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号公路

第45章 Chapter 22(上半)

Chapter 22

现在五


(希拖)

深井区后水坝的围墙外边与化工厂宿舍中间夹了一条长道,三三两两的雅阁宝帮成员散落在其中:或坐在那三根堆叠起来的巨大水泥管上;或坐在水坝的墙头;或四处走动,被碎石磨平了鞋底。浑浊的冷霜将周围的景色粘连成一片隐晦色的混沌。我为感受牙缝间穿过冷空气的快感大口呼吸着,长期处于阴凉的庇护使得往来私油贩子身上蒸发出的汗液马上凝华到废弃工厂的墙壁上。

有人在宿舍楼左边的吊车上坐着抽烟,我看了一眼上面悬挂的重物,命令说:“下来。”

那个帮员看了我一眼,接着抽烟。

“你如果不小心碰掉了挂钩,会被上面的箱子砸死的。”

他这才慢悠悠地站起来。

宿舍顶端,那个喇叭还在广播,时不时传来老式模拟电视那样的粗糙噪音。天空的云朵被雪花纹割成一条条的。

“能不能叫人把那东西关了?”有人抱怨了一句。

“如果会长在,你不敢跟他这么说话。”我说。

他没回答。

“副会长来了。”有人这样说了一句,然后很快雅阁宝帮的家伙们停下手头的动作看向我这边。

我早已习惯成为焦点的感觉,只是对这些镜头的态度有所不满。

“列队。”我淡淡地说。

没人列队。过了一会,具那家伙走到我身边,小声说:“希拖,会长还没到。”

“我说了,在帮里要叫我副会长。”我看了一眼具,然后再次命令雅阁宝帮的成员们:“我说了,列队!还是说有人想背我的油罐?”

雅阁宝帮开始慢慢悠悠地列队。

“会长去哪了?”我抽空看了一眼具。

“谁知道?估计又去工厂二号楼的房顶上了吧?他也只能去那了——只要一想东西的时候就会去。”

我点了点头,扫视了一眼脚下的那群雅阁宝帮成员,忽而自嘲的笑了一下:算了。本来还是准备叫他们喊两句口号振奋一下精神,可是他们八成也不会听我的。

我在嘱托了两句之后把帮派成员交给具管理,然后转身朝着二号楼走去。

……

二号楼的楼梯是真的长。我无数次质疑尔木选择这种地方散心是否专意刁难此后将要来寻找他的我,但是每次我都会累到浑身轻飘飘、乃至感觉不出自己四肢的舞动却是真的。打开天窗,我从那层沉积在顶楼的雾霭中探出脑袋,甚至明晰地感觉到飘絮一样的水汽从脸颊上垂落时冰丝绸似的触感,我要寻找的目标却依旧不识礼数地用帆布卷边上衣的背部对着我。他正眯着一只眼睛,略微歪斜脑袋,用睁开的那只瞳孔对准了烟管的开口,手持一个细长的银针掏理着烟管内残留的烟灰。

他的五官很显然以一种饱满的弧度缝在了脸皮上,显然很享受这一过程。

这让我不满,于是故意不做声响地走到他并肩的位置,在他清理烟管的间隙远眺深井区的景观。

在二号楼的西方是深井区的居民区。当微寒的清晨,被层层卷雾峦绣住的天空蒙蔽了太阳,然而昨夜还未褪尽的月亮被挤压成了地平线上仅存的那一条线,却射出浓烈的犹如水银一样纯粹的照明给予地面,而地面又点亮了天空。深井区,那像激流一样奔涌的光芒挟着行人不断冲撞巨树似的高楼所构成的狭窄街道,在其间奔流、回溯;往上看,那些高楼向四周伸展出来的枝丫、那些空中栈道,也不清不白的纠缠在了一起。这发源于地面的光芒犹如火炬点燃了深井区,那星火亦舞蹈着意欲点燃比铅皮还要冰冷的天空——究竟能不能烧明,却还是个未知数,或许到了正午才成功,也可能就这么浑浊地度过了一天。

