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号公路

第32章 间章十

过去之间 十二

我从来都叫他老尤金。他是管温斯特敏区清洁工的工头,自己也是个扫地的。他对扫地地似乎有一种执着,经常对我们说:

“舔一口你扫的地!不敢舔,那就说明你弄得不够干净!”

说着,他就真的舔了一口地面。他匍匐在地上伸出舌头的时候,面部表情相当恶心。他脖子上有许多痦子,脸上坑坑洼洼,嘴角可以咧到耳朵根。当然,我对他没什么意见,因为他发工资的时候相当豪爽。

工资是日结的,虽然单次看来有点少,但是一个月下来也有一千。

我那天收完了老尤金给的工资,在锈名肉市闲逛。我准备捡几根相对干净的胡萝卜带回家。天是淡红色的,看上去也有点像胡萝卜。花纹钢的地面烫的可以煎蛋,有种鞋底会被融化的错觉。

当我经过一片人群的时候,我的肩膀被撞了一下,然后有个钱包掉了下来。我转过头来,看见个帽子很高的家伙不断摸索自己的上衣,我便知道这钱包是那家伙的。我弯腰捡起来钱包准备还给他,那人突然转过身和我对视了起来。气氛显得有些僵硬,我便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没想到他突然大叫了起来:

“贼!”

我冰在原地。一瞬间,所有路过的行人都看向了我。

我感觉有些气愤,但我是相信能解释的通的:“先生,我不是贼。我只是捡到了你的钱包。”

他冷笑着:“那么,你为什么要撞我呢?”

“撞你?”我感到不解,“这是正常的!走在路上,你总不能奢求所有人都绕道而行吧!”

“狡辩!”他的脸颊忽然拉长了,“我知道你们的伎俩!我来想想——你们总是对着一个人猛撞一下,然后趁机摸走他身上的钱包,没有钱包就摸手绢。有的时候你们还两个人一起撞,好叫被偷的人分不清究竟哪个是贼。如果你们被抓住,就像现在这样,说自己只是捡到钱包……等等。我认得你。”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

“但是我不认得你。”我恼火地说。

“你装不了!”他指着我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在替斯巴塞太太家巡逻的时候,我抓住的贼就是你!而我就是第一个吹哨的!”紧接着他指了一下西方,“你不用充楞!就算你不记得了,我还会记得!就在朝西边走大约两公里的那栋宅子,发生在七八个月前的事情!”

我一怔,那的确是我和南丁、格尔那次夜盗的宅子。

我慌起来,然后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你认错人了,先生。”

“你跑不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然后抢过我手中的皮夹,“你以为你交了和解费就可以逍遥法外了?呵,接着偷!你偷到我身上算你倒霉!”

“我没有!”我惊恐地甩开他的胳膊,他踉跄了一下,“你从来不听人解释么?”

“你有跑的权利,我不拦着你。”他看到远方走过来两个警察,嗤笑了一下,然后大叫,“喂——”

我没有选择。我只能扑倒他。他的半句话卡在喉咙里,瞪大眼睛。

“拜托,先生!”我几乎是哀求了,“听我解释!”

他挣扎了两下,从地上爬起来:“袭击!”

“你逼得我没办法!”我苦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当初就该劝斯巴塞太太不要和解的!我告诉你,你很快就会落得跟你那些同伙一个下场了!你的腿也会被打断的!”

我一瞬间僵住了:“你说什么?”

“是的!”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以为你逃走之后你的同伙就安全了?我们过了一个月就抓住了他们!你的腿也会被和那两个小孩一样,打成两截!”

“你把他们的腿怎么了?”我难以置信。

“打成了两截!没错,就是打断了!”他说,“我估计他们还能好起来,不过绝对有罪受了。虽然我当时坚持要打大腿,这样他们就一辈子站不起来了,可惜管家最终还是决定打小腿。”

“……那那个女孩呢?”我的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

“女的?”他说,“我不记得有个女的。”

“就是,”我拼命地想南希的样貌,“就是那个后脑勺像有很多海红果,一疙瘩一疙瘩的女孩,皮肤有些黑……”

“啊,你说那个在门外一直砸门的那个坐轮椅的,是吧?我们把她赶出去了,她又冲过来。结果她自己摇轮椅冲过来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指绞烂了。”

“你都做了什么!”

