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Chapter 26(上半)
Chapter 26
现在二十一
(三上)
一
我想,居住昏暗的房子,多半是南希或者其他两个孩子的喜好。
恶魔之地有一处烂板搭成的房子,高五六楼。这房子的顶楼,窗户被人用泡沫板死死钉住,通风管延的很长,搭到了隔壁的房顶。房顶与房顶之间还有座天桥,通过天桥,可以走到恶魔之地对面的高架桥。
我爬上楼,以“—--—”的节奏敲了下门。不一会,从门里面探出来一张充满敌意的脸。他的眉毛死死压着,瞳仁燃烧着冰冷的仇恨。
“让我进来,格尔。”我低头看了看他。
“滚出去。”他说。
“让他进来吧。”这时候,深处传出来一个姑娘的声音,细小而孱弱。
“我不会受他施舍的。”格尔回头看了一眼南丁,“南丁,做人要有脊梁。你难道忘记他将南希害成什么样了?”
“他不是故意的。”
“‘无知者无罪’?哈,这是一套好理论。”格尔冲着门缝呲牙,“我再说一遍,滚出去。说实话,如果不是没的住了,我绝对不会住在恶魔之地。”
“恨我吧,格尔。”我痛苦地摘下自己的连衫帽,“但是让我进来。南希需要营养,她需要吃的。我带来些糖渍水果罐头,或许能让她打起来精神。”
“别以为自己是圣母。”他沉默良久,还是打开了门,“把吃的放在桌子上,然后滚。”
我走进这阴暗密闭的房间,里头除了一盏瓦斯灯,什么都没有。我稍稍将封窗的泡沫板掀开一条缝:“开个窗户吧,病人需要通风和阳光。”
“把罐头放在桌子上,别多管闲事。”
“我这是为了她好。”
“你没资格关心她。”
“她人呢?”
“我说了,把东西放在桌子上。”
“我要亲手交给她。”
南丁突然开口。经过了这么多年,她皮肤有些黝黑,头发也像南希一样卷成了海红果状:“她在里屋,三上。”
“南丁!”格尔警告说。
“唉,让他看看她吧,说不定他能让她说出话来。”
格尔死死盯住我,最后摆了摆手:“去吧。”
我感激地点头,然后推开西方里屋的门。里屋稍微比客厅亮堂了些,挂着一条灯带,但是依旧很昏暗。里屋很热,在干柴爆裂的白噪声中,我看见了一个对着火炉发呆的女人。
她的一只脑袋略微歪斜,浑身软趴趴的就像切下来的一块肉,嘴唇苍白,合不拢,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
“南希……”我坐在她身后的床上,将罐头放在她的大腿上,“你能听见我吗?”
她的眼球动了动,不说话。
“我很抱歉。我……我一直在过来。但是今天格尔才让我见你。”
她的小臂稍微动弹了一下,我却因此看见她那两双截掉的手。是的,她没有手了。原本生长着手掌的地方,只剩下两块瘫软的肉。
“你平时都是让南丁帮你喂饭么?你知道开罐器在哪里么?我帮你打开。”
我伸手指向她腿上的罐头。
突然,她的双臂颤抖了一下,然后仰着脑袋张开了嘴。我满心期待以为她要说什么,但是没有下文了。
“对不起。”我说,“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吧。我没有责怪的意思。我——我这就走。”
我起身离开了房间。
客厅里,南丁和格尔正摊着手绢,这是他们最近偷来的。格尔看见我出来了:“把门关上。”南丁问:“她说话了没?”
“想也不用想。”格尔说,“不可能的。”
“唉,我们照顾了她这么久。”南丁说,“从那之后,她就很少说话了。”
“南希一般什么时候会开口?”我问。
“她最近一个月好像没有说话。”格尔看着里屋,“但是上个月,我们要在红芦花广场动手,她说了句,不要去。”
“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
“我刚才同南希说话的时候,她的手抖了一下。那是怎么回事?”