可反观二号楼的右侧,这深井区的废弃工业区,又是另一幅悲戚的模样。那密匝匝的工厂宿舍拦腰斩断了所有从居民区冲撞而来的月光,无情就像它们斩断所有街道一样。诚然,空旷的宿舍楼斩断了这座城市的动脉,缺氧的窒息勾勒着工业区的每一座城垣:那些百米宽的烟囱长大着乌黑的口,里面是死者最后一声的哭嚎,低沉沙哑;破了大洞的二层厂房虽在病理上可以称为大出血,却早在岁月的凝固下成乌黑的血了;板结的砂泥上的裂缝向四周蔓延,那动作颇像搁浅的鲸垂死。万幸这一切还有雾拖延,否则就连远方工人广场里那群遗散的黑点,那些雅阁宝帮的成员——

“谢谢你等我完事。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享受了。”尔木的头发在高处的风中膨胀又陷下去,收起手中的烟管。

“感觉如何?”

“感觉——”他倒认真思索了一下,“你也知道,寒冷的清晨总能刺激我的神经。”

我嘲讽地说:“虽然我不想打扰你养生,但是雅阁宝帮……”

“嗯,嗯。我看见了。”他把脑袋低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脚下那片工厂。

“你看见了?那你为什么不赶快下去?”

“希拖。”他叹了口气,“也许,有的时候我们应该从本身的职责中跳脱出来,否则就会成为一成不变的人。”

“你只是在偷懒而已。”

“或许吧。”他不否认这种说法,接着摆弄手中的烟管。

仍然没有下去的打算。

我倒也不着急。

“嘿,尔木。热月帮那边——”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不可能不知道的。他们又来找麻烦了。他们打断了那个二十岁的新来的帮员的腿。”我说。

他的眼皮略微低垂下来:“我也正在考虑这件事。”

“考虑——考虑你妈的考虑。”我冷笑,“你总是这样。咱们帮派受欺负的时候,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考虑着考虑着,就没有下文了。”

“我真的只是在考虑而已。”他哀叹一声,“这是个艰难的时期,希拖。我们前胸后背顶的全是枪口。我们帮子里太多没有自理能力的人了。还有不少是拖家带口住在狗卷酒吧里的。如今热月帮在后面追,警察又在前面堵,中间还夹着个虎视眈眈的本安宁——要是真的明面上打起来——你还记不记得,上回新来的那个老家伙?他眼睛瞎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连门框都看不见。他当时两手握在一起,那样子,简直就是乞讨,然后求我们让他拉车——”

“是的,我记得。”我也想起了那个老家伙,心里有些阴郁,“他记错了路,带着我们拐到了乔比瑟路上,结果撞见了警察。其他人是跑掉了,结果他叫条子给打死了。”

“错了。不是他记错了路,是你叫上负责踩点的卡兹哈,去砸了热月帮的柴油车。不然他们是能活下来的。”

“大约是我记错了吧。”我皱眉,“说到本安宁。他这个月要多少钱?”

“十五万。”

“贪得无厌的畜生。”

“这笔钱我们得交。你难道忘记我们在给本安宁交钱前的日子了?在街头被警察追的抱头鼠窜,每隔一周就要换一个据点,却有不少人死在了搬迁的途中——五年前的十月,记得吧?你唯一的至亲就是在那天被拉到绞刑架上的。原谅我,我不是有意要揭你的伤疤。”

“但是你要知道,随着本安宁要价越来越高,帮里已经有人吃不饱饭了。唐卡里的孩子从上个星期天开始就一直喊饿。”

“小孩子,胃口大正常。不知饥饱。”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倒没什么厌恶,甚至有种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的理亏感。

“无所谓了。你来定夺吧。反正你是会长。”我转头看了一眼长道,“他们多半已经等不及了。”

“我想也是。”他说着,然后走下楼梯。


(扉)

当我做梦的时候,会有模糊而发光的人影重复着一个动作。我清楚那是一段记忆的剪影,是我第一次陪同尔木会长给那个名叫本安宁的警司交保护费的时候。

我很清楚的记得“本安宁”在点钱之后,说的那些话:

“有点少,不过够了。我可以保证以后我的人不去找你们的麻烦,但是你们也乖乖躲在自己的老鼠窝,不要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好的,先生。”尔木会长微微欠身以示感谢。

