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Chapter 17(上半)
过去二十二
让乔把我们的钱全拿去做投资了。他把浑身家当交给一个朋友。
然而那个朋友就在昨天带着我们的两万块钱消失在了锈名。有低吼车司机见到他,说是去了新城区,但是新城区的面积是锈名的两倍,想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木实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房间里到处都充斥着她的嘶吼和怒骂。我看见让乔的账单放在桌上,被木实撕得粉碎。让乔的酒杯被打翻在地,他涨红了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头一次见到他们两个吵的这么厉害,于是紧咬着嘴唇,感受着脸颊上的烧灼感。我就站在木实的旁边,但是她不看我一眼,只是发疯似的嘶吼,发疯似的咒骂,狠狠地用拳头敲打着桌面。
木实拳头砸的用力,看的我心疼。
“没了,全都没了!”她带着哭腔尖叫,“让乔,看看你干的好事?咱们这么多年攒下来的钱全都没了!”
让乔的脑袋埋得很深:“冷静,木实,冷静……”
“你骗了我,你骗了我!”她咒骂着,“你向我保证,一定会把钱还清的。但是你从没说把我们的钱给了一个陌生人!”
我看见让乔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往日领导者般的姿态全然不见了,他的胸腔剧烈地颤抖着,最后挤出来几个字:“别说了,别说了……”
“别说个屁!”木实任由让乔咬住自己出血的牙龈,“你疯了,我疯了,干脆全都疯了算了!我就不该相信你的,我就该带着优走的,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个鬼地方!”
让乔的脸颊顺着手心缓缓滑落,发梢缠绕在指尖上,汗水顺着指缝滑落下来。
我冲上去抱住木实,她温热的身躯在我胸前一抽一抽的。
木实看了我一眼,当她注意到我涨红的脸颊时,自己哭了起来。她转过身来,低头亲吻我的额头,用啜泣的声音嘟囔道:“对不起,优,对不起。我是不是吓着你了?可我真的是太生气了,真的太生气了……”
我紧紧抱住木实,像是恐惧着什么。让乔看见我们相拥在一起,深吸一口气,拿起被打翻的烟丝盒,推开了家门。
“乔,你要去哪?”我颤抖地问。
“稍微出去透透气。”他说。
木实转头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别再回来。”
“别这么说,木实……”
让乔无言,转头离开了。
我看着让乔的背影,想拦住他,但是将要冲出去的那一刹那,我被木实死死拥住。
……
两天之后,木实和我走在通往朗伯斯区的马路上。她手中捧着半米多高的衣服,有羊绒衫和化纤短袖,也有牛仔裤和坠边的长裙,步伐很沉重似的,像是拖着两只脚在走路。血红的太阳映照在她的脸颊上,然而不再红润了,而是烤干了她的皮肤。她发梢上那只蝴蝶发卡看上去像断翅了,扎着的大麻花辫亦失去了光泽,焦枯着。
她憔悴了一些。
让乔最终还是没有因为恶意失信被银行起诉。木实动用了所有关系,才还清让乔的贷款。但是后果是,在往后的五年内,他和让乔将有还不完的钱。
我静悄悄走在她身后,紧抓着她的衣摆。
“你估摸着这些衣服能卖多少钱?”她强颜欢笑着问。
“其实没必要的,木实……”
“我存这么多衣服也是没必要的,优。”她说,“何况现在是特殊时期。你瞧,我们两个都节俭点,日子就有的过。”
木实准备把她最喜欢的衣服都卖了。
集市的空气中有股臭味,是工人的汗臭和洗完衣服的污水的味道。我不再说什么,而是跟随木实走进了布料店。还是集市里熟悉的那家,由那个小家用机器人掌管的那家“海琴服装店”——或者说现在应该改名叫“机器人服装店”了。我们推门进去的时候,那个铁疙瘩背后的发条正在缓缓转动着。他浑身上下传来一种叫人安心的金属的气息,温温的。
“中午好。”木实打了个招呼,“我们又来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木实。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她和这个机器人已经见过几次面。那个机器人僵硬地抬了一下头,然后回道:“是您啊。”接着缓缓起身,从柜台后头走了出来。
“今天有什么需要的吗?”
