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 11
米库的日记
如果没意外的话,再过几天就该告诉优让乔来接她的事情了。我懒得处理这种烦心事,直到那边收到让乔催促的信件,我才意识到已经在这种状态里又和这位借宿者度过了快一周。
虽说来信的语气看上去不着急,我还是觉得是时候处理问题了。这一周我们过着和往常一样的生活,我守在店里、她白天出去卖私油,唯一的遗憾是缺少了彼此嘲讽的乐趣。
我重拾了记日记的习惯,也藉此发现充当日记的账本被偷看过。我知道一定是优,却没和她提这件事,不想在临别的关头闹得太僵。
我想起来了那个名字,他叫“透”,就是我的邻居。
……记得用账本当做日记的技巧还是透教我的,结果隔壁已经人去楼空了。
夏天的天气在短暂的回暖后又变冷起来,这一次却不是因为气象异常,只是单纯地要入秋而已。老城区的气候越来越恶劣,随之而来的是石油厂故障的次数增多。我们曾经在一周内连续遭遇三四次停油,只能点着煤油灯披着棉被度日。为了避免意外发生,从那时候开始我和优开始睡一张床。
雨又下了,这次裹挟着冰冷。街头巷尾全都沉湎在寒气之中,我开始考虑要不要搬到新城区。
深夜冻结在窗户上的冰花就像无刺的玫瑰一样,而我也不出意外地出意外了。
上午十点,荒芜的色彩生长在窗户前,我对着玻璃看书,隐约觉得自己头脑有些发热。起先没有在意,等到浑身都重的站不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想我是发烧了。
从中午到晚上,等待优回家的漫长过程里,我趁着自己还清醒思考病因,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耳鸣和自己难受的吐息混乱在一起。
后来的事情就记不住了,我早就在优回来之前靠着门板睡着,顺便做了个不好不坏的梦。
二
孱弱的烛台向着瞳孔坠落。
我紧紧抓着那双手,企图感受脉搏与心跳,却都被脑内无迹可寻的怀想打断,徒增谵妄和昏沉。
优坐在旁边替我扇风,用的就是那本《植物学纲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选一本更薄的书籍,这样扇起来也更轻松。
我躺在优腿上。家里没有床垫,她就在我身子底下铺了一层被子、又把自己的那一张盖在我身上。稍微有些热,伸手去拉盖在上面的一层,却又立即被她拦住。
疼痛点亮了生命、还有浑浊不清的脸孔。理智告诉我坐起来,可惜现在就连翻身的余力都没有。
“让我自己躺着。”我命令说。
“你发烧了。”
“这和我要自己躺着没关系。”
“得有人在旁边看着你。”
在心里清楚地描摹出我被她抱住的可怜模样,既无力又愤怒。
更讽刺的是,疼痛还在促使相握的手掌越来越紧,偏偏还是我在使劲。优也不挣脱,就任由我的脸靠在她的腹部,亚麻的布料被哈气打湿。
我用尽可能严厉的语气说:“这是最后一次,把我放下来。”
“那你先把自己的手松开。”
“松不开,你只管把我放回床上就好。”
她沉默了一下:“好的。”
接着我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倒映在眼中的横梁。
“你挺有意思的。”优说,“生病的时候会这样。”
“看来你摸透了我嘲讽人的本事。”
“你发烧了——至少有四十度。”她解开我的衣领,去摸腋下,“换成一般人早睡着了。我不知道该夸你身体好还是不好。”
“你还有心思调侃这个?”
“……我当然害怕。”她倏然激动起来,“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倒在门口的?我一开门你的脑袋就摔倒地上了。”
“你今天说话和以前不一样。”
“怎么说?”
“成熟了……挺多的。”我哼了一声,“该说欣慰吗?”