我不清楚这段记忆一次次在潜意识回放的隐喻,但是我并不反感这种做法。我知道会长只是想尽可能保全雅阁宝帮里所有人,尽管巨额的保护费消耗了我们的大部分收入,但是至少比天天盼着不死在警察的枪下强。

……

我沿着狗圈酒吧瞎晃哟。从右边的下水道一直逛到加盖的储物间。今天没有运私油的任务,主要还是巡逻。巡逻的只有四个人,希拖、那个名叫卡兹哈的小姑娘和井菜和我。除了我,剩下的三个都是女人。然而此时她们都不知道去哪了。

时值深夜。街头涂鸦在银白里静静飘动着,墙壁笼罩着一层月光的焦散。地面上倒塌的铁网上匍匐着千足虫,墙面冷排管道里面塞满了塑料袋和废纸。偶尔从天花板掉下来的灰尘打破了阴影,掀起来涟漪,但马上被夜晚的安静吞噬。

狗圈酒吧就建在化工厂,或者说,是雅阁宝帮占领化工厂之后私自将原食堂改建成了狗圈酒吧。但是除了帮里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住在狗圈酒吧楼上的宾馆之外,其他人平时都回家睡觉。

摆在柜台上的玻璃杯反射出的亮斑聚焦在窗户上,右拐的宾馆楼梯纸糊的墙皮已经剥落萎缩。我拎着煤油灯爬上酒吧二楼,却看见有灯光在亮着。我想走过去关灯,却看见是一扇紧闭的门缝里渗出来的些许亮光。而就在那扇门的锁孔前,卡兹哈正在弯腰朝里面窥视。

“卡兹哈?”我有些迟疑地喊。

“扉?”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有些慌张地后退了两步,但是撞到了狭小走廊的墙上。

“你在干嘛?”

“不……我没干嘛。”

“但是我看你刚才在朝锁孔里面看……”

“啊,你也知道,这锁有些生锈了。用钥匙拧不开。”

“但是门缝里有亮光。”

“因为我出来的时候忘关灯了。”

我沉默了一阵:“如果你不老实说,那我就自己看。”

“你不会的。”卡兹哈干笑了两下,但是声音接着严肃起来,“听着,滚回去巡你的逻,如果你敢从锁孔偷看,我拧断你的脖子。”

这显然不是一个十六岁刚入伙的女孩应该对前辈说的话。

我有些恼怒,刚准备说点什么,卡兹哈就已经走了。

门缝里还在亮光,还有水声。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多管闲事。”那是井菜小姐的声音,她正从宾馆的三楼走下来。她的嘴角有颗痣,下巴被裹在大围巾里,微笑着。

“为什么?你也听见她说话的态度了。”

“……不,我是说,希拖正在里面洗澡。”

“……啊?”

“你没听明白么?希拖在里面。我知道你们平时都不把副会长当回事,但是如果你偷窥她,希拖生气起来确实会很吓人喔。”

“但是那小姑娘刚才——”

“嘿,你不会想知道的。”井菜小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不管管她?”

“谁知道呢?说不定这样会更有趣一些。”


过去六

(透)

丹尼斯中央大街的清晨。昨夜刚刚下过雨,空气中还是潮湿的。我坐在自己门口的台阶上——海琴租给我的房子是一间地下室,通过向下凹陷的楼梯连接到花纹钢人行道上——凝视着柴油车吱呀摇晃的辐条上面积存的水珠反射出我在清晨寒风中干枯的姿态,目睹已经变形的铁轮毂被压的更加不成型。远方汽笛塔的声音在天空中凝固,我意识到此时是早上七点。

对面的圆顶建筑似乎是一座教堂,然而早已被改造成了景点;古董店的店主正在擦拭玻璃;杂货铺被无礼的食品配给商挡住,于是两个人大有大打出手的趋势。

今天公休。

然而在我的观念里,没有“公休”,只有“浪费时间”一说。本来打算等到攒够钱就阶段性的换一个好点的房子,然而在看了“艾比伦塔”——也就是那座中央铁塔的价格之后,我就意识到没什么闲钱供自己挥霍了。