“没什么。”木实笑着说,“就是我这边有几件衣服,想看看你能不能收购了。”
“好的,我明白了。”机器人伸出手,“请递给我吧。我会验货的。”
在它接过木实手中的十几件衣服之后,他放到柜台上开始很仔细地检查起来。那双冷冰冰的手挨个翻起衣服的袖口、领口、裤脚,检查是否有开线的地方,然后又仔细地把它们叠好,放到柜台旁边的置物架上面。
换气扇正徐徐地吹着风。
“主要成分是羊绒、木棉和牛仔布。但是大部分都开线了,所以只能回收作为布料。”他说,“一共十五件,回收之后能用的布料会减少一部分,大约能卖六千元左右。”
“那很够了。”木实点点头,“请收购吧。”
那个机器人竟然迟疑了一下:“您确定吗?”
“当然,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只是觉得,您是很喜欢衣服和布料的样子。我不知道该不该过问,您为什么……”
“好了,别多嘴。”木实笑着在机器人的脑壳上敲了一下,“你只管收购就是了。海琴把这里交给你的时候,可没吩咐别的,不是吗?”
“……我知道了。”机器人重新走到收银台前面,然后在收款机上面输入了几个数字,打开了匣子。他取出一张打印好的发票和整齐的叠在一起的钞票,递到木实的手里:“一共五千九百块元,请收好。”
在收银的过程中,木实突然问:“话说回来,你有名字吗?”
家用机器人顿了顿:“没有。”
“既然这样的话,我给你取个名字怎么样?”
“抱歉,我暂时不接受主人以外的命名……”
“安——就叫你安,怎么样?多好的名字啊,安定,无风无浪的。”
“抱歉……”
“好的,安。就这么定了。”木实欢快地冲着“安”摆了摆手,然后拉上了我,“谢谢你的收购,安。下回再见,安。”
那机器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木实甩的远远的了。我们离开集市之后,走到旁边的那一大片空地上。这里已经是锈名的边缘了,隔着护栏就能远远望见老城区的模样。那些古旧的、钢铁的建筑,迷迷蒙蒙,笼罩在一层黄沙的滤镜底下。时而那些黄沙出现了丝绸一般的褶皱,在空中缓缓流动着,时间变得粘稠了。
“看那里。”木实指着远方,“那里就是老城区哦。”
我的目光却被吸引在了另一座建筑上。那是一条很长的桥,看不到尽头,只能隐约觉得是从老城区那边延伸过来的。巨大的水泥柱向下矗立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中,支撑着沥青的路面。
我伸手指了指那座未建成的大桥:“那是什么?”
“一百一十五号国道。”木实回忆了一会说,“等到它建成之后,就可以直接坐车从老城区来到锈名。那时候,我可以带你去老城区看看。”
人类啊,有的时候真是神奇。我看着那座大桥,竟然看出些许的安心感来。它通体血红,融化在太阳里面。一条从远方流过来的天河。我伸手触摸那条天河,捞起来零星的水渍。指尖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是木实握住了我的手,她笑着说:“看傻了?”
“说好的,带我去一次老城区。”
“一定。”
木实的手搭着围栏,衣摆在风中轻轻飘动。
她突然说:“优,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我心慌:“离开哪里?”
“离开这个家,优,离开这个家。”她转头看向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再跟让乔生活在一起了。他只会拖累我们。”
我霎那间吓得魂飞魄散:“不要,木实,不要……”
“我已经凑齐了独居的钱了。算上今天卖掉衣服的钱,一共两万,够我们在连鸦巷或者类似的地方租下一段时间的房子。”
我感觉自己要哭了:“算我求你了,木实,别离开我。”
“所以我才问你,我们一起走吧?”
“可是乔呢?”
“让他自生自灭去。”
我身子战栗了一下,久久不敢回答。木实观察到我的异样之后,叹了一口气,说:“好吧。那我换个问法:如果我和让乔要分开生活,你会选择跟谁?注意,只能跟一个人。”
“别这样,我求求你。”
“当然,假如你跟了我,也不是就再也见不到让乔了。我相信他还会时不时来看你的,只不过你还是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多一点……”
“木实!”我突然啜泣着说。
我在发抖啊。我的身子一直因为恐惧在发抖啊。我的眼泪终于下来了,像刀割一样,一道一道,划在我的脸颊。
“这算什么话?让乔不就是赔了点钱么?以前那么多难关大家都度过来了,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木实瞪大眼睛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呈现出纠结。片刻,她的声音软下来了,然后俯身过来抚我的额头,亲吻我的眉心。她一遍一遍道歉:“对不起,优,对不起,我错了。我下回再也不提这事了,我们还是回家吧……”
过去二十三
我背着油罐敲开了隔壁的门。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人应该叫東岛吧。
我抬头看了看旁边的铁质楼梯。边缘已经生锈了,因为昨晚是雨夜,所以到现在都还在向下滴暗黄色的污水。大部分的窗户前面搭着脏衣服——恶魔之地的人就是这样,衣服从来不洗,穿脏了就拿出去把汗晒干了,接着穿。
没人开门。
于是我自作主张地推开铁门,把靴子上的泥在门槛上刮干净之后走了进去。
屋子里收拾的很整洁,除了必要的家具,什么都没有。但尽管如此,对于一个有人常住的房间来说还是太整洁了。我走到厨房柜台底下的石油阀,观察了一下油表,发现已经清空了。卧室里也没有人,但是有个二楼。我上楼走到阳台,看见正在抽烟的那个警察。
他的身边打包好了两箱子东西,我不知道都是什么,但是他把烟头在栏杆上敲了几下,尔后看着烟灰从高空飘下去。
低饱和的阳光正在摇晃着。
他转头看到我,有点惊讶:“……优,是吧。”
我点头。
他把烟头丢下去,然后说:“今天是周一?”
