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号公路

第54章 Chapter 27(上半)

现在二十五

(木实)

“我跟你说啊,我们上周去巨人塔玩了。”我对安说。

“巨人塔位于河岸街的莫比乌斯大街,毗邻赛博利亚钢琴学院……”它呆板地报菜名似地回复道。

“不对!不对!”我纠正说,“我不是问你地址的。我是来找你炫耀的,——炫、耀。懂不懂?”我骄傲地顶起胸脯,“你没去过吧?”

安的服装店里散发着烧焦的气味,地热管道的开口不断向外排气。我拿着手帕反复擦拭额头。而这个机器人被钉在座椅上,仰望着舷外无翼鸟翱翔的天空。

“嗯……是的,我没去过。”他淡淡地说。

这忧伤的语气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炫耀有些过头了,我赶忙纠正道:“不!我不是嘲讽你被钉在这里动不了,我只是……话说,我这样道歉是不是反而更伤人?”

“我没有在意的。”

我狐疑地偷瞄了它一眼。不,明明就很在意。

“我说啊。”我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很难受,安。如果是我,每天被钉在一个地方的话,我也会受不了的。而且,我已经受够了你每次听我说外面的事时都郁郁不乐的。”

“我真的不在意,木实。”

“所以说,我决定了。我买个放映机给你吧。然后,我再买个相机,以后我出去的时候,就带相机拍下来,回来用胶卷给你放出来。这样,就相当于你也去了,是吧?”

“这是自欺欺人,木实。”它摇头说。

“那也总比没有强!”我说,“安,你别委屈自己!”

“我不懂委屈是什么意思。”它的眼睛发出一阵黯淡的光,然后从桌子底下取了一些蔬菜干出来,“木实,上次渚季来看我,给我带了点吃的。你要么?”

“我们在聊别的事!”

“木实。”他哀伤地说,“我不想自欺欺人。”

“……随你吧,木头脑袋。”我悻悻然。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咳嗽声。然后沉重的铁板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围着围巾的红头发姑娘。她脑袋上挂着一串坠饰,像玻璃球或是珍珠。

“渚季!”我说,“你可算来了。”

“安,你还好吧?我好像有半个月没来看你了。”她解开自己的围巾,启动换气扇,然后目光落在柜台上的果蔬干,“果蔬干!我正想说这个呢。”接着她敲一下自己的脑门,“对不起呀,安。我真笨。那天我咋就想不起来你不能吃东西呢?早知道我给你带一罐石油也好啊。话说,你加油的时候,会不会像人类一样,觉得‘啊,这个型号的石油真好吃’或者‘唉,那个型号的石油真恶心’……之类的?”

“不会。”安说,“或许有机器人能分辨出来吧。但是我一直是加优的油的。”

“这些就先不说了。我给你们带过来一个惊喜。”渚季岔开话题,然后解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布包,从里面取出一块半塑料半金属的长条形。她把它放在柜台上:“当当!猜猜这是什么?”

“不知道。”我和安异口同声。

“我跟你们说啊,可好玩了。”她一边说一边拧开长条形上的一个旋钮,“我给你们演示一下哈。”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好——一二三四。木实是个不学无术的笨蛋,木实是个……”

“你在说什么啊!”

“别打断我!”她有些恼怒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停止了对旋钮的旋转。她用一根手指顶住还没来得及生气的我的嘴唇:“看好了哦!”

她松开旋钮。

“一二三四——木实是个不学无术的笨蛋,木实是个……”

从机器里传来这样一段声音。

“这什么?”

“留声机!”她说,“我花了大价钱买的中古品。好玩吧?”她一边说一边把耳朵贴在喇叭上,然后听着里面不断传来“笨蛋”“笨蛋”的回音,笑了起来。

“哈哈!木实,你听见没?它骂你呢。”

她自娱自乐,甚至捧着肚子笑的抽筋了,疼得快要出眼泪,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

“这有什么好玩的?”我皱眉说。

“哈哈——难道不是吗?哈哈——”

我支着脑袋听她笑了几分钟,那块留声机忽然传来了一阵铰链摩擦的声音。这将她吓了一跳,上去捶打了两下留声机:“你可千万别坏了呀!我花了一个月工资把你买来的……”

留声机不叫了。这叫我有点扫兴。然而过了一会,留声机又开始发出声音,只不过这次不是渚季的声音。

“关于炭质陨石中太阳颗粒的研究报告……蔷薇骑士……血红色……有助于陨石学和天体化学的发展……对于恒星大气……”

我和渚季瞪大了眼睛,唯独安还是擦拭着吃干净的黄桃罐头。

“那是谁的声音?”我问,“你女朋友?”

