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Chapter 20(下半)
过去三十九
我没有找到愿意接手老房子的房产店。但是我知道一个人。我不必寻找他现在住在哪里,因为我知道某一时刻他一定会存在于某个地方。关于这个“时刻”,也仅仅是个感觉,只要在感觉最准确的时候出发就好了。
必定会见到的。
……
我今天穿了一件通用制服,棕色粗棉布里面夹了一层绒衫,本来是让乔原来工作的时候统一配给的。
船坞的入口依旧是生锈的天蓝色卷帘门。当我看见卷帘门底下很细的一条缝隙的时候,便明白确实是有人在里头了。卷帘门不重,我一只手就能将其抬起来。刺耳的摩擦声搅动着空气中的灰尘,那动乱的尽头是一条巨大的铰链以及手摇滚轴。玻璃已经破了,不知谁用白胶布包裹住了锋利的边缘。
我踩了踩脚边铁板的积水。然后朝右边的小隔间走过去。
背头抹了廉价发油,味道刺鼻的同时紧紧贴着头皮。我看着那人坐在细石混凝土的地面上用便携式热管取暖,两只手来回摩擦,旁边烘干着双排扣橄榄色外套以及一条黑披肩。
我打断他的宁静:“三上,你平时就用这身行头偷东西?”
他沉默了一下:“抱歉。我也知道这不好。但是我也有在锯木厂工作。”
“你有在锯木厂工作?锯木厂好歹也是政府企业,收入至少稳定吧?”
“稳定是稳定,钱够不够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现在有什么麻烦?锯木厂的工资都不够?”
“我……认识三个人。一个姑娘,两个小孩。他们需要治病,治病要很多钱。”
某种空荡的怪叫,徘徊在四五米高的船坞。三上有些开玩笑意思地问:“如今听这声音还害怕么?”
“你还欠我一个童话故事。”我笑的总感觉有些应承。过了一会,等到那热管因为热胀冷缩发出噼啪的声音,才接着说:“三上,你其实可以回来的。我和木实会替你说话的。”
“不。就算你们替我说话,我也不想因为我的回去而增大你们和让乔之间的裂缝。”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后背,然后在地铺旁边的老柜子里翻找起来,“不过现在说这些,也都过时了不是吗?”
“大概吧。”
等到他翻找完毕的时候,伸手将一块金属制的小玩意丢给了我。然而我没去接,因为我知道就算接了也接不住,所以任由其掉到地上之后捡起来。
“你应该去接的。摔坏就麻烦了。”
“我接不住。你原来就喜欢这样,明知道我接不住还丢。”我把它收进口袋。
“看都不看一眼?”
“油表,是吧?”
“你很久以前就开始念叨了。”
“有多久了呢?”我嗤了一下,“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记得。”
“我欠你的,优。我欠你们所有人的。但是我不敢去找你们。”
“……大家没有把你当成罪人。而且,你从一年前开始,就不停朝家里寄钱了,对吧。”
“被你发现了。”他笑了一下,“希望这些钱能帮你们块钱还完债。”
“从今往后就没有寄钱的必要了。”
“为什么?”
“房子里没有人了。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的眼睛黯淡了一下:“所以,时雨告诉我的是真的?你们……结束了?”
“你和时雨还有联系?”我想起那个总是穿着粗帆布格子衫的私油头子,“我们本来就是一群抱团取暖的孤儿。当胸口不再发热的时候,自然也没有聚在一起的必要了。”
“但你们至少是一家人……”
“你也是,三上。但是你最早被赶出了这个家。”
他咬住下嘴唇。此时他的下巴上方生出浅浅的胡须。
“所以。”我突然深吸一口气,“我现在想把这个家还给你。”
他愣了愣:“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没有房产商会要恶魔之地的房子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房子就留给你吧。你或许还有机会再拥有一个家,但不是曾经的我们——不是木实、让乔和我,而是其他人。”
“哈……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之前住了一个月的厕所天花板,成天和蟑螂同床共枕。”
“别转移话题。”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黄铜钥匙,“你要不要?”
