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号公路

第27章 Chapter 14(上半)

过去九

大约清晨三四点的时候,是我出发的时间。就像夜里的耗子见不得光,私油贩子就是这样。早晨我推开门的时候,让乔还在隔壁房间发出鼾声。倒是木实已经提前在壁炉上放好两片面包,等我出来时连同牛奶一起递过来。

清晨的雾、光线挟着外方不真实的风景,温柔地失真;外面是橘黄色,而这边是天蓝色。我看着被自己吸进去又吐出的雾粒,眼角余光落在了木实身上,和她一起坐在长椅上。

“你今天醒的有点早。”我说。

木实笑了笑,说:“不是醒的有点早,是我昨天晚上就没睡。”

“为什么没睡?”

“因为想早上起来看看你。”木实将五指伸进我的头发里,替我梳了一遍,“牛奶要我帮你热一下吗?”

“不用了,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来不及了。”

“这么快?”她略显失望地说:“不再陪我坐一会?有时候你在旁边就像个火炭一样呢,我是挺暖和的。”

“有约定好的时间的。”我低着头说,然后穿上鞋,简单的道别后背上属于我的油罐。

我推开门,在街道上迈开步伐,走一阵,在路边的一个下水道路口停下,转身进去。圆形的下水道直径大约三四米宽,恰好是一个成年人可以通行的大小。又是两三公里,我从斜坡到了地面上。

楼房渐渐地少了,更多的钢铁露了出来,纵横交错的钢架与浓重的沙尘告诉了我这是南华克区的边界。在昏黄里等了大概有一分钟后,我听见了一阵响亮而诡异的警笛声——我知道那是在叫我们所有人,于是稍微加快了些脚步。

我们聚集在了锈名与七十七号公路交接的边缘,面前有一个庞然大物。它筒体漆黑,呈现出圆柱形。那便是石油钻井机了。

与此同时我见到了那个钟表店的店主,还有其他我认识的私油贩子。他们都穿着和我差不多的卡其色风衣。

我认识那个钟表店老板,名叫时雨的家伙,他是私油贩子的老大。他对我很关心——但说是多管闲事也无所谓。他走过来把手掌放在我的后脑勺上,停顿了一会说:“优,下去的时候动作快点……如果遇到警察了不要跑,他们会开枪的……你只要喊一声,让他们听出来你是个小姑娘,他们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了。”他又停了停,接着问我:“你会像小女孩那样叫么?就是让人一听就能听出来是孩子的那种……”

我没有回答那位钟表店老板,因为类似的话他几乎每回都要和我说一次,只是嗯地敷衍了一下,然后拿出了钩子,钩在了其中一条自上而下延伸的输油管道上。

时雨看了我一眼,问:“你要第一个下去?”

我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下去可以吗?”

我又点了点头,但是这位钟表店老板还是迟疑了一段时间。直到我亲口跟他说“不用麻烦了”,才肯放我走。

我戴上自己的手套,顺着输油管道往下滑行。大约滑到一半之后,敲击管道三下来示意下一个私油贩子向下滑。

我们落到石油钻井机的半腰的一处平台上,身后是一架电梯。电梯很小,承重能力也很差,容不下多少人,我们必须分两批次下去。我第一个,然后是时雨、司佳等人,我们坐着电梯向着锈名脚下的地面降下去。

然后就可以看到这颗被人遗忘的星球的真面目。

沙子,一望无际的沙海,风的弧线与尘埃的轨迹,将要满溢而出的哀奏。如浪,却又无浪花;如风,却比风不动。目极的尽头除了深黄以外什么也没有,只能看见公路和都市的支撑柱的边缘一点点被沙尘所蚕食。偶尔鲜红溃败作横纹的晚霞,算是唯一的景观。

我领头穿梭在风沙之中。在地上是看得到风的踪迹的,只需观察沙子的流向就好。譬如现在——沙子正朝着我的反方向流淌,所以走得很慢。

温度在升高,我们几个都有闷热的感觉,汗从脸上流下,聚集在脖颈处。

我们走到巨人一般的钻井机前面一米处的位置。

我站在那个卸油口前面,时雨命令道:“优——你不是喜欢第一个么,去打开阀门。”

我看了时雨一眼。其实我不喜欢被人命令,但是时雨的话,也没大多问题。

很快我到了气压阀那边,在后面的指示灯变为绿色后拧动了气压阀。

我走上去将沉重的石油罐放到卸油口的位置。随着刺鼻的腥气传来,那个一米多高的水桶逐渐被填满。

“已经可以走了么?”接满之后,我大声喊了一句,这样问时雨。

他沉默了很久,从那张紧绷的嘴唇可以看出他的不安。最后他问:“一定要走么?我觉得我们两个一起走比较好。”

“我还是一个人回去自在一点。”

“……小心警察,孩子。”

此时我已经往回走有一段距离了,沙子松软得很,陷进了我的靴子里头。我很喜欢脚趾间被沙子摩挲的感觉,比较开心。所以我回了一句:“嗯!”略微停顿了一下说:“谢谢!”