“米库。”她的指甲陷进皮肤,很疼,“别开玩笑。”
“叫我店主。”
“不,你就是米库。”
随便她怎么称呼吧,反正快结束了。
不管是何种意义上。
“等我醒来的时候,你最好还这么嚣张。”我放下这句话,埋过头准备接着睡觉。然而干涸在衣服上的汗让人根本睡不着。
残破而失坠的足迹织成帐子,遮蔽上自己。我想不到应该干什么,就和她上句不接下句地聊。从自己在这里买下店铺开始、到新城区的建成、再到那个邻居,能说的全都说了。
我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缺点,意志不清的时候总喜欢全都倒出来,所以这次挑了些不会太过分的说。
优很狡猾地问了点尖锐的问题,有一部分我应付着回答了、另一部分则假装没听见。具体是什么一个都想不起来,但我有预感八成在将来会以此被要挟。
无色透明的血液,流连在呓语和真实之间。
又过了好久,我觉得自己的意识清醒了,可以靠着墙壁,优还是执意让我靠在她的肩膀上。
“等我过几天最好不要提这件事,你就当没经历过。”
“那样再好不过了。”
“我跟你说过让乔来接你的事情没?”
她停顿了一下:“没有。”
“让乔一周前就来找你了,我让他等着,等你准备好走了写信过去。结果现在都没提笔。”
“为什么?”
“我哪知道为什么?”
微凉的墙壁上有岩石的质地,流淌在静脉,没过全身。
这次应该是真的困了,我就推开她躺到床上。
“我们暂时不聊这个吧。”
优突然来了这样一句,又吵醒了我。
我想这是在讨论刚才让乔的话题。
三
因为这场病,将优送走的计划又耽搁了。
她留在店里照顾了我一周,期间我无数次认为自己已经好了,但是她依旧坚持让我躺在床上。我没法走到前台那里,店里的大小事务就全都由她包办。或许有两次这种态度真的将我惹火了,想扶着优自己站起来,但马上就被她按回床上。
如果不是生病,我一只手就能把她推开,现今则只有被她压在身子底下的份。
——就像现在这样。
彷徨在墙壁上的光芒。
家里没多少窗户,尤其是我的卧室里只有一台通风机充当换气的角色,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活物。
我被压住的角度很不巧,除了她的衣襟之外只能看到对门乏味的成角透视。那只手放在我肩上,如果不是力气太大导致有点疼,我还挺喜欢这只手的。
当然,我不会把对“物”的喜爱牵扯到“人”身上。
“你弄疼我了。”我提醒她。
她的理由毫无诚意:“我是故意的。”
那颗凌驾在我上方半米不到的脑袋,让人怎么都联想不到过往被我压一头的样子,而我也有理由怀疑她这么做就是为了报复。
流行在周围的影子,犹如缺失主体的偏旁,溶解着时间。
我们对视,不远处的机械钟代为数秒。
本来期待着优主动松手,结果她似乎根本不认为对一个病人这么粗鲁有何不妥,最后还是我先服软。
“你赢了。”我慢慢松开抓着她胳膊的手,“我就呆在这里,哪也不去……行吧?”