“幻痛。”格尔说,“常有的事。我一开始也因此高兴,以为她是要说话了。但是实际上不是。”
“唉。”
我又仔细打量了眼南丁和格尔。他们两个已经成了少年了。我没记错的话,南丁今年十五岁,格尔十六。
“如果你们想交朋友的话。”我其实并不抱他们会同意的希望,“我认识两个女孩。跟你们年龄差不多。”
“我们不缺人手。”格尔把整理好的手绢扫到一旁,“现在,出去吧。”
“我还会来的。”我说。
格尔不置可否,南丁也没跟我道别。
二
“你要搬出去住?”塔惊讶地看着我。
“嗯,嗯。”我点头说,“是时候了。”
“那我们怎么办?”
“你们还是住在这里。当然,等哪天你们有了钱,想住更好的房子了,把这间屋子卖掉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希望你们不要这么做,这间屋子对曾经的我很重要。”
“为什么?你走了谁给我做饭?”她咧开嘴说,“还有,我的零花钱怎么办?”
“灯呀。”
“我不要!灯老是把锅烧糊。”
“但是你还是吃了,对吧?哪怕她做的炖煮鸡蛋面有股下水道味。”
“那是——”她两只手指绕来绕去。
“你们两个长大了。如果是我领养你们两个的时候还好,现在再一起住,就不方便了。”我一边说一边将包收拾好,“而且,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什么?”
“喏,灯马上要从里屋出来了。”我笑而不谈,“你不是挺对她有好感的么?”
“别瞎说!”她慌忙打理了一下头发,“灯在哪?”
“骗你的,她还在学车哩。”
“你有病吧?”她恼羞成怒地啐了一口,“行了,赶快滚吧。我还不稀罕留你呢。”
“哟,这么快就变脸了?”
“要不是看你还能爆点金币,我还稀罕跟灯单独住呢。”
“所以。”我打趣说,“你还是承认了。你喜欢灯。”
“我没有!”她猛地惊慌起来,然后走到房间的角落抄起一根木棍指着我,“好了,够了。你现在就走吧。”
“等一下。”我说,“我还有衣服在柜子里,你让我拿上。”
我拿上自己为数不多的衣服之后,站在门槛上。我回头看了看塔,本以为这个兔子一样的女孩会跟我道个别,实际上她还是在墙角生闷气。当然,最好玩的是那满脸通红的样子。
我笑了一下。
加油吧,小姑娘。不过灯——害,她是绝对不知道“喜欢”是什么的。
她们俩注定得坎坷一阵子。
我踏上白教堂区拥挤的街道,四周的人群冲撞着我的肩膀。天空高高矗立的信号杆上挂着电话线与随风盘旋的碎屑,孩童们在喷泉扬起的水花飞进太阳里。正在建造的空轨飞跃过天空白云的烙痕,濡湿的胶片移动到湛蓝的天空之上。
睫毛悄悄重叠上我的瞳孔。
一阵暖流袭来,阴影笼罩了抬头的行者。一辆巨大的蒸汽飞艇飞到了我们上方,飞艇上慢慢降下来一个阳台,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戴着橘黄色袖章的人开始演讲。
我懒得听,无非是动员工人自力更生,努力工作之类的说辞,接着前进。工业激进党凭借着这种把戏获得了远超工人党的民调支持率。
灯不知道我要走了,我只告诉了塔。而且还如此突然。但我心中并没有分别的失落,而是很开心。她们两个不需要我了。
三
“你——走了?”优惊讶地看着我。
她至今还是在“休假”的。她不是个怠工的家伙,但是别人强求她休息也不会拒绝。时雨特意给她开了一星期的假日。
“嗯。一方面是希望她们两个能自力更生,最好成长一些,还有一方面,是为塔行个方便。”
“塔怎么了?”
“你问她自己就知道了。”我笑了一下,然后抓起优给我泡的红糖水,“话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招待客人了?”
“招待?”她百无聊赖地抬眼看我,“谁招待你。芹小姐三个月前送了我半块红糖,我现在还没吃完。如果叫她发现了,我一定会被说的。”
“也就是说,你拿我当垃圾桶?”
“可以这么理解。”
我强忍着把红糖水喷到她脸上的冲动。
“你喝快点,这里还有一大块。你最好在今天之内给我喝完。”
“我会齁死的。”
“我只关心我会不会被骂死。”她嘴角歪了歪,然后走到沙发后面打开窗户,“那么,接下来你准备住哪?难道是你那个破船坞?”