我一下子缩在地上,拼命扯自己的头发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喂——警官!”他看我不动了,又叫起来,“这里有个贼!还是有案底的!”

我听不见他喊人的动静,我听不见警察过来的脚步。我只能看见惨白的花纹钢地面。

“警官!对,就是这家伙!他曾经入室盗窃被我抓到过!”他还在喊。

我想起来最后一次见面南希给我的那块手帕,我想起来那个被我丢在水沟里的鼻烟盒。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不想哭,我只想嘶叫。

我抬头看了一眼那个高帽子,他还在大喊。他不断舞动自己的双臂,就像一个丑陋的八爪鱼。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在充血,我的眼球在分泌出水分。

我突然怒吼了一声。我扑了上去。我把手伸进他的嘴里掰开他的下巴拼命往外扯,他惊吓的不敢动弹,他想咬我,但是我的力气很大。围观的市民尖叫了起来然后乱步逃跑,我扯不动他的下巴,就把手伸出来扣他的眼球。

我要挖出来他的眼睛。

他在地上抽搐然后盖住自己的眼皮,我没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于是我狠狠地砸他的两条腿,掰他的手指。但是这时候,警察来了。他们两个人一人一条胳膊锁住我,然后把我的脑袋摁在地上。

他们又叫来了两个警察,分别抓住我的两条腿,然后带着不断挣扎的我朝着警局前进。


过去之间 十二

“也就是说。”让乔不动声色地听我说完了故事,“你为了几个贼,你袭击了一位绅士,是吧?”

“绅士?”我瞪大眼睛,“乔,你管那种人叫绅士?他打断了南丁和格尔的腿!”

“首先,我不知道南丁和格尔是谁。”他咬住自己的烟,“但是我知道,人家抓住了盗窃者,在法律上是正当的。而你,你作为一个窃贼的前同伙,你竟然因为人家做了一个法律上正当的事情,去袭击一个无辜的、正派的人!”

“他不是绅士!他是个畜生!”我气得大喊,“南丁和格尔那时候才十岁!他打断了两个十岁孩子的腿!”

“那么,你就以道德为由,袭击了法律?”

“道德是法律的底线!”我竟然叫出了这样一句话。说实话,我从来不讨论什么道德法律这些假大空的东西,我只是想站在南希那边。

“不,法律规定了道德!”让乔猛地砸了一下笼子,“就算道德是法律的底线,按你的说法,你也不应该袭击这个人!因为他只是公事公办!而且我也无法理解无法原谅你的作为,我无法与三个贼共情,设身处地的想,假如我是那个人,我也无法原谅一个原则法律都不占理的人袭击我!”

我在笼子里踉跄了一下:“也就是说,乔,你要同他们把我一起抓起来,对吧?”

“不!”他摇头,“我还是会救你,但是我不会再给你机会!我说过,事不过二,我就不会再拓宽到事不过三!”

我突然感觉无比的愤怒:“我倒不稀罕你救我!”

他的鼻翼青筋暴起:“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三上!你现在在对一个与自己一起生活了六七年的长辈说话!”

我咬着牙不说话。

他用淡漠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同旁边的警长说:“麻烦你帮我看好这个家伙。我去一趟咖啡厅。”


过去之间 十二


我推门进咖啡厅。

正在泡咖啡的是个机器人,但是是相当廉价的那种,程序非常简单,他们只会打碎咖啡豆然后加入热水。在房间的正中央,有个蒸汽供暖装置,上面盖着一张桌板。在那桌板上,坐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家伙。他浑身都是血印子,心情很不好地拍着桌子催促机器人快点上菜。我走过去坐下来,然后说:

“先生。”

“哼。”他转头看了一眼我,“听着,伙计,我看的出来你很想推销自己的产品,但是恕我直言,我刚才被一个疯子袭击过,没什么心情和你讨论石墨肥皂究竟对人体是否有益。”

“不是,先生。事实上,我是为了袭击你的那个小伙子来的。”

“喔。”他睁大眼睛看看我,似乎才注意到我身上的警服,“那么,说说你的来意吧。我想,是不是那个疯子又对我做出什么荒诞的指控了。”

“没有。”我竭尽全力给他留个好印象,“其实,我同他交涉的时候,他表示自己真心为自己的鲁莽与暴力行径所羞耻,并且遣我来寻求您的原谅。”

“原谅!”他说,“你觉得我能原谅他?”他指了指自己脸颊和下嘴唇上的血迹,“他把我伤成这样,你叫我怎么原谅他?”