这几年,就先住在丹尼斯吧。

在上方的花纹钢步行道,我看见熟悉的警察。他正在费劲辨认出手中卡片标识的地点,眼角凝结的汗珠刺痛着角质层。

我还记得他的名字:東岛。不如说,我是不会忘记每个潜在的商业伙伴的名字的。

我站起来拍了拍裤脚上的灰尘,然后走上步行道,打断他的寻找:“我在这里,朋友。”

“啊。”他下颚角的两瓣胡子被撑开了一些,“透——”

我敏锐的察觉到他准备在后头补上一个“先生”之类的称谓,适时制止他:“直呼名字就好。我想我们不算陌生了吧?”

“也许。”他还是有些犹豫。

“那我们来聊聊正事吧。”我指了指他手中的明信片——这源于在那场餐厅的相会之后我对他的赠与,上面写着我家的地址,“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来找我的吧?”

“是。”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仿真革公文包,开始在掉漆的夹层里面翻找,“我来给你送点东西。”

“什么?”

“香烟卡。我记得上回我们见面的时候你说过可以给你带过来。”

“啊哈。”我挑了挑眉毛,“但是‘上次’是很久之前了吧?我记得,是上个月我们在布伦私餐厅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是的……所以说,你现在还收不收香烟卡?”我看出了他的担忧。

“要看你给的是什么系列的。”

“关于这些,我也不懂。”他从皮包里掏出一捆用塑料绳扎起来的卡纸,上面散发出的廉价发油气息让我皱了皱眉。他一定是曾经在包里把发油打翻了。

我接过香烟卡,仔细整理起来:“三张七十号城区,五张六十九号城区,十张三十一号城区,十二张七十八号城区——你是不是经常买塔伦特郡的香烟?”

“多多少少。以前花钱大手大脚的时候会买许多。”

“我很遗憾,只有七十号城区和三十一号城区的我能收,也就这两个才算稀有一些。”

“我理解,我理解。”他叹了口气,“但是,如果你不仅仅是收,如果能考虑……”

“放心,我会付你钱的。”我掏出自己的钱包,数了三百六十元递给他,“比批发价高了百分之十,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可以,很可以了。”他把钱揣进自己的公文包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开始靠墙,“我来一根,没问题吧。”

“请自便。”

他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从牙缝里呲出一条精妙的拖尾。这使得我觉得他适合当一个吞火人:“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买香烟卡这种没什么用的东西?”

“我跟你说过,我喜欢艺术。”

“那玩意究竟算不算艺术暂且不谈,你不是说自己很缺钱么?就是——‘我要抓住每个赚钱的机会’啊,巴拉巴拉的。”

“嗯哼。有什么问题么?”

“你把这些钱搞点投资不是更好?”

“啊,朋友。”我笑了笑,“你总有一天会意识到,包装自己也是营销的重要一环。只不过你目光的短浅使得你认识不到这一点。”

他讪笑了一下,并不恼怒。

“那么你呢?又是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我问。

“没什么风。我就是想来赚点外快。”

“不……”我笑着摇了摇头,“在我的印象里,你不太可能为了三百元就屈尊跑到一个曾经见过的——我想我们至少算是——熟人那里赚外快,对吧?”

東岛的脸色有些难堪:“你的洞察力,真是‘敏锐’。”

“嘿,我没有恶意。”我耸耸肩,“如果你不想说,就算了。”

“当然,当然。”他转头眺望了一下丹尼斯的天空,“我不会说的。”


现在七

(東岛)

我早该意识到身为一个在锈名出身的孤儿,选择娶妻是多么愚蠢的决定。如今想来,我的人生真的是步步错。早年间,从锈名搬到新城区是一大错误,因为在这种飞速发展的城市根本没有一个小警察的生存空间;接着染上烟瘾是第二个错误,我一年花在香烟上的钱若不是此后收敛了一点恐怕是个天文数字;第三个错则是选择在丹尼斯结了婚,这除了拖累一个好姑娘没有任何意义。