她依旧保持着一脸的怀疑,上下审视我,然而手臂也随之离开肩头。
“这是你说的,哪也不去。”
“说到做到。”
米库的日记二
我的病终于好了——或者说,按照优的标准说是好了。不仅仅是走到前台看店,哪怕在门前散步半个多小时都不成问题。
生病的期间我和优相处的不太好,正如最开始就经历过的,她老是有意无意做出过分的举动。若是一次两次还可以认为是意外,这么多次下来也猜到这跟病情没多大关系,纯粹是她本人故意的。
随着身体的好转,两个人的话越来越少。等到可以下地的那天起,我就马上开始处理把她送走的事情。
在那封信之后又拖了一周,哪怕脾气好如让乔,也该不耐烦了。
我向优确认了一遍是否有必要先到锈名收拾家具,而得到的回答是家里的家具都可有可无,没必要特意回去收拾,至于贵重财产——平常都带在身上。
我不太能理解这种作风,大概是跟职业有关?毕竟走私可是个高风险的事,万一被从房间顺藤摸瓜找到就不好了。
不久前我向让乔写了信,告诉他可以来接优了。让乔那边的动作也很快,隔日就收到了回复,通知我让她自己打车去七十七号公路关口,他会在那个地方等着。
晚饭的间隙我如是转告给优,她便以“嗯”这样简短的词语回答,我想我可以理解为“知道了”。对于这种说话方式我很满意,符合最开始让乔把她送过来时我期待的模样。晚饭后我只睡了五个小时就起来帮她收拾行李,因为按照信上的时间,下午六点让乔就会在关口等着。
二
彩虹、步行道、列车铁轨、以及小金丝雀。
赤橙黄等七色交替的斑纹撕开天空,金丝雀的雕塑和列车铁轨背道而驰,步行道在白天恢复了应有的死灰。
如果有彩虹就能称之为“雨过天晴”的话,就这么称呼吧。
头发散开又聚拢、聚拢又散开;聚拢的时候会靛蓝色的一束捆在一起,散开的时候就像一沓纸片。
这是我自己的头发,算是引以为傲的发色了。
老城区的天气无外乎几种:沙暴、阴雨和最近才出现的夏雪,反正早就见怪不怪。四季流转,岁月更迭,自打搬来的那天起就下定决心拥抱这种单调的生活。
流沙沿着地面呼啸过来,经过脚踝,列车轨道的间隙已经被细小的橘黄色颗粒填满。两个月前我出门扫过一次地,特意清理了这部分,现在看来只是浪费自己的时间。
我不知道优是什么时候睡醒的,回过神来她已经出现在我的背后了。
“你替我收拾好行李了?”她看着地上捆在一起的油桶。
“明知故问。”
优走过来检查自己的包裹,上下翻了一通,确认无误后和我肩并肩站着。
我不知道她这么做用意是什么。
列车轨道奋力拖曳出与太阳等长的光辉,却在最明显的时候陷落进视野的盲区,残留的部分在头脑漾开,撕裂、扯破。
“你在看什么?”
我毫不避讳地说:“很明显,发呆呢。”
她伸手去翻自己的腰包,又确认了一遍,接着要求道:“你不准备给我带点吃的?七十七号公路可长着呢。”
“根本不长……坐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一个小时还不长?”
“你是没见过七十六号公路。几百公里,那时候的人可比你辛苦多了。如果你走到七十六号公路中途,你会发现几十上百个憋不住出来上厕所的人,男人把裤子一脱背对着马路中央就完事了;女人还得找几片纸板把自己包起来。”
“店主。”她蹙眉看我,“真恶心。”
“我只是在陈述一种生理现象。”
她哼了一声,转过头不再看我。这体验相当新奇,以前被无视的一方总是她,现在却换成了我。
我转过身沿着栅栏踱步,把优一个人晾在一旁。本以为会独自越走越远,却在半路上被急促的脚步声赶上,变成两条影子并行。
我第二次和她拉开距离,警告说:“你有点得寸进尺了。”
抬头可以目视的尽头,彩虹躺在雾的摇篮。那份绚丽夺目的色彩挣脱开天空。
她拉开了一定距离。
“抱歉。”——这样碎碎念。
风冲破鬓发的防线,传来浑浊的破音。
“如果你非要带点吃的的话。”我思索了一阵子,“旁吉卡酒和腌菜干怎么样?反正家里还剩很多。”
我认为自己是在开玩笑,只是缺乏说话的技术而已,而这句玩笑话也果不其然被误会了。
“你认真的?”