触目惊心。当真触目惊心。我心中对三上的羞耻和失望更加一分。

“先生!他说,他愿意为了换取您的原谅付出任何代价……”

“感情他是想和解来着?”那人啐了一口,“那就帮我转告他,这不是钱的问题。他袭击了我,但我是个文明人,就算让我对他拳打脚踢一遍,我也不会这么做的。我要走司法程序。我就是要上诉他!”

我双手扣在一起:“如果您愿意私下解决这件事情——”

“我感觉不对劲。”他突然瞪了我一眼,“你一个警察,竟然会为一个罪犯开脱?”

我哀叹一声;“实际上,我是他的监护人。”

“那么他还是个警察的家人了?”他又拍了一下桌子,“天!一个警察的亲人,竟然做了小偷,还蓄意谋杀一个老百姓。这个社会真的是……”

“我相信案件的性质没有那么严重。”

“他就是要杀了我!你可没看见他那时候的眼睛!”

我感觉快要没戏了:“那关于和解的事情……”

“……我改变主意了。”他摸摸自己的下巴,突然说,“既然他身边有个警察,那么我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但是!”

我就等着这个但是。

他缓缓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我赶忙点头,“好的,好的。”

他有些讶异地盯着我:“朋友,我本来想说五十万了。可是,算了,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只是本着联合议会博爱的精神想再给他一次机会,五万就五万吧。”

我低声下气地感谢他,然后问:“您能在这里多久?”

“我本来准备等到律师来的。现在看来不用了,我可以在这消磨时间到晚上。”

“那么,我在九点之前赶回来。另,谢谢您的宽宏大量。”


我猛地推开家门,木实正抱着优教她认字,眼眶还有些红。她一见到我,就问:“让乔!三上怎么样了?”

“他?”我冷笑说,“我真不想救他。”

“你怎么这样?” 她一下子就来气了。

“别,你先冷静。”我顺路拍拍她的肩,然后直接进厨房把钱箱拿出来,“我会救他的。我只是说说。”

“你们怎么商量的?”

“他打伤了一个无辜的人,很严重很严重。我和那名可怜人达成了和解,但是要五万元和解费。”我冲钱箱里取出所有的钱,然后开始点数。

只有两万。这些钱还是我本来准备还银行的贷款的。我们当初甩卖传输机一共得来四万,两万被我用来还借朋友的钱,剩下的这就是全部了。

“这么多?”木实又慌了。

“冷静!冷静!”我命令道,“我有办法。我在银行的额度还剩下一点,我还可以借几万。”

“又是银行。”木实喃喃,“但是这回是为了三上。”

“你难道以为上回就不是了么?”我一边说,一边火急火燎地要出门。

“你什么意思?”木实一把拉住我。

“我回来再解释。”我甩开她,然后看了眼优,“优,你也是,冷静点。”

因为我看见优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恐惧。

那之后,我又去银行取了三万元。不多不少,我的额度就剩这么多。我带着五万元的折子搭了一辆蒸汽车去了温斯特敏区的警局。路上,街灯在夜色里焚烧,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如果那个人不在等我,就只能拖到明天了。这是很危险的,因为他有可能变卦。

我推开咖啡馆的雕花木门。晚上人很多,但是那人还在。我把折子从兜里掏了出来,找个地方坐下,递给了他,毕恭毕敬道:

“先生,以换取您的原谅。”

“你有些晚。”他哼唧了一声,打开折子看了一眼。确认金额无误之后,他叹了口气:“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太仁慈了。”

“您给了一个孩子重获新生的机会。”

“孩子?”他失望地摇头,“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他的劣根已经定下了。我想,我最多算是给世界制造了一个罪犯吧。”

我无话可说,只好说:“感谢您的善心。”