而最近为了调职带着妻子搬到深井区又是更大的错误。

我记得当自己得知在深井区的贫困阶层中流行着传染病的时候自己的不屑一顾,甚至想都不想就把新房子租到了深井区二十三层的二等贫困地区。我想,我的妻子是好的,甚至没有一点怨言地跟我搬了过来。我也记得当我的妻子第一次出现咳血症状时我的不在场以及事后的忽视,直到怀疑可能是结核,却早就为时已晚。我们家连夜搬出了深井区二十三层,但已经是亡羊补牢了。而昨天我的妻子牵着我的手在我怀里瞪大眼睛说不出话,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在脑海中更加清晰。

我应该庆幸的是结核是有几率被治愈的,然而应该悲哀的是也只是“有几率”。我从未感觉过自己这么需要钱,也痛恨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反而戒不掉烟瘾,甚至抽的更多。

我把在酒吧的调酒师兼职的工作时间拓宽至晚上十一点,但是不能太晚,因为回去还要给北桥换水——话说回来,北桥。巧吧?我叫東岛,我的妻子叫北桥——对结核患者来说,高烧确实是常态。两份工作加起来,也只够北桥的理疗费用。于是我想到了曾经在布伦私餐厅见面的那位总工程师说的话,然后连夜将家里乱丢的香烟卡收集起来,希望能换点钱。结果只换了三百多元,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半周……

这时候又想起来自己该死的孤儿身份。是的,没有社会保障,以及巨额的助学金还款……想想我曾经见过的孤儿们吧。她们不是成为私油贩子,就是选择去做了妓女;男人则靠出卖劳动力换取微薄的收入。像我这样,有个警察的固定岗位的家伙,还算好的了……


我看着涌动的人头,手中握着冰冷的摇酒罐,嘴里叼着一根烟。

今天估计要早退,因为要给北桥换水。

有顾客问我厕所在哪,他那口不刷洗的黄牙叫我犯恶心,于是我只是简单地给他指了指厕所的方向。这些日子每天都睡四个小时,眼睛不可避免地疲劳,总幻视手中那冰凉的摇酒罐是北桥的手,因此吓了个冷战。也不失为一种保持清醒的方式吧。

玻璃门上的黄铜铃铛响了一声,我没抬头,任由新的顾客走到我眼前。然而他并没有直接点餐,而是在我的面前发出了一声粗鄙的吼叫。

“東岛!”

我听出来那声音的主人,抬头认出来那是平时与我换班的警察。

“啊……本安宁。”我敷衍地打了个招呼,接着继续摇酒。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家伙。

“你平时不值班的时候就在这里调酒?”

“我听得出来你说话的语气。”我警告他,“你在嘲笑我。”

“怎么会呢,我的朋友。”他在柜台前张开双臂旋转了一圈,“我只是关心你。”

“你知道——有时候,我觉得警服在你这种家伙的身上都是对警服的侮辱。”

“不要这么说。”他拧了拧胸前那个酒瓶盖似的警徽,“‘能加入光荣的七十七号城区警卫队是我的荣幸’。”

他说的是宣誓词的一部分。

“如果你要点餐,就赶快;不要挡着后面的客人。”

“后面没有客人。”

“你也知道,我很难忍受附近有人渣的臭味。”

“这可是严重的指控,警察先生。”

“你不是么?”我笑了一下,“‘业绩优秀的模范警官但是管辖地区犯罪率依然居高不下’的本安宁先生?”

我清楚这家伙背地里在干什么勾当。他一直在向罪犯收取保护费,庇护他们的违法行为。但是时不时又抓几个走私犯装装样子,好让自己的业绩好看一点。

“你可能要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言辞了,東岛警官。你要知道我的警衔比你大一级。”那张死脸皮无论说什么话的时候都笑骂由人的。

“我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你是我认识的嘴脸最丑恶的人这个事实。”

“你已经五分钟没有抱怨政府对孤儿的政策了。新纪录。”当意识到无论说什么都无法中断我的嘲讽的时候,他选择从侮辱我的身世下手,并且找了个地方坐下。

“是是是……我是孤儿。但是至少心比某人干净。”我将一杯酒送到顾客手中,“那么,你到底有何贵干?”