“怎么可能。”

“那是你妹妹?”

“我是独生女啊。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看着还在发出声音的留声机:“以前的旧录音带没有取出来?”

“多半是了。”她关掉留声机,拆开外壳,翻找了一会,最终取出来一条烧焦的录音带。这录音带看起来很老,是一张复写纸,上面打满了密密麻麻的洞。

“要丢掉吗?”她担忧地看着我。

“如果是政府机密的话,最好还是丢掉……”

“咱怎么可能买到这种东西啊。”她心里不甘情不愿的把录音带揣进兜里,“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保险起见还是丢掉吧。”


现在二十六

(司佳)


温斯特敏区,联合议会大楼,大本钟脚下。

这座镶嵌着猫眼石的哥特式建筑正在翻修,然而此时已经接近工程尾声,只差表盘的校准,所以四面八方围绕着大本钟的脚手架就像冬蛇的蜕皮一样落了下来。很遗憾的是,由于大本钟的钟表当年是我们的师祖,一位在锈名历史上叫得上名号的机械师所制造的,除了同为机械师的我们,没人能校准它。

——对,我们。因为我身后,就在这块密林掩映的填充着石英砂的人工草皮上,还走着一个老头子。当然,‘老头子’只是他的外号,事实上,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老,背依旧坚挺着,头发紧紧贴在圆滚滚的额头上。

我的师父。

他一声不吭,拎着沉重的工具箱,右边肩膀背这份重量压弯,在草皮上留下厚实的脚印。

这脚印想必不久就会被喷泉满溢出来的水填满吧。

“我来……”我试探性地伸出自己的手。

“嗯。”他警告了一声,让我不敢上前。

我有些苦恼地收回手。

我们走到大本钟钟塔下,他顺着哥特式墙壁东敲敲西敲敲,最终在一块隐藏式铁板门停了下来。他推开门,招手示意我进来,我在进门的一瞬间闻到了灰尘和潮湿的石砖的味道。

“他们用了多少钱,把你老请出来了?”我吹了声口哨,“您都退休了。”

“他们没请我。”他用沉闷的声音说,“是我自己要求过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放心不下你。我怕你偷工减料,丢了我的脸。”

我擦了擦鼻子,然后随老家伙坐上蒸汽梯。大本钟肯定是要坐蒸汽梯的,不然爬上去得累死。蒸汽梯到达顶楼,门缓缓打开,在我们上方十米处就是大本钟复杂的机械结构。我看着那些铜黄的咬合在一起的齿轮,其精密程度巧夺天工,怕是比传说中的差分机差不了多少了。

“这玩意怎么修啊。”

“你不会就我教你。”他放下工具箱。我注意到他一开始把工具箱放到台阶上了,导致箱里的东西差点撒出来,扳正了一下才放到地上。

“现在连台阶都看不清楚了?”我又吹了一声口哨,但是这回他没说话。

他很迟钝地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架老花镜和放大镜,又从工具箱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设计图纸,坐在台阶上开始翻阅。

“那是什么?”我问。

“大本钟的设计图纸……太久太久的东西了。我从学会里找到的。”

“学会?那地方现在还有人?”