“你。有酒么?”
我叹了一口气,从挎包里取出来一瓶封好的面包酒:“讲个笑话。我总是有预感你会要这个。——面包酒。”
“度数太低了。”他稍微抱怨了一下,然后接过去用牙咬开了瓶塞,“坐下吧。我还欠你一个童话故事呢。”
于是面对面席地而坐。
“两个森林里的小妖精的故事。话说你知道什么是森林么?就是有很多树很多土壤的地方。两个妖精一个叫哈库梅伊,一个叫蜜柯圻。蜜柯圻曾经是独居在树干里的,然而有一天,一个红发的流浪妖精敲开了她家的门来问路,蜜柯圻收留了她并且给她吃了面包,留她过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流浪妖精为蜜柯圻除了门口的草作为报答并准备离去,因为她想在‘蜂蜜的巷子’里租房。蜜柯圻却挽留了她,并且给她做了午饭。就这样,两个妖精住在了一起,那个流浪妖精就是哈库梅伊。”
“……讲完了?”
“嗯。”
“真烂。”我挺了挺背,以远离漏水的墙面,“再讲一个吧。对了,酒瓶子我就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吧。”
“为什么?酒瓶不便宜呢。”
“你用嘴咬开的吧?我嫌你口水脏。”
过去四十
如今塞西斯喷泉街二号楼二一零号已经是我的家了。当然在约定好的周六,这里已经成了喝面包酒的地方。房间确实是有点小了,才十个人,却已经把所有餐椅都坐满的同时坐了沙发并且铺了地毯。面包酒两罐,一人五大杯将将喝完。
我邀请了不少人来我家做客,算是庆祝搬新家。
琥珀色的液体浮动着泡沫,水花在跳跃,与阳光一起跳跃。换气扇开着,上面缠着的红色塑料带噼啪作响,吹进来被沙子烘干的空气。鎏金的宴席。桌布是一块大红布,如今却已经洒了不少酒。也好,至少不用担心喝不完的问题了。
麦子坐在沙发上。我知道他在楼道里还藏着一罐面包酒,没敢告诉我,不过没计较。木实同样过来了,她是过来做菜的,也是我叫的。虽然大多数还是预制食品,但却是从未有过的奢华,甚至出现了烤派这样的现做食物。
“没喝过面包酒。”枼付把第一块糖馅派拿走,“度数太低。”
“麦子可是在酒类博览会拿过奖的手艺呢。”木实笑着摘下橡胶的隔热手套,然后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如果你们想要浓度高一点的话,我可以做。”麦子稍微取了些自带的牛角包,“还有蒸馏酒跟面包酒的调配酒。”
工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想他多半是在观察这房间的构造:“塞西斯喷泉街的房子没有气泵么?”
“有。”我指了指桌脚下那一小排格栅。
“太小了。”工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歌姬,“你要唱歌么?”
木居小姐把一根手指浸泡在面包酒里,然后放进旁边的草乌小姐嘴里,结果被骂了一句之后被咬手了。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您说我?说什么?”
连鸦巷的四位之中,就西尼亚小姐没有来。我已经一周没有她的消息了。
“……无所谓了。”工头的眼神自觉地规避两位恋人,然后朝着时雨搭话,“你是私油贩子的头子?走私石油的路线是怎么走?”
“抱歉,这个不能说。”
“无所谓,我猜也能猜出来。无非两条路,途径下水道到锈名边缘,然后顺着排水道滑下去;或者从维护层的升降梯走下去,对吧?”