“司长叫你回去值班。艾伯特病了,你要去顶替他的位置。”

“告诉他我去不了。”我的妻子还需要照顾。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我看见我妻子紧闭的双眸,就像用胶水黏在一起一样痛苦地扭曲着。她尝试在一片失明中为自己系好头发,然后在床头坐起来。那张饱满的鹅蛋脸是不受体重的影响的,让我想起我向她求婚的时候的模样。

我走到她的旁边,把火炉往她那边挪了一点。

“嘿,那很热的,東岛。”她听见我回来的声音,睁开眼睛,汗液顺着睫毛滚落到眼球里,无力地笑了一下。

“你应该待在床上的。”我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包香烟,用炉火点燃之后抽了起来。

“我就是想着起来活动活动。你瞧,你也不做家务,家里都乱成什么样了。”

“那不关你的事。”

她苦笑着:“还是和往常一样,不会关心人呢,東岛。”

她的话让我有些咬不住口中的香烟,多半是愧疚吧,但我不会也不想道歉。

“别抽烟了,呛。”她伸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

我没理她:“你今天吃药了么?”

“你说那个?”

“科赫淋巴液。”

“我觉得那个药我吃了不管用,就没吃了。”

“北桥。”我皱眉,“那是卫生专家说的话,你要相信医学。”然后我坐起身,“你把药放哪了?我给你找。”

“没了,東岛。”她站起来倚着墙壁喝了一口水,“昨天就吃完了。”

“我昨天告诉你去医院拿的,你为什么不去?”我感觉她不把自己的病当回事,所以恼火得很。

“我不敢去……”她的眼睛慢慢低下来,“他们看不起结核病人。他们会朝我吐口水。”

“……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我去取药的时候。他们说是我们把瘴气带来的。说我们就应该待在二级和一级贫困区等死。”

“我们就不应该搬来深井区的。”我沉默了一会,慢慢把身上的外褂脱下来,“我就应该待在丹尼斯的。”

“那今天就没药了?”

我情绪复杂地看了一眼我的妻子:“是的,是的……”

她竟然像一个孩子一样笑了:“真好,岛子。”

“别这么叫我。”

她重新躺回床上,呼吸平稳地拍了拍另一边:“岛子,来,跟我躺一块吧。”

我躺到了床上,接着她说:“我可以抱着你么?就像咱们还没结婚的时候那样。”

“不行。”我感觉腰很痛。

“那就不麻烦你了。”她在旁边静静地闭上眼睛。

夜灯发着淡淡的光。飞虫停留在灯罩上,留下了一条巨大而恐慌的影子。

稍微过了一会,在我就快要睡着的时候,北桥突然吵醒我:“你的助学金贷款还完了么?”

“快了。情况好的话,还有两三年就能还完。”

“怎么可能,我上次算了,还有起码五年。”

“别说瞎话。”我有些烦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接着睡觉去。”

“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你小时候住在锈名白教堂区的孤儿院,后来有一个老警察看中了你,然后呢?”

“我今天没这个心情。”

我们现在已经搬到深井区的六层了。虽然深井区本身就是个贫民窟,但是贫民也有阶级。六层,多半是不那么贫民的贫民吧。

外面的风拍打着架空桥上面挂着的塑料铺,噼里啪啦的响;水槽里前夜的剩菜没处理,已经散发酸味了,油污凝结成的浮沫在水上飘着。

“岛子。”她又一次打扰我的睡梦,“我去把厨房收拾了吧。”

“明天我去。”

“你每天都这么说,可是每天你都不收拾。”

“明天再说。”

“那你陪我聊聊天吧。我难受。”

“聊什么?”

“我今天收拾房间的时候找到一个香烟卡,上面画的是血腥男爵。”

“啊。”我听过那个故事。

“你说,血腥男爵是个好人么?”

“我不知道。睡觉。”

她略带失落地闭上眼睛。她的身上散发着灰尘与汗味,甚至有的时候都不像个女人了。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她再次喊醒我。连着三次被叫醒,我已经有些恼火了。

“岛子。我想吐。”

“去厕所自己解决。”我翻了个身。她扶着墙壁站了起来,然后踉踉跄跄地一个人走进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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