我还是点头。
他歉意地笑了笑,然后摸摸自己的胡茬子:“不好意思,我没跟你说吧,从今天开始就不用往我这送油了。”
我等他的下一句。
“我要搬走了,搬去新城区。至于木实那边,你帮我转告一下吧。”
如果是木实,肯定要很生气地说“那地方有什么好的”,然后劝这个警察留下来吧。就像对待海琴那样。但是我只是哦了一声。
他低头看了一眼表,把香烟盒放进胸口的袋子里,然后拎起包裹:“时间差不多到了,我该走了。你跟我一起下楼?”
我突然吐出几个字:“我送你吧。”
他很惊讶:“你送我?”
“嗯。”
“可以是可以……”
于是我跟他一起下了楼。我们穿过恶魔之地,期间我从他手里抢来一个包裹,帮他拿着。对,应该是“抢”,因为没经过他的同意。他起先不愿意让我拿,说我背一个石油罐再拿一个包裹,就太沉了,但是我不想跟他理论,就直接抢了。
他招呼了一辆低吼车,我们两个人上了车。仿真皮散发着香水的味道。车上他问我:“你准备怎么回去?南站离你家还是有距离。”
于是我知道了靠近恶魔之地的车站是北站,我们要去的是南站。
“走回去。”
“太远了。”他摇摇头,然后从兜里数了一些钱给我,“这些钱给你,你打低吼车回去吧。”
我没客气,收下了。
我尝试着学着木实的口吻:“你为什么要去新城区?”
“调职吧。新城区刚建成,人手不够,所以从老城区和锈名调了大量人手过去。我本来就没家人,那边开的工资也多点,所以自然就去了。”
他在这时候翻找了一下自己的口袋,却只找到一包烟。他看了我一眼,僵硬地笑笑,然后从烟盒里找出一张卡片递了过来:“总感觉应该送你点什么,但是没得送。这个你拿着吧。”
我把那张卡片在手中翻转了一下:“什么?”
“香烟卡。据说有人会专门收集这种东西。”
我很随便地揣进兜里,接着看着车窗,想事情。
低吼车大约十五分钟之后到了地方,我们下车上楼梯走上月台,他在火车站临近的柜台前买了一杯咖啡,一边嘟囔着“火车站的东西真贵”一边和我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
人潮在我们眼前推进,绿油漆的巨大钟表挂在柱子上,指针顺时针旋转。
“如果我把时针往回拨的话,你还会去新城区么?”
他侧着眼看了我一眼:“会。”
我不相信,于是取出让乔赠送给我的那个怀表,把时针往回拨了三十圈。后来我觉得三十圈还不够,就接着拨。他在旁边看着,提醒说:“会弄坏的。”
我不理他。
火车很快来了,带着刺耳的啸叫。他于是拎着包裹站起来,走到月台。我跟他一起走。在车厢门打开的时候,他抬脚准备上去,却突然回头看了一眼,笑着问:“跟我说个再见?”、
我转头就走。
大约走了几步,突然听到他喊我:“‘优’……等一下。”
我不情愿地又把脑袋扭了回去。
“谢谢你送我。”——只说了这样一句。
我觉得他真烦,所以又转头走了。走到街道上之后,我没有按他说的打低吼车,而是一路走回去,期间不断地把表盘的指针往回拨。我想多拨一点,多一点也好,所以还特意走得很慢。也因此,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
我推开门,看见桌子上已经焙好了蛋糕和土豆泥,木实坐在火炉前的椅子睡觉。
我知道木实一定很不愿意提及让乔,但是我还是摇醒了她,然后问:“乔呢?”