工头确实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然而时雨依旧在看墙壁:“我不能说。”
“如果我在你这个私油老大这里直接买油,会比优那里便宜些么?”木居突然问。
“大家的价钱都是一样的。”时雨有些苦恼地皱眉。
“木居小姐。”我蹙了蹙眉,“你不喜欢我的油可以直说的。”
“哪有!我没这个意思。”
与此同时木实和瀛正在进行另一个话题。
“呐,你要玩齿子接龙么?”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副花牌。
瀛同样是女性,二十二岁上下,和木实差不多年纪,同我一起贩私油的。然而力气较我小得多,一次背不了多少。她反倒是一群人中喝面包酒喝的最多的。
“让她多喝点面包酒吧。”麦子打断木实,或许是感动于这么多人中唯一对面包酒在乎的一份真心。
“我无所谓。”瀛接过来齿子接龙,“您是优的姐姐?”
“不是姐姐,算是……朋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木实微笑着从瀛手中抽出两张牌,“另外,别用‘您’了,用‘你’怎么样?”
时间就在麦子惋惜没人喝自己的面包酒里过去。木实和瀛很快觉得两个人没意思,把在一旁观看的草乌小姐带了进去。木居小姐在草乌离开她身边的时候极其不悦,最终以留一只手牵着作为妥协。
第一罐面包酒很快见底。没人找我搭话,我也自然而然闲下来。也好,我不喜欢多说话,甚至今天我本就不想来,原打算让木实主办自己去台地那边坐会的。
麦子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多说点话,优。现在喝面包酒习惯了么?”
“我有权选择不说。”面包酒麦芽的气味在口腔里扩散,“还是和以前一样,跟白开水差不多吧。”
于是我们两个就这样观摩着聊天的人。
“聚会”……是吧。“聚会”原来是这样的。
我有些奇怪,自己那时为什么会突发奇想邀请人来喝酒。或许只是想找个方式处理掉那两桶面包酒吧。
“对了,优。”麦子突然说,“谢谢你,没有把我的面包酒卖掉或者说倒掉,而是……开了个这样的聚会。”
“我至少懂尊重人。”
我感觉吹进来的风有些变热了,如果在这么下去室内的温度可能升高,于是走过去关上窗户关停换气扇,然后在门口开了气泵。气泵的声音不小,相比人声却还是有点距离。话题仍旧在继续,木居小姐蓄谋很久似的拿起皮卡鲁琴然后问有没有人要听歌。司佳应了,木实应了,时雨应了,麦子应了,枼付应了,便决定唱《牧奈多之歌》,以“秋风摇曳着金木犀”为开头。歌唱到一半,木居小姐突然说,大家都忘记今天的主角了。司佳很配合地问谁,木居小姐的手便指向了我:“我们的小姑娘——搬新家的小姑娘。”
我有点想借口上厕所出去,然而厕所就在房间里。
木实笑出声:“对。恭喜十六岁的小姑娘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子。要碰杯么?”
虽然凑不到一块,但是大家基本上都举起了自己的酒杯。我不喜欢这样的动作,却还是硬着头皮碰了一下杯,然后赶快收回来。我注意到唯独时雨的酒杯是慢了半拍的,接着木实说:“恭喜小女孩搬新家——以及和‘过去’道别。”
其他人附和:“恭喜搬新家——以及和‘过去’道别。”
我犹豫了一阵,最终选择重复最后一句话:“向我的‘过去’道别。”
是的。我的“过去”就此终结了。如今在进行的是“现在”。
玻璃酒瓶在碰撞。声浪将瓶中的面包酒掀起一道道涟漪。阳台上摆放着芹小姐送过来的假花,然而注定要在身上的香水挥发殆尽后被丢弃。
如果铜制散热片有制冷的效果就好了,我想。
齿子接龙进行到最后的阶段,竟然把枼付也拉进来了。实际上枼付是年龄第二大的,已经快四十岁了。麦子最终还是没忍住烟瘾,结果被木实叫到楼道里抽烟,没想到芹小姐恰好又在楼道里,所以自觉跑到街上抽了。
大约在所有人聊得最欢的时候,时雨悄悄地问了我一句:“优。你开心么?”
“你什么意思?”
“你……拥有了一个房子,但是失去了一个家。”
“不。不算开心。但是也不难过。”
过去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