“……我去年从我师兄的遗物中找到的钥匙。”

“啊,艾沃师叔。师叔运气好,去世的早,见不到机械行业的破落样。”

“呵,呵。”师父冷笑了两声,“他是被你气死的。”

我有些不想提到师叔,于是搬了个椅子站上去观察钟表结构。

“好像没啥大问题,齿轮磨损了而已。老头,你不用瞎看了,我换个齿轮。”

他没回我话。

“哦,还有,齿轮中间卡了个铁球啥的……哪来的?管他呢,摘下来就完事了。”

他还是不说话。

“老头?老头?轴承似乎需要再焊一下。你再不说话的话,我就动手了。”

我刚从椅子上下来,准备拿工具,他突然用极严厉的声音说:“司佳!你要是再胡闹,就滚出去吧。”

我有些犯怵,缩了缩脑袋。他接着低头看图纸。

“师叔可不会这样说我。”我嘟囔。

“你没资格跟我提他。”

……

仅仅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我却不知为何被激怒了。

“你要是嫌弃我,那你就自己动手啊。”

他身躯震颤了一下,摘下单片眼睛,从浓密的眉毛里看向我。

真是奇怪啊。似乎又回到了我十二岁当学徒的那个时候,那冷冽的目光,竟然让我如此心虚。我头皮发痒,默默找了个墙角蹲下了。

真是的,我怎么回事啊。

不对,这老头怎么回事啊。

……不。我们两个都是,怎么回事啊。

如果换做十几年前,我要是敢这么说话,一定会被扫地出门的。

大本钟虽然坏了,但是还在发出声音。大本钟的声音大的吓人,能将人震聋的那种。我还好,但是老头子,每次大本钟响,都痛苦地揉起眉心。

这让我想起当学徒时候的某个训练。因为机械师经常要在钟塔里工作,老头子就会拿起大锣在我耳边每天敲五下,好让我适应这种巨响。

过了一个小时,当我不耐烦到用鼻尖顶起扳手的时候,他终于站了起来,搬来一架板凳。

“我告诉你怎么修。听指挥。”

“麻烦。”我抱怨说,然后爬上巨大机械结构的轴承。刚准备上去的时候,老家伙拉住了我,叫我在腰上系好安全带,免得掉下去。

“我的手脚,你又不是不知道。掉下去不可能的。”我一边绑带一边抱怨说。

“闭嘴,干活。”

漫长的鏖战。我不得不承认,我对结构的检查是错的。不但是轴承需要焊之类的大毛病,还有牵一发动全身的小毛病,有的甚至只是导致时刻表偏移几毫秒而已。但是我也知道,几毫秒,日积月累,就变成几小时了。所以有些不服气地被老头使唤着。

“扳手。”大约一小时后,我说。

“先焊轴承。”他说。

“哎呀,叫你拿扳手就扳手嘛,话那么多干嘛。”

“轴承有松动的风险。”

“拜托!是你这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头看得清楚,还是我看得清楚?”我叹气。

他有些犹豫地摸了摸口袋,似乎想翻出图纸再看一眼,但是我又催了一下。他这才弯腰从工具箱里拿了扳手。

他弯腰的动作好慢。

我接过扳手后,开始拧螺母。大本钟的表盘在夕阳的沐浴下,呈现出远方的天空的美丽版画——一片巨大的辉煌的空白。

“真漂亮。嘿,老头,看见没?老头?”

“专心工作。”

“真死板。”我摇摇头,接着拧螺母。

突然,我的耳畔响起小小的清脆的迸裂声。这不详的声音令我心头一紧。我这一生很少听这样的声音,正因如此,格外敏感。

“老头……?”我有些慌张地问,“老……!”

一段巨大的失重感包裹住我。

音速总是慢的。我已经开始下坠了,轴承断裂的巨响才出现。我的脚下就是大本钟旋转楼梯的百米深渊。

我在下坠。我踩着的轴承断了,我掉了下去。

我恐惧,我惊慌,我连叫声的发出都被掉落的深渊吞食。

“老头!”我竭尽所能发出这样一声。

然而很快,下坠感停止了。我还没从痴呆中缓过来,腰部的一阵力量就把我拉住了。我艰难地抬头看看,是腰上的安全带把我挂在半空。紧接着,轴承掉落在塔底的巨响传来,我能清楚地听见铜轴承碎裂的恐怖声音。