“船坞!”我的瞳孔猛地一阵收缩,“天,我把这事忘了。”
“什么事?”
“我把船坞里的那艘船拉上来了!我本来准备带着塔去玩一趟的。”
“或许可以让灯带着塔。”
“我得写个信。”我敲一下桌子,“你有纸和笔没?”
“没有。”
我这时候看见在茶几上摆放的一本精装书籍,上面写着“吉尔伽米诗集”六个字。我指着那本书说:“你干脆把那本书撕一张给我吧。”
谁知她应激似的突然恶狠狠威胁我说:“你要是敢动那本书,我就弄死你。”
“嘿!别这么凶。”我有些吓到,“我就是说一说,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就算了。我们还是说正事吧,如果我要搬走,你推荐哪里的房子?”
她似乎真的在认真思索,眼眶微微收缩:“你想住什么样的房子?”
“最好交通方便一点,因为锯木厂在南华克区。但是我不想住南华克区的,太吵了。”
“那么,火车楼怎么样?”
“这我还从没住过。价钱贵么?”
“大部分都会比正常房价便宜,你想,你睡觉的时候有一辆运煤火车从你头上经过,别说震的你脑袋疼,就是怕房顶塌下来都有够受罪得了。”
“这不用担心,我睡的死。”
“如果你睡觉的时候火车会掉下来的话,最好先压你的脑袋。”
“为什么?”
“防止复活。”她一边说一边又冲了一杯红糖水。
我想我今天不用吃饭了。
现在二十二
(塔)
一
“谁送过来的信?”我尽量眯起眼睛,好看见灯那张脸颊。但是当我意识到这样看有非分之想的嫌疑时,立马收回了目光,胡乱打量着手里的水杯。
“还是那个送信的男的,穿着军绿色长衫的那个。”
“不不,我是问,发信人是谁。”
她拆开信封,先从落款开始念:“三上。”
“他寄信来干什么?”
“有礼貌点,塔。”灯用手梳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接着说,“当初是三上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们两个。”
“好吧,好吧。信里写的是什么?”灯那么尊敬三上,叫我有些不情愿。
“船坞。开篇提到了船坞,就是他经常跟我们讲的他爷爷带他去的那一个。——三上的语法真烂。他认字是认字,但是写出来跟鸡爪爬一样。老师教他的时候他一定没好好听。”
“还好你是自学的。”我用手支起脑袋,打趣说。
“他说……船坞收拾好了,那条船也捞上来了。如果有空,我可以带你去玩玩。”
“等等,船捞上来了?”我瞪大眼睛,“那艘船起码有一吨重!他怎么做到的?”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想去船上玩。”灯答非所问,用她那粗大的眉毛有些失望地打量着我,“如果说了的话,我们可以去公船市场。”
“因为你还有事情要忙!”我笑着冲上去抱住她的腰,“你撞的那辆车,怎么样了?”
我趁机偷偷闻了闻灯身上的香味。那是种洗干净的布料的味道,让我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会有其他的味道呢。
“唉,赔了点钱。由司机先帮我垫付,他人真好,没有利息,但是也是一笔大数目。”
“等将来你有柴油车了,你就可以拉着我去别的地方玩了。”
“等等!”她突然喊住我,叫我不要动,然后把嘴唇凑到我的眼睛上来。
“你……做什么?”我本来是看不清她的嘴唇的,随着逐渐清晰,我感觉自己心跳有些加速。
我感觉她用嘴唇夹住我的睫毛,然后扯下来什么东西。
她呸了一下。
“疼诶!”我揉了揉眼睛。
“你睫毛上有脏东西。”
“讨厌。”我松开她的腰,“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去船坞?”