最后一句喊得很大声,飘荡在焦枯的空气里。


过去十

夜幕瓦解,所有灯光沉没在水蓝色的帷幕中,显得隐晦而明亮。

让乔今天加班加到很晚,三上也已经睡了,只有木实和我在等着他。两个姑娘围着火炉又靠在一起,我几乎是躺在木实的臂弯里,将要睡着的样子,而木实还在为我唱歌。

木实唱歌其实不算好听,但因为毕竟是女孩,天生嗓音就要柔一点,也算耐听。而我——我没有睡着,只是觉得木实的胸口很好靠而已。两个人一个觉得的对方像火炭,一个觉得胸口好靠,各取所需,倒也不算什么。

——也许只有我会这样想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是听见开门的声音了,我抬起头来,看见让乔拿着一堆纸走进了屋里。木实难得的对让乔微笑了一回,招呼说:“回来了?”

“回来了。”让乔点了点头,语气很平静,但是木实没有在意。

让乔看了一下四周,问:“三上睡了?”

木实回答道:“是。”

“晚饭呢?”

“土豆泥和牛奶,家里只剩这些了。等什么时候我们去买些土豆?”

让乔沉默了一下,回答道:“土豆的话这周末买就好,但是不要买其他的了,这周吃紧一些。”

“让乔,”木实笑着说,“我们已经吃了一周的土豆泥了。你不记得了?”

“你昨天不是已经加了一块黄油了么?”

“也就一块啊。”

“……那也够了。”让乔自己都停顿了一下。

“先吃饭吧。”木实不打算跟让乔继续说了,转头从火炉上取下热好的土豆泥和牛奶,放到餐桌上。

“已经热了?我还说不用热,凉着吃就好。”

“小心吃坏身体。”木实难得关心了让乔一次。

让乔把大衣放在了椅背上,转头看了我一眼:“优也没睡?我看她刚才靠在你的怀里还以为她睡着了呢。”

“只是躺着而已。”我说。

让乔吃饭吃的很快,大约几分钟就结束了。随后他走到门廊的柜子上,拿出了刚才带进来的白纸。木实拿起来让乔留下的碗,向着厨房走去,准备洗碗。

“木实。”他双手捧着那张白纸,吸了一口气,肩膀稍微提起来一些,“我和你商量件事。——不,也不能说是商量,只是告诉你。”

壁炉照在他们脸上的影子开始四处抽动,空气渐渐地被压低了,让人呼吸有点困难。

“好?”木实也许是预感到有些不对,脚步停在走廊的门槛前。

“大约下周的事情……你去上学吧。”

最后三个字在房间里留下,没办法消失。我和木实两个人共同陷在诧异之中。

“……乔?”

我本来想说“你认真的”,但是木实抢在我之前说:“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她的语气在一瞬之间转变为强烈的愤怒。

“我不需要看,孩子。”让乔很冷静。

“不要叫我孩子!”木实抓着碗的手有些颤抖。

“注意你的语气。”

木实的胸腔在短暂而剧烈的起伏之后平缓下来:“上什么学?你觉得我赚的钱还不够,想把我打发走?而且,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有钱交学费?自从传输机滞销之后,我们连生活都只能勉强维持了!”

“这不是打发。”墙壁上的影子抽动的更加剧烈了,“这是为了你好,木实。只有上学才能赚更多的钱。”

“废话!全是废话,让乔!你总是这么说——‘只有怎么怎么样才能赚到更多的钱’,可我们总是在赔钱!”

“你很聪明,木实。”让乔重复了一遍,“你很聪明。正因为如此,你才应该上学。而且你已经没有不去上学的余地了——我已经把学费交了,下周你就要去学校。”

前半句我倒是赞同的。木实确实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一个。

“我不去!”木实突然喊得很大声,“你个蠢货!你一定是看不惯我,然后想找个借口把我打发走!”

“把碗放好!”让乔看见木实的手在剧烈地抖动,命令道。

“去你的!”

“我在命令你!”

木实把碗摔在了地上,那些飞散的陶瓷碎片向四周滑行出去。

“我 、命、令、你、了,孩子!”

“你觉得你有资格命令我?”

“是的,我有!”