面对那副当真的模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好解释:“我开玩笑的。”
“其实旁吉卡酒和腌菜也不是不行。”她突然这么说。
小金丝雀的雕塑被白色光线吞食,就像饕餮进餐一样被弯折,最终溶于零星的几小块。
“你确定?我记得我和你形容过有多难吃。”
“吃点你吃过的东西也可以。”
我立即听出来这是开玩笑的语气。不得不承认,单就说活的技巧这方面,优不知比我高明多少。无论是神态还是表情,都丰富的多。
我转过头不和她聊,算是一种仁慈。
换做以前,我一定要顺势真的把堆积成山的腌菜干扔给她。
可惜现在。
彩虹、步行道、列车铁轨、小金丝雀,还有两个并排散步的人影。
三
在最后临别的街道上什么也没有。和往常一样的景致、和往常一样的物品,所以不必过多赘述。唯一能够激起一点回忆的是我们唠嗑的内容。
在我的印象里,以前都是优主动挑起话题,然后我进行简短的应付;那时却变成了我主动挑起话题,并且问东问西。
“还有没有要带的?”“确认东西都打包好了吧?”“自己的油桶检查了没?”……诸如此类。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过碎嘴了。
叫的车还没来,优把石油罐连同自己的腰包一起放在地上。看着那个因老化而嗡嗡作响的油表,我才意识到当初承诺为她再做一个的事还没着落。
我其实已经把内部零件调整好了,就差装在表盘里,打开好久不用的工作间也是同样的道理。结果同一天晚上她回来晚了、后几天心不在焉、加之生了一次病,就一直搁置下来。
我本来想直接把半成品送过去,剩下的让她自己完成,想想还是算了。就以我传授的那点知识还不足以胜任制作油表。
优半趴着身子靠在石油罐上,我在地面盘腿坐着和她一起等。
渐变溃败而成的黄昏,被彩虹魇伤的天空恢复原样。
除了上午一起散步的事情,我们就没多少交集了。
我想了一会,回到书房拿出几本书:“你把《植物学纲要》看完了吗?”
优用肢体语言回答,毫不客气地接过去这两本书。我觉得这么做很失礼,就抢在她前面把书藏在身后:“回答我的问题。”
“看完了。”
“家里还有哪些书你没看过?”
她若有所思:“除了散文和诗集看不下去之外,所有有插图的都看过了。”
我又把手中的书拿出来审视一番,确认无误后放到她手中:“这两本书……一本是《植物学纲要》的第二篇,另一本是诗集。最后一本我挺喜欢的,你最好收好。”
她面露难色:“我可以不要最后一本吗?”
“不行。”
“为什么?你不是挺喜欢这本书吗,那就不要给我了。”
“书没有好坏之分。”我伸手替她塞进包里,“只有读书的人有。”
“我不要诗集,你替我换成《植物学纲要》的第一篇如何?”
“你已经看过了,为什么还要?”
她看着远方:“我有个朋友对种树啊、养花啊之类的很感兴趣。如果把全套都带过去,她一定很开心。”
祥和街道的尽头漾开汽车的影子。目测二十多迈的速度,用不了几秒就快到家门前。发动机外围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热管,挂载风扇。
优听到了那声音,转头看了一眼之后开始用急切的目光催促我。
“不行。”我答道,“你应该学会看一些真正有用的书籍。”
“植物学不也有用吗?”
“那又不是给你自己看的。”我拎起脚下的挎包,帮她搭在身上,“而且到了你手里,绝对又只看一些插图之类的内容了,和连环画没区别。”
她一面哀叹一面背上行李。
沙黄的缎带掀起颗粒,从脚下的悬崖翻涌上来。我低着头又看了一眼石油厂,这次学乖了,没有张开嘴,才不至于弄得全是沙子。
我觉得再过几年就不行了。
虽然还没严重到拆迁的地步,也绝对不能住人了。这可比我预想中早了太多。
车停在了对应的地方,有人开始催促优上车。当她第二次渴求地看着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机会的。带上东西赶快走,别耽搁别人。”
发动机熄火的声音、拖着重物的脚步声、低语的交谈。
似曾相识的场景。
然而上一次我没有出门,是待在柜台后面假装睡觉。
在我的催促下,优极不情愿地上了车,然后拍了拍前面司机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出发了。
外头裹着橡胶的车轮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