“臭小子!”上方传来急切的呼喊。

“拉我上去!”我想拼命地摇安全带告诉他快点,但是我一动不敢动。

“等着!”吊着我的安全带立即传来一阵拉力。


“轴承摔断了。”我和师父在联合会议花园内烤着火,火上架了一罐素食罐头,我一边往里头加水,一边说。

“嗯。”他不动声色地啃着大饼。

“短时间内,大本钟不能用了。想要订做等大的轴承,起码得一周。”

“嗯。”

“会……赔钱么?我们弄坏了公家的东西。”

“使点手段吧。就跟他们说,轴承本来就不能用了,需要重新订做一个。”

“哦。”

石英砂草皮,在夜空下发出黑晶似的光芒,就像无数颗眼珠深埋在地下。我仰头望着星星,有的闪烁着刺目的光辉,不断流转;有的却已经泯灭了,只剩一点黯淡的太阳的反射,一动不动。

我又看向师父屁股底下坐的板凳。

那样歪歪斜斜,那样悲哀,那样失败。但是每颗钉子卡进木头的角度、力度,都那样坚固,有劲。

就像他在钟塔把我拉上来的时候。

“那是你做的?”我指着他的板凳。

“嗯。”他竟然还挺坦率。我还怕他不承认。

“我再替你做一个吧。”

他一声不吭地用钳子夹起煮沸的素食罐头,倒到两个小碗里。

我想了想,修正说:“不……我帮你做吧。你钉钉子,我搭把手。”

“再看吧。”他用钝铁似的声音说。


现在二十七

如果有一片阳光能将我融化就好了。

再见吧,这个悲伤的世界!

我离开后,将留下一道美丽的空白。

蝴蝶可以在里面自由地飞翔,风信子可以尽情地摇曳。

如果想要缅怀我,就弹奏一首曲子吧!但是记得,千万不要弄疼那根最细小的琴弦。

……

(米库)

我好久没感觉到这样的风了。

就像夜晚的星河那样,沙子悬浮在半空中,慢慢地、石油似地流动。依次与我拥吻。我永远感受得到这温热组成的少女,她从我指缝流逝,却永远存在。

她在吹着口哨。

我理解这口哨的意思。太多年了,她总是用口哨跟我交流。有时这口哨漂浮在金灿灿的流云之上,有时这口哨顺着小巷射出来的狭长光芒无限延伸,有时候这口哨像风暴中的麋鹿静静地站着看你。

再见了。

就像骤雨的来临那样。世界微咸而模糊。

我很少流出眼泪。眼泪不是可耻的,不是悲伤的,是对被爱的渴望。

万年之前,或许就像黑礁的冰岛,人类走上天空,恒星会掉下眼泪;千年之前,或许就像能量塔在百年的寂寥之后偶然穿过冰层亮起的那轮光芒,绝望的人们会流下眼泪;百年之前,或许就像七十六号公路拆除的那一刻,一片片坚固的不可一世的钢板如今脆弱至极地解耦在灰烬的尽头,油尽灯枯的老妪会流下眼泪;十年之前……

我抱住那团风沙。我亲吻了她。

她向着我身后流去。

这是最后的告别。

啊!可是,沙子啊!我现在除了你,还拥有着什么呢?收银台上的光芒永远定格了,浴室的水槽永远干涸了,书架的油灯永远燃尽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沙风变了向。

她慢慢朝着远方流动,就像生怕我看不清那样,在临近消散的前一刻,搭在我的手腕上,朝着北方的尽头延伸。

锈名的方向。

我哑口地咬着泪。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带我走呢?

爱吧,我的姑娘!夕阳会在黄昏的时候拥抱大海,结束一天的孤独;月亮在清晨会升华在森林的怀抱,化作每一颗清晨的露水。至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要孤独地死去。就让所有你爱过的被爱的人,守在你的身边。

沙子啊!那应该是你!

她没有回答。

收银台的阳光开始流转,浴室的水槽被濡湿,融化的灯油泛起阵阵涟漪。

那个短暂地改变了你的生活的人啊!勿要让她成为昙花一现,去寻找吧……

那么,在我真正将要离开的那一刻,你会回来找我么?

我会!我会带着你生命尽头的最后一个微笑走过每一片天空,看着每一个你爱过的人,我们永不消逝,我们永远回荡在天空,我们守望着……

一片巨大的恢弘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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