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5
Chapter 5
一
我的生活本应是“站岗”——“吸烟”——“回家”的三点一线的循环,而本人也满足于这种单调的日常。
只是自上周末遇到某个人之后,稍微多了一些东西。
我不擅长区分“朋友”与“陌生人”,如果非要给个描述,我想我们属于关系比较好的那种“陌生人”。
他是从老城区搬过来的。
出于工作区域的临近,我们两个偶尔会聊天。
他在厂里担任总设计指导一职,经常会在我值班的时间过来指挥,一转头又开始和我讨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我的工作其实只要站着就行,所以每每对话涉及到一些专业术语,就难免相形自愧。
好在这种日子就要结束,我差不多该走人了。
关于调职这件事,我从很久之前就开始考虑,在最近找到了调酒师的零工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我找了个更加靠近市中心的岗位,方便我换班。
一开始有些担心这样“不辞而别”会不会影响他的心情,细想一下又释怀了。我们本就是说几句话的交情,哪来“不辞而别”的说法呢?
……
那些工人开始七七八八散开了,只留下最后一两个懂行的负责机器的调试。
我盘腿坐在地上,瞻仰这件工业与人类的智慧媾和的产物。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亲眼看着他们把毫不相干的气缸与杠杆拼成这样一个复杂的物品。
就在这时,有一两个人走过过来借火。心想着已经到了最后一天、不如多做做善事,我就没有拒绝。
他们的人影和点燃的烟头一起发光,恍惚了头脑,和我又聊了一会天。
“你准备走了?”他问我。
“是的。”
“那还真可惜,你看不到吊轨机正式运作的那一天了,将来有机会经过那座桥的话,记得看一眼。”
“好。”我满口答应下来,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机会见到。
“你最近还在抽烟吗?”他又问。
我有点好奇他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还在抽,你怎么关心这个?”
“哪能不关心,你原来一天至少抽十几根。”
“没这么多吧。”
“有,平时身边的烟灰比你更瞩目。”他坚定地回答。
“那我以后少抽点。”
“自己注意就好。”他点头,“另外,你最近的身体好像好了挺多。”
“你刚才不是还说我抽烟太多了吗……”
“和你以前相比确实好多了。你最近的烟是不是没以前劲大了?”
“好像是。”我若有所思。
“挺好的。”他送上祝福的微笑,“就这样慢慢戒掉烟瘾也不错。”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不可能,不过我尽量少抽点。”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时辰差不多了,就离开了这座留下不少记忆的工厂。最后阔别的路口上,那个会往下滴水的天花板还历历在目。
接着我又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把行李收拾好,交了最后一天的房租,搬去了市中心。
我其实还没看好新房子,不过先住酒店也不错,这辈子难得奢侈一次。
在路边,我见着了自己的上司,他的年纪和我一样。我和他打招呼,以感谢他同意我调职,他也朝我招了招手。
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这人不适合当警察,因为他是个软骨头。最近这两天却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其他人一天到晚苦大仇深的真不知道为了什么。
那张总是尽显疲态的脸,我与绑着徽章的蓝色制服擦肩而过。
我记得他的名字叫……
上桥?上轿?
不对,好像是让乔来着。
不得不说,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最近他似乎很忙。我有个朋友说,他似乎在帮一个私油贩子开脱,一直在贿赂法院以及上层,还请了个律师。按理说这不是什么道德的行为,但是与我无关,就不想多问。
“你最近气色好了点。”他也这么和我说。
我真不知道最近自己变化这么大,于是问道:“你也看出来了?”