他客套了两句,就带着折子走了。我一个人对着他那杯没喝完的鸡尾酒,突然感到一阵疲倦。但是今天的事情还没完。

还有最后一步。


“听着,三上。那位先生是你的救命恩人,是他给了你一次机会。”我向三上强调这一点之后,准备开始最后一步。

我把他拉到了警局后院的小巷。小巷中间有个水井,上面盖着一块木板,冷冷清清地反射着月色。

“你说吧。”他的眼睛是那样死灰。

“我想你终于冷静下来了。”

“算是吧。”他偏过头,“乔。我不怪你,你确实没和南希他们一起生活过。”

“说得好像你很有道理一样。”我说,“我本来以为你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看来你还没有。”

“我就是没有错。”他不知悔改地说。

“闭嘴,三上!”我愤怒地打断他,“听着,我懒得纠正你的价值观了,因为我已经对你彻底失望了。但是!今天我遇见那位好心的先生的时候,我看着他的所作所为,我想:既然一个受害者,都能给你二次机会,我何尝不能?所以,三上,我决定看在我们最后的情面上……”

“如果你真的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一提到那人,他就开始嘲讽起来,“那你应该打断我的腿。”

“三上!”我再次警告他,“如果你还执迷不悟,那现在,看见右手边那条路没有?从那里出去,再也不要回来。离开这个家庭,离开我身边,也离开木实和优身边,不要祸害她们。”

他终于闭嘴了。

“好,你没有走,看来你还有点良心。现在,我告诉你唯一能取得我们——我不会恬不知耻地用自己代表木实和优,但我相信她们也是这样想的——原谅的方式:说出来。把你曾经的所有的同伙说出来。然后上报给警局。”

我说道后半段的时候,他的眼睛逐渐睁大,最后说:“你简直不可理喻,让乔!”

“我不可理喻?”我简直要气笑了,“我只知道你辜负了我们所有人的期望!”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怜悯心么?”他向前迈了一步,“南丁和格尔的腿已经被打断了,南希的手也被绞烂了,你还要迫害他们?”

“我只关心我的家人!我不管什么南丁南希,我从没见过他们,而且我还知道他们是贼。我只知道,当木实和优听见了所有关于你的事情之后,他们会有多失望多伤心!”

他闷哼一声:“乔……我爱木实她们,我也爱这个家庭。但是南希他们,也是我的朋友!”

“你与他们在一起多久,又与我们在一起多久?”

他看看我,又看看月亮。

最后他咬着牙道:“不可能,让乔。我不可能把他们供出来。”

我彻底绝望了:“好,很好。那么,看见右手边的出口了没?”

他艰难地点头。

“出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也不要让我在家看见你。”

他终于挤出两滴眼泪,但是没有违背我的指示。他慢慢地走了起来。我本以为他会在走的时候突然回头,然后告诉我自己想明白了,这个家才最重要,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默默走着。走到一处画报的对面,他终于转头了。我有些期待,但是他说的竟然是:

“我不恨你,乔。但是哪天你也见过南希他们,你会改变主意的。”

“走吧。”我催促道。

“容我在向优和木实道个别,好么?我不是心存她们会挽留我的侥幸……”

“不,她们不会想见你的,尤其是听我说过你的所作所为之后。”我又指了一下出口,“现在,走吧!别再废话了!”

那是我和三上的最后一瞥。警局的窗户后边贴着一张纸,呜咽似的拍打起来。月亮被一点点蚕食掉,泯灭最后一道光亮。插满烟囱的空中响彻了乌鸦叫。


过去之间 十二

“三上呢?”在那个深夜,木实看着我,无法理解地问。

“他走了。”我抬头看着屋里的灯泡,“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走了’?让乔,你什么意思?”她一下子拉住了我的袖子。

“那我说的通俗一点:我赶走他了。”我心里有种莫名的烦躁。

“你——赶走他?”木实张大嘴。

“是的。”

“你们到底在温斯特敏区发生了什么?”她坐立不安,“不对。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能把他赶走啊!三上现在在哪?我去找他。”

“不用找了。”

“让乔!”