她迷糊了一会,然后淡淡地说:“应该还在加班。”
我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怀表。它的质量确实挺好,被我逆转了这么多圈还能正常工作。
那个叫東岛的没骗我。
过去二十四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还在的时候,我曾经为了看一颗花苞的绽放,买了很厚一沓胶卷,用摄像机录了一下午花苞,最后用放映机快进播放出来。
不用担心,胶卷用的是我的零花钱。那时候我们家还很有钱,直到我的父母过世。我记得我自己走到孤儿院的那个下午,我手里除了那盆枯萎的海石竹什么也没有。然而当孤儿院的门卫告诉我我不能进去的时候,我手中的海石竹被前来收养孩子的成年人们挤掉在了地上。我没有尝试去寻找打破在石砖上的瓷片或者已经被碾平的茎叶,而是去店铺里当掉了自己的围巾,换了五百零一十块钱,走进一家征召童工的炼钢厂。在铲煤的时候,有个上唇刚冒出胡茬子的家伙过来找我搭话。我以为这又是什么恶作剧,因为此前已经有几个少年用草杆做的戒指向我“求婚”,结果我发现那只是为了看我窘迫模样的表演。
但是那个人第一句就是:
“你没有家人吧?”
我很讨厌他说话的态度,所以背过脸去。他再三追问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尝试用“富士宫”这个假名来敷衍过去,没想到他真的相信了并且连着叫了我一个月“富士宫”。最后当我实在承受不住这种骚扰并且在一个他递给我过期三明治的煤堆上告诉他我叫木实的时候,他说没关系,然后跟问我:
“你是女孩吧?为什么要在炼钢厂工作?”
我说,我需要钱。他于是又问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他问过的问题:
“你是孤儿?”
这回我点头说了是。
“我也是。”他说,“所以,我们可以抱团取暖。”
我觉得他很脏:“我不想抱你。”
他说:“我有个计划。”
我低着头吃三明治,于是他说,我就当你答应了。就这样在往后的三年里,奇迹般地,他竟然坐上了炼钢厂督工的位置。我承认我确实帮了他不少忙,但是都是看在那个三明治的份上。所以当他尝试给我加薪的时候,我辞去了炼钢厂的工作,然后去了一家印刷厂。但我没有想到他第二天七点竟然把我堵在印刷厂门口,拿了很厚的一本哲学书跟我大谈自己的人生信仰,然后说:
“孤儿应该互相帮助。”
我懒得理他,他却说:“看在那个三明治的份上吧。”
我想了挺久,然后答应了。
让我觉得这决定值回那个过期三明治的,是我在恶魔之地见到那个约八 岁的黑发女孩的时候。那天我和让乔一起去买土豆,然后看见这个不会说当地方言的姑娘很费劲地在索要他人手中的一块方糖。
让乔就像第一次见到我那样靠近她问:
“你多大了?”
那个女孩瞟了他一眼之后转身继续向路人讨要方糖。让乔还想再说什么,可我只是走上去牵起那个女孩的手,她便果断地放弃了那块方糖,顺从地跟着我离开了满是泥泞的酒馆。在去集市的路上,我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她很简短地回答:“优。”
那天我搂着优睡了一个晚上,醒来才发现我们两个的头发缠在一起了,费了很大劲才把它们解开。我带着那孩子去澡堂洗了一回澡。我注意到她赤身裸体在浴池里时竭力掩盖自己通红的脸颊,所以故意把她抱在怀里。她的呼吸紊乱了一阵接着趋于平稳。回家之后我把自己早年的旧衣服给优穿上并且把一个琥珀色的塑料发夹送给了她,带她走到正在看书的让乔面前向她正式介绍:
“这是让乔。”
她点点头,重复了一遍:“乔。”
我不知道让乔的名字简化成一个字的原因是否是优单纯地不喜欢说话。
而让我觉得那个决定的价值超越了一个过期三明治的,是那个新来的少年因为把墨水打翻到地上并且被老板训斥的时候。
少年最终的处置是被开除,所以我在那个他准备搬离印刷厂宿舍的下午找上他,并且询问他愿不愿意收集酒瓶盖。他警惕地望着我并问我收集那个东西干嘛,我说有的俱乐部会高价收购酒瓶盖。他又问我为什么帮他,我没办法回答。但我没想到彼时恰巧遇见带着优来接我回家的让乔。他看见少年的第一眼就让我带着优先回家,然后又拿出自己那本近三指厚的哲学书搂住少年的肩膀开始大谈特谈,一直聊到深夜十二点才回家。
我看见只有他一个人回来,问:“那孩子呢?”