“当然,你原来一天天跟要死了一样。”
我折服于戒烟的力量。
“我看看以后能不能活得健康点。”我说。
他笑答:“希望以后能成真。”
二
优在我这里住了将近一个月了。我本身是个没什么时间观念的人,然而真当摆着手指计算的时候,还是会惊讶于这几天的冗长。
对,确实是“冗长”。至少对我来说,和陌生人在一起时相当折磨的。我不止一次后悔自己当初答应了让乔,进而对警察这个职业的厌恶更深一份。但是优……我不好说。在梦中对着让乔冷嘲热讽千百遍之后,仍然无法迁怒于那个乖张的姑娘。这一定是我的问题,却无法根治。
平常我起的比优早,后果就是一到晚上就可以听见隔壁翻书的声音。单调而刺耳,戳破鼓膜,也进一步确信这两天找不到的那几本书是进了她手里。我明明记得自己明令告诫过优不要动我的东西,有可能是自以为我没发现,抑或是根本就没听进去,她还是每晚肆无忌惮地影响着我的睡眠。
很难找回平时的生活了。
从一些言行里看出,我们两人之间还是有点隔阂,这令人很庆幸。可惜她似乎把间房子、包括周边的家具都当成了自己的,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所以我每每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知道一定是被优拿走了,随即更加恼火。
那位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邻居,他的店铺透过玻璃见到空旷的地板。这是我第一次想念那段每天都只有一句“早上好”的时光,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
水流盘旋着涌进地漏。当经过最上方的不锈钢垫片时,会发出刺耳的啸叫。头发一直冲不干净,所以这声音就一直在耳边循环。
破碎的泡沫,聚集在脚边,稍微动一下就会带着整个地面掀出一道粘稠的波纹。
后面的手抓住了我的脑袋。我动了动,示意她安分点。于是那双手又很自觉地缩了回去。
啊,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
不管怎么说和一个陌生人洗澡还是很奇怪吧?
但是不是我叫优一起进来的,是这个人非得在后面跟着我,我也没办法。都已经开始放热水了,才发现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又不能在这时候把她赶出去。
我也不想这样的,谁叫她进来了?
“需要我帮你吗?”优问我。
“不需要。你洗好自己的就好。”我继续揉搓头发。
面对她那种不以为然的态度,让我有种不被尊重的愤怒。
我的发质本就属于不太好的类型,尤其是打上泡沫之后,稍微动一下就很容易粘连起一片,直到吹干才能好点。
水有点变凉。我抬头确认了一下,发现转盘还是好好的,没变位置。猜想是水箱老化了,毕竟最近经常有打不着火的时候出现。于是我稍稍把它往右拧。
狭小的屋子,空气短缺。尤其是两个人的情况下甚至呼吸都有点困难。这里在设计之初就没有考虑到会有两个人一起洗,甚至连换气的窗户都没有。
陌生人的皮肤距离我只有咫尺之遥。优还在后面等着,水龙头只有一个。
我加快手上的动作,准备等洗完头就出去,今天暂且就这样了,剩下的下次再说。
毕竟我也不是有洁癖的人。
雾粒漂浮着,被我们吹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房间全都是不同调的乳白。我很难不猜想她在后面做什么,若不是还有从脊背落下来的水流保护着,绝对会更加不安。
等得快不耐烦了吧。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久,平时没这么觉得的。
手上若有若无的阻隔慢慢消失,差不多都冲掉了。我确认干净了之后,准备离开。
“我先出去,你接着洗。”我关掉水龙头之后站起来。
“不搓背吗?”
“不用了,今天这样吧。”
“嫌麻烦?”
你倒是挺麻烦的——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换了种说法:
“我更习惯一个人洗澡。”
“我帮你吧。”优突然要求。
我没来得及拒绝她,被率先腾出来一个位置,示意我坐过去。
“就坐在这里,还是说换个地方更舒服一点?”她接着确认,简直就像是我已经同意了一样。
“我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不用我帮忙?”
“是的。”
“我还是帮你吧。一个人不方便。”她没理会我。这一次甚至没给我选择的余地,手直接凑了上来,按在肩膀上。我印象里这应该是自己第一次被别人碰皮肤。
就让她动手吧,我放弃了。
“随你便。”我扶住墙壁。
她搓背的力气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虽然偶尔也有察觉这反差,还是惊讶于这么单薄的骨架有这样的力量。
“什么时候开始卖私油的?”我忍不住问。
“十二岁。”优一边动,一边回答。
十二岁……我已经很久没跟私油贩子打过交道了,但我很清楚地记得,十二岁在私油贩子里是个相当小的年龄。
“你先停一下。”我拦住她,然后转过身抓起她的手。肉色的指甲、放松时向上凸出的关节,被我贴在胸前。她本能往回缩,不过马上又顺从地递了回来,唯一的区别是这回没有肌肤相贴。
手腕可以被一个环地抓住,并且剩下挺多。我的手不算大,就连自己的手腕都只能勉勉强强,不由再一次惊叹她骨架的小巧。
不对,不能说瘦。她的胳膊,没见过的修长,让我感觉最好还是用纤细这个词形容。
“有什么很奇怪?”她问。
“心血来潮,我看看而已。”我把她的手放开,优没有主动收回去,只是等待着重力牵引着,慢慢脱落下去。
指尖最后路过的掌纹,很快重回孤独。
“继续。”我转过身,又一次面对墙面。覆盖水雾,我们的图像看不清,能辨认出的只剩下两人的距离。
这距离对于搓背来说还是远了吧。我想。
“好。优点头,然后手又一次碰到我的后背,脊梁和指骨接触。短暂的平静之后,我的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这姑娘搓背的动作无时无刻不透露出生硬,甚至有的时候会弄疼,所以我确信她是第一次跟别人一起洗澡。大部分时间,如果不舒服我会忍着闭嘴;偶尔还是会发出声音,她会停一下,然后减小搓背的劲道。
我们这样过了好久。最后她停顿了一下,对我说:“洗完了。”
“完了?”