“你听我说。”我示意她在旁边坐下,然后看了眼优——她始终没睡,盯着炉火,脸被照的通红,“优,你也听听吧。我虽然真的不想让这件事发生,但是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优没吭声,我便说到:“木实。我记得我同你说过,这不是第一次为了三上花钱。”

“是的。”她还是坐立难安。

“你还记得上回我从银行和朋友身上借了五万元吧?”

“对。对。那次也是,这次也是。”她似乎已经预料了,目光缭乱地低下头。

“其实从那次开始,三上就走上不归路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他在做违法的行径——他偷窃了……”

“不,别说,让乔。”木实捂住脑袋,示意我停下。

但我一定要说,这是迟早要面对的:“他入室盗窃了一户人家!”

“我不信!”木实往优的身边退去,抓住她的手,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好受些、

“这是事实,木实!”我接着补充,“我给了他一次机会,但是在那之后他突然凭空带回家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鼻烟盒和一个纹着别人名字的手帕。他跟我宣称这是他的盗贼朋友送给他的,但是我无法保证不是他又手痒了又去偷了东西。”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和一帮窃贼藕断丝连也不可原谅。所以我们姑且将那次算作第二次。我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终于要说到最重要的部分了。我痛心地看了眼木实和优——两个可怜的孩子——然后说:“而今天,是第三次。他遇见当初抓到他的那家人之一,然后仅仅因为他抓住了自己的同伙,就袭击了人家。而且这次,他不但毫无悔过之心,还反过来说我无可理喻。”

“我不信你!”木实抓着优的手更紧了。

“这不是你信不信的问题。”我说,“承认吧,木实!三上早就不把我们当家人了。他已经跟那些贼是一条心了。甚至有可能,从我们把他当做家人的那一刻起,自始至终,他都是个坏蛋。”

“就算这样。”木实松开优,冲过来狠狠摇了我一下,“他也是我们的家人!”

“你被骗了,木实。”

她哭了起来。她慢慢后退靠住墙壁:“我才不管,让乔。你说过,他们是你的孩子。一个合格的长辈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

“很遗憾。我不是三上真正的家长,我只是个朋友。”

“你个骗子!”她大叫着快步离开屋子,“这么多年,你张口闭口都是‘孩子’。但是你却放弃了他!”

“我做了所有人都会做的事情!”我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轮不到你管!”木实肩膀一甩,跑了起来。

我对着那背影看了一会,转过头看优,“优。很晚了,你睡觉吧。”

“我不想,乔。”她的目光停留在火炉上,“我今晚不想睡,明天也不想上班了。”

“按你的心情吧。”我说,“我想,我们所有人都需要休息一下。”


过去之间 十三

那天晚上,那个发生了太多事情的晚上,已经过去两周了。

木实跑掉之后,过了两天,回来了。我相信她一定是去寻三上了,但是没有寻到。优是最理性的,仅仅停工了一天,就接着工作了。我为她骄傲。我知道这很难,但是我们要适应没有三上的生活。

不过很快就有更大的麻烦等着我解决了。

我在银行里借的,都是短期贷款。虽然利息少,但是还款的日子已经一拖再拖了。我知道有句话叫狗急跳墙,我虽然不愿把自己降格为“狗”,但是我要跳墙了是真的。

我迫切地寻找一种方法能够还清我的债务,这时候我想到了那个“愿意把自己的头吃下去”的朋友。

我听说这家伙一直都在搞高风险投资,这回我要跳的就是这堵墙。

我听说他最近也不在炼钢厂工作了,但是纯粹是靠着股票发了财。联合印蒂雅公司、统一桥梁公司这种稳定企业他倒也买,更多的是买小企业,初创企业和垃圾债券赚了个盆满钵满。

我也只能把他当做救命稻草了。

我和他约在唐·萨里列里咖啡厅见面。

唐·萨里列里餐厅是家很精致的咖啡厅。外头有蓝紫色遮阳棚,门脸前的街道上摆着几张白色的小桌椅,尼龙编织葡萄藤匍匐在点缀其间的葡萄架上。店里有种浓郁的咖啡豆味道,似乎是在香水中掺入咖啡粉造就的。

我刚从警局下班就去了咖啡厅,所以身上还穿着警察制服。“吃脑袋”朋友看到我,把叼着的烟系在缸里,然后说:“你做警察了?真是没想到。”

“我个人认为最安全的行业。”我打理了一下身上的褶皱。

“既然你那么注重安全,找我做什么。”

“因为我要跳墙了。”

“啊。”他笑了起来,然后手指在空气中点了一下,“欠钱了。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但是万幸欠的是银行的钱。”

“你很明智。当然我相信你还没有到申请破产的地步。”

“个人申请破产不是很多年前就被禁止了么?”