影子停止了抽动,这并非暴风雨后的宁静,而是半途的戛然而止的诡异沉默。


过去十一

那是一段不太希望回忆起的时光,木实虽然说的不会去上学,最终她还是上了,结局是每天晚上都带着下垂的嘴角回家。她关门的动作总是很剧烈,除非让乔晚于她回家。三上似乎与让乔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拼命地工作,我也没时间问他相关的问题。木实每年都要交将近一万的学费,我们手头更加吃紧,有的时候三上都过不了生日。木实虽然还能在上学之余抽空赚几份钱,但是相比以前算不了多少。

……

在太阳的直射下闪出刺眼的光点的水渍,被阳光温暖到二十几度的流水稀稀拉拉地浇在喷泉中央的小雕像上。巨大的圆形广场左半部分是拥挤的集市,右半部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聚在一起打闹的孩子。正中央面对的是木实的学校。太阳向着头顶倾斜出四十五度角,校园的职工拉开了大门,已经有放课早的学生先一步出来了,其实也没等多久,木实就随着人潮从学校里走出来。

我和让乔等候在大门中央,和木实目光对视。她拎着挎包向我们这边走来:“优……还有让乔。你们来这边做什么?”

她在我的旁边站定,和让乔隔开一个人的位置。

让乔就像是丝毫不介意她隔阂的举动一样,回答说:“家里没衣服了,出来买一趟……正好带着优和你一起买。”

“那三上呢?”

“他在后头。他是个好孩子,工作非常卖力。你们也知道,他在肥皂厂出了一些事情,不过我相信——而事实也是这样的——他不会一蹶不振,而是带着更大的力量去打拼。我就喜欢他这点,他是个好孩子。”

木实冷笑了一声:“三上可比你这个点子王强多了。”

我们并排走向了广场左侧的集市。过了一会,三上过来了。他今天依然很疲惫。我们不清楚他现在在做什么工作,不过让乔对我们宣称他的事业正在“平步青云”。

三上背后的汗还没消退,看了木实一眼问:“你今天还能教我认字么?”

“当然可以,三上。”木实温柔地笑,“今天老师带我们看了《奥利弗·退斯特》。我可以拿那本书教你认字。”

“啊。”他有些失落,“木实。我对严肃文学没什么兴趣。”

“怎么?你难道要跟让乔一起看人物传记?”木实不大乐意地白了让乔一眼。

“那我还是看你的书吧。”三上慢吞吞地说。

我注意到木实穿了一件朱红色的围巾和灰白相间的格子衬衫,而那束橘黄色的头发,和围巾连在一起——就像晕染一样,模糊而美丽。木实是很喜欢买衣服的,她的柜子里往往堆着数量惊人的衬衫和外套。而那些已经略显陈旧的衣服,自然而然都给了我。似乎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捡着木实的旧衣服穿了。现在身上的卡其色夹克和蓝色长裤也是,都是木实给我的。

我们在市场周围穿梭,时而分开时而聚拢,木实牵着我的手,她走到哪里我走到哪里。

她的手显然很温柔,无论是牵手的姿势还是握住的力度。

木实似乎六七岁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后来和大她五岁的让乔生活在了一起。我从来没问过木实父母方面的事,所以根本不了解她的过去。

“木实。”我轻轻叫她的名字,“你还记得你父母么?”

木实的脚步在这句话之后停下来,她转头看向我。

“你怎么想起来问这种事了?”她笑着问。

“没有为什么,就是闲的。”

“你要说我的父母。”她转头看向天空,直直对着太阳,甚至不畏惧刺眼的阳光,“很温柔,很好。虽然生下我的时候他们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很照顾我,甚至只要我不做出格的事,什么他们都默许。”

“我的妈妈。”她又转头看向我,脸上的笑容更加快乐了,“那真的是很古怪的一个人啊。她说话的语气很凶,喘气都要带‘哼’字。你知道‘跑商’么?就是穿梭在各个城市之间,把一个城市的特产售卖到另一个城市,赚取其中的差价。我的父母就是干这个的,所以在他们还在世的时候我很少能见到他们。但是她每次跑商回来一定会给我带零食,插画,压花,书本,衣服……说到压花,我母亲最喜欢收集这种东西,还有干掉的种子,枯萎的植株之类。她喜欢让我躺在他的腿上给我掏耳朵,而我也经常在掏耳朵的过程里睡着。她喜欢和我讲跑商的时候发生的事,比如,有一次他们借宿在陌生人的家中,夜晚被主人夫妻间的吵架声惊醒,刚开始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他们房间的门被推开,看见主人的妻子慌慌张张地说:‘快走,我丈夫要杀了你们,抢你们的货物——他已经去拿枪啦!于是他们吓得连夜离开了寄宿的房子……还有她的手,很温柔,牵着我的时候从来不拉扯,只是安安静静地引导我向哪个方向走……”木实说了很多,但是我记下来的只有最后一句话。

我的手指稍微动了一下,因为惊讶。

我惊讶自己对于木实的手也是这种感觉。

就像母亲一样。对,母亲。

我的父母不存在去世一说,因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如果不是遇到让乔,我可能还是衣衫褴褛地在锈名的某个街头流浪。

我们都是孤儿,一群聚在一起抱团取暖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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