“嗯。”
“那我走了。”我站起来推开门,从外面取出来浴巾裹在身上。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现在的时间差不多在中午,市区的温度和季节没什么关系,因而没让人觉得有多冷。
浴衣有两件,做工比较好的那个被优拿去充当衣服了,我穿的是以前自己都不用的那身。
好想换一个浴衣,或者家里面的布制品全都换了才好,然而我买不起。要是换做以前,买一件很舒适的浴衣还不算奢侈呢。
“那我也出来。”她忽然不洗了,跟着我身后出了门。
我提醒她:“你连头都没洗吧。”
“我不想一个人洗澡。”这回答就像任性的孩子。
“好吧。”我只能接受,然后又伸手从外面拿回来她的那件衣服递给她,“你的是这身。话说洗澡之后穿的和之前的是一套衣服真的可以吗?”
“我没感觉。”优摇头,但是没有接。
“怎么了?”
“你穿的是?”
“我自己的。你别想了。”我猜出来她要干什么。
“我的看上去好像更舒服。你穿我那件?”
“得了吧,我不稀罕你穿过的。”
“不。”优不理我,忽略已经递到眼前的,反而走过来抓住我的衣服。
我没动,于是她顺理成章地脱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我管不了你。”我耸了耸肩,然后把她原先的浴衣穿在自己身上,走出了浴室。
久违的呼吸顺畅。
“这件穿着很难受,不打算再买一个新的?”优跟着我走了出来,然而过了几秒立即发现那衣服的粗糙,看样子开始后悔了。
“不,买不起。”
“我有钱。”
“什么钱?”
“卖油赚来的。”
“你被抓的时候没给你没收?”
“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么。”我在浴室门前的转角停下,撑着墙壁认真考虑起来。我这边再挤一挤,也许还能凑出来万把块。
于是我问:“你有多少?”
“六万。”
“六万?”我又一次跟她确认。
“嗯。”
“哪来的这么多?”
“有人愿意买我的油,自然就多了。”
刚才聊天,看见优头发有几个地方打结了,于是凑过去帮她解开,同时回答。
好漂亮的头发——我不得不感叹。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以为是茶色的。但是在一起生活有一段时间了,才发现只有末端是这样,从根部到中央全都是发亮的黑。
让人想起工作时经常用的油脂。
最外面那一圈不同的颜色其实是风干出来的,她应该很长的时间都在室外赶路,不然不会有那种干枯的触感。
但不论如何,还是比我的头发要漂亮多了,轻轻一碰就会在指头上飘落。
“嗯。”优感受到头发被抓住,把头凑过来。
“在那就好。”我阻止她,“我只是顺手帮你理一下。”
“那就再理一会儿。”
“不可能。我还没换衣服呢。”
“……好的。”她把头缩回去,“那关于买衣服的事呢?你考虑好了没?”
我的手从她身上离开,转头看了看时钟,数字直接蚀刻在墙壁上,最细的那一根指针缓慢走秒。
“我才不。如果要买衣服,只能从新城区叫车让人送过来,太麻烦了。你要是有什么想买的就让让乔帮你带过来吧。”
其实我一直都算个怕麻烦的人,一直都是。不管是把别人的礼物送到新城区换钱,还是坚持每天都记日记,甚至有时候晚饭后散步都会觉得多此一举。更不用谈出门去买衣服了。
优就好像是预料到我会这么说一般,平淡地回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