让乔调职之后就不会有人来这边收油钱了,可这家伙还是一丝不苟地捆起每个月该交的钞票,然后寄到新城区。
我觉得邮费都比运送的钞票本身要贵。
有时候真觉得让乔和那个邻居该多交流交流。一个死正经、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可惜以前除了每个月上门收钱的时间就没见他们聊过天。
接着我走回自己的店里,并且在卧室看见了煤炉内消匐的余烬。
优伸出手,烤着已经隐形在空气里的火苗。
“你怎么把火熄了?”我埋怨道。
她赌气似的没有回答。我拉开煤匣,目睹那些已经变成灰的煤块才明白,是煤炉自己烧完了。
“店里还有煤炭吗?”我看着优问。
“我哪知道?这是你家,又不是我家。”
“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煤灰已经降温到可以用手触摸的程度了,我抓了一捧,看着它们解脱在空白的指缝。
“去把风箱关了。”我吩咐道。
优回来了:“风箱已经关上了。”
我拎起她单薄的浴衣袖子:“你带过来的衣服呢?干了没?”
“干不了。”她的声音有些发愁,“天气太冷,甚至都快要结冰了。”
“有这么冷?”
“当然。”
我想了想,问道:“我们之前不是商量过买衣服的事吗?”
“是的。”她很快明白我想干什么,“你答应了?”
“锈名离老城区比较近吧?我们去一趟锈名,反正你是当地人,应该知道那里哪有卖衣服。”
毕竟若往后一周都是这样的天气,可能真要冻出点毛病来。
“在废弃的朗伯斯区有一家,不算远。”
“要走多久?”
“我知道一条捷径,步子快的话半天左右?”
半天——我很讨厌连着这么长时间赶路,但是这情况确实有点特殊。
“要是接下来一周都这个温度……你就穿这层浴衣,会感冒吗?”我向优确认。
换来坚定的语句:“会的。”
我为自己的命途多舛哀叹了一声:“那就去吧,趁着我还没改变主意。明天怎么样?”
“嗯。我没关系。”
等回到各自的卧室之后,我们俩就暂且先冻着,顺带做明天出行的准备。
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坚持到目的地。这可是很久以来第一次出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