“事不宜迟,就今天。”
二
灯用手抵住船坞的大门,狠狠撞击了一下,身子有些踉跄。大门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剐蹭声打开了。
我拐到控制室,现将便携式加热器打开,好让屋里暖和点,然后走到河床旁边跟灯一起注视着那艘小船。
船很小,没有甲板,船舱差不多可以容纳两个人弯腰挤进去。船体被铁锁链吊在半空中,一点也不摇晃,很坚固的样子。从舱口到船坞的地面,搭了一块厚铁板,可以通过厚铁板走进去。
“哇,会不会很脏啊?”我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袖口。
“你扫烟囱的时候就不嫌脏?”灯微笑了一下。但是她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语了,歉意地说,“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我——我觉得你的眼睛……”
“别介意。”我垫了垫脚,然后踩着那块厚铁板弯腰走进船舱。船舱内部比我想象的要整洁得多,三上似乎用抹布把里头都擦干净了。我从窗户探出脑袋,招呼道:“灯,过来呀!”
她有些为难地走了过来,踩着厚铁板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将其弄塌的样子。她太高了,所以不得不半蹲着钻进船舱。进来之后就有更大的问题了:船舱太小,容不下她的双腿。我只能站起来,让她的两条腿通过我的胯下,然后坐在她的腿上。
“疼么?”我怕我坐疼她。
“不,不。”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还是第一次见船。”
“我也是。”我说,“人工河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这么一想,我还从来没有出过白教堂区呢。”
“你出过!”她困惑地说,“你忘了?我有一次带你去兜风。”
“就是你背着师傅把车开出来那次?”我坏笑了一下,“你不是叫我忘掉么?”
“那倒是……”
“谢谢。”我说,“如果不是你,就不会知道温斯特敏区那么漂亮了。”
不过,我还是有些不自在。
太近了。我的两条小腿夹住了她,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吐息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然还有她的胸脯,紧紧地靠着我。
我不是那种会关注在意的人的身材的家伙,但是这个距离……
“你身上好热。没事吧?”
“昂?没有,没有。”我摆了摆手,“我可以靠着你么?”
“请吧。”她张开双臂让我躺在她怀里。
她身上很暖和,与高大的身躯全然不同。
“……我也谢谢您。”她突然说。
“不是,你谢谢我做什么?”我被逗笑了,“还有,‘您’是什么意思?”
“我在书上看到的,表达感谢的时候要用敬语。”
“我们两个不用啦。”
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率还在上升。
“呐,灯。”我突然感觉这时候适合说一些话。
“怎么了?”她温柔地问。
——不,太早了!我几乎是悬崖勒马地停了下来。我简直就是个蠢货。
“完蛋,我给忘了。”我故作古怪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话到嘴边就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你也有这种时候吧?”
“你说呀。”她两只手轻轻抓住我的手腕。我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咽了口口水。天,我真不该说那句话的。
“那你向我保证,我说了之后,你不准觉得奇怪。”
“怎么会呢?”
“也不准讨厌我。”
“塔!这世界上我最不会讨厌的就是你。”
“那我说咯?”
“说吧。”
“我喜欢你。”
我感觉自己身后的胸脯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在困惑“就这样?”似的。
“你倒是给个回话啊!”我不敢转头看她,语速越来越快,“我可是鼓足了勇气啊!”
“塔!”她说,“你难道以为我不喜欢你?”
“啊?”我猛地一转身,骑在她的大腿上,与她面对面,“你说真的?”
“当然!”
我本来那样欣喜若狂。但是当我用两只手捏住她的脸颊,凑近了仔细看她的眼睛的时候,我感到一阵失望。
“不!不是那种喜欢!”我脱口而出。
“那是哪种?”
我感觉自己像被戏耍了一样。我愤怒地与她额头贴额头,命令道:“亲我一口。”
她不解地把下巴抬了抬,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不!——不!不是这个!”我更生气了,“我说,这个!”我一把捏住她的脸颊,然后与她嘴唇相叠。
她一动不动。我的心脏快得几乎要停搏了。过了大约半分钟,我松开她的嘴唇,得到的仍然是一副困惑的脸颊。
“所以呢?”我胸腔剧烈的起伏着,“你的回答是?”
“还是那句话,塔,你以为我不……”
“不!”我突然感觉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竟然哭了起来,“我说了,你要我说多少遍,不是这种喜欢!你根本不懂!”
她惊慌失措地把我抱住。她的眼睛那样诚恳而无助,甚至让我感觉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但是我还是报复性地抓住她的后背。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