他微笑说:“明天会来的。”
而第二天少年果然拎着包裹过来了。他很认真地朝我们每个人鞠躬,就连年龄比他小的优也不例外,然后自我介绍说:
“我叫三上。”
因为这两个孩子的加入,我们不得不在狭小的房间一挤再挤,甚至除了年龄最小的优以外都没有一张正式的床,但是我还是在优的十二岁生日晚上难得地给了让乔一点好脸色,并且递给他一封信。
信里只有两个字:谢谢。
热水壶不断地被四只手轮流摩挲,到最后黑色塑胶的手柄被磨得油光锃亮。我看着三上从第一次偷偷喝酒被呛得直吐口水到后来让乔带着他“小酌”——反正他们男人是这么说的,听着优不断向我抱怨吃土豆泥快要吃吐了,也许有的时候会忘却那个记录下花苞绽放过程的胶片,但每到傍晚厨房的冷凝器的水滴在我的眉心,我总会想起,被打翻在地上的一盆海石竹。
……
我这回是自己出来的。
我不知自己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反正是到了孤儿院前面。我看着孤儿院塔尖那个缓慢旋转的巨大铁公鸡,只是涣散了一会就下意识看向地面,在地面寻找着什么。
黄砖的缝隙朝着远方不断逃窜,最后躲到孤儿院大门后面。闭上眼又可以复现将我包裹在中间的前来领养孩子的人潮。
清晰如昨。
我走到门卫处笑着向里面的人搭话,理所当然地,早就不是那个当初把我赶出来的家伙了。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大约三年,小姐。”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问,“你是来领养小孩的么?”
我摇摇头,他就很冷淡地垂下脑袋去看报纸了。
我突发奇想:“如果我是来领养小孩的,该怎么做?”
“很简单。我去跟院长说一声,你进去挑个中意的孩子,签一份合约,完事。”
“合约的内容是什么?”
门卫低头从抽屉里找了一份发黄的印刷纸递过来:“看完请还回来。”
除了教优认字的时候,我一看见字就头疼。所以只是简单地扫了几眼,就还给了门卫。
我只记得一行内容:乙方自愿向孤儿院捐赠三万五千元。
我又问:“平常门前的垃圾都是由谁清理?”
“政府外包的清洁工吧。”他很不耐烦地哼哼。我点点头,识趣地离开了。
云层遮住了黯淡的太阳,带着沙子的风扰动我的围巾。
我想,就算找到清洁工,他也不可能记得六七年前打扫过的几片花盆碎块吧。出人意料的是,自我长大这么多年来,除了农场的小麦我就再也没见过任何活着的植物。问了麦子我才知道,很久以来盗窃农业区的土壤都属于重罪,更毋谈私人种植植株了。
所以我父母那些年送给我的土壤和种子都是哪来的呢?
我也想不通。
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学校前面,我抬头看了一眼,还在上课。但是我这不算旷课。从卖掉衣服的那天起,我就退学了。说来也好笑,让乔那么坚持地让我上了两年学,最终除了浪费钱,什么也没学到。想到让乔,又觉得可恨。但是那天发完脾气我头一次想哭。并不是觉得亏欠让乔什么,只是难过自己没有早点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猛地迸进出锐利的日光,刺穿云层与我。我战栗了一下,总感觉被胁迫似地,露出了以往那柔和的微笑。
瞧,我这是干什么呢。马上要见人了,这样垮着脸可不行。
我顺着步道快走了约一个小时,然后来到温斯特敏区那家熟悉的点心店门前。我曾经在里面待过,所以没打招呼就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麦子在里面等我了。
我很自然地打招呼:“好。”
“好!”
麦子瞥到我,有些慌乱地拾掇起刚才叼烟斗的滑稽姿势,结果带着通红的烟灰就塞进了口袋,闹得那身米格衬衫破了一块大洞。我没忍住笑了。但我很感谢他把我逗笑。
“来这里准备学点手艺?”他问。
“当然,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我准备开一家面包店。”
“怎么想起来干这行了?”
“毕竟以前学过一些嘛。更主要的是,想有个稳定的收入来源。”
别人我不管,至少我需要能稳定养活我和优的钱。
“你都想学点啥?”
“基本除了面包上都学了……混酥、蛋糕啊啥的。可能细枝末节还需要练练吧。”
“那轻松了。”麦子撸起袖子并递给我一身围裙,“至少不用从头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