“只是开玩笑。”他耸耸肩,“那么,再商量正事之前,我有话要问你。”

“问吧。”我还是希望尽快进行下一步。

“我们之前谈到的那个小伙子——现在怎么样了?”

“我把他赶出去了。”我靠着椅背,“你说的没错,从没有人能像他一样让我那么失望。”

“我就说!”

“这就是你全部要问的?”

“就这些。”他看上去对结果很满意。

“那我们聊正事。”我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小折子,“这是我能凑出来的所有的钱了。”

优倒是对钱没什么概念,我只消说是为了家庭,她就会毫不犹豫的掏出浑身家当。但是我向木实要钱的时候,她的目光很敌意。

我的记忆回滚回一天前。

……

“让乔。”她用一件黄色衬衫紧紧裹住自己,“我没钱了。”

“木实,为了这个家。”我坐在壁炉旁边,伸过去用炭火点了一根烟,“我在银行借的那些钱,如果再不还,就要被定性为恶意失信了。”

“那是你的问题。”

“……你还在为三上的事情介怀。”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这件事,让乔。”

“那就不要让我们再失去任何家人了。”我说,“我们现在还有优。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要守护好这个家。”

“又来了。”她把衣服裹得更紧了,似乎很冷,“你又开始说什么家不家的了。”

“我们应该互相帮助。”

“你是在道德绑架我呢?还是说,你认为把三上赶走的你,有资格提‘家’这种字眼?”

“是他自己选择的这条路。”

木实用忧愁的眼睛看着我。很显然,她已经发不出火了。这两周,她都深陷这种悲伤之中。

“听着,木实。”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恨我,我甚至猜得出你巴不得我因为恶意失信被抓进牢里,但是听我说。我们还有优。至少为了她,我们要走下去。”

“我不恨你。”她苦笑了一下,“我只是……不舒服。三上走了之后,我就感觉不完整了。”接着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算了,算了。我的钱就在厨房炉子的一个隔间里。你去拿吧。”

“谢谢。”我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谢谢你信任我。”

“只是,让乔……”她拦住我,“不要再让我难受了,好么?我有预感,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会受不住的。”

我看着这个橘黄头发的姑娘,突然感觉一阵心疼。我平日里对她的关爱,确实太少了。她嘴角微微褶皱的样子看上去精疲力竭。

“去做些能让你开心的事情吧。”我说,“你不是一直想酿面包酒么?去买点面包回来吧。”

“我抽空看看。”她说。

……

“吃脑袋”朋友仔细接过折子,看了一遍里面的数目,有些失落:“有点少。你希望我帮你弄多少块?”

“五万。五万就够。”

“有点难度。”他把折子揣进兜里,“但是我们来谈一下分成。”

“我只需要五万,剩下的都归你。”

“你可真‘慷慨’。”他瞪大眼睛,“我顶天也就弄到五万呀”

“这已经是我的全部家当了。我真的需要这笔钱。”

“银行那边怎么说?”

“还有两个月,不然就要起诉我。”

“唔。”他终于松口了,“行吧,行吧,就当我做慈善了。”

“我可以问一下,你具体要怎么做么?”

“我说详细的你也听不懂。概括一下,杠杆投资啦,短线交易啦。”

“我确实听不懂。”我说,“那就祝你好运了。”然后我带上东西准备离开。

“这就要走?”他拿起菜单,“不请我一杯咖啡?”

“拜托,我都说了我一分钱都没了。”我被他的幽默感惹笑了,“但是,我还是想最后说一句,虽然出了岔子我也不能怪罪你,毕竟是我找你帮忙,但是——谢谢你帮我,真的谢谢。”

“别太急着道谢。”他看起来不怎么当回事,“我可不是全能的。指不上会不会让你失望。”

我一边叹气一边出了咖啡厅。

但愿上天眷顾我这个走投无路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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