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Chapter 25
Chapter 25
现在十七
一
那样细小,就像水做的石头。石头的中心绽放着一颗雪花样的纹理,如裂痕向四周蔓延。如果不是漂流瓶里头的那张便签,我一定不会认出来这是个陨石。
这样好吗?好吧。我承认自己是未经允许将店主的东西带到锈名了,我有时候确实会害怕,我怕她生气,怕她一路追到锈名来讨要东西,但我更怕的是她不来找我。我害怕再也就见不到她了,我更害怕这颗陨石、偷来的陨石成了唯一的念想。
透明的陨石放在床头。眼前的睫毛模糊着,饱和出太阳的光晕,而陨石里的雪花纹,细看之下就像一颗齿轮。
齿轮。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去翻昨晚胡乱丢在地毯上的衣服,终于在衣服兜里找到了一张折起来的小小纸片。纸片上用蓝色钢笔墨水写了一些研究,其中对于那块雪花纹这样说:
齿轮之殇。
当人类决定抛弃大地,搭建巨型栅体城市的时候,天空流下了悲伤的泪水,它碎成四十八块齿轮,一半飞向宇宙,停留在细小的石块上;有的落在地面,蚀刻进我们的心脏。所有罹难的人或物,我们姑且称为“受过伤的”。受过伤的石头,一共有二十四块。每一块石头,都对应着一个伤者。这么多年,我一共收集到十八块,却大部分都卖了出去。
最后一块,我将其称之为“天马座”。
我将那块陨石丢到半空,用手接住。然而丢的太远,最终只能用脚趾狼狈地从地上夹起来。我看着趾间的陨石。
那么,这块陨石又是谁的?
……多半是什么不可信的古老谣言吧。我笑了一声,紧随而至却有些害怕。这块石头对店主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重要。如果她就此和我翻脸——
“优!”芹小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仄着眼睛看了卧室门一眼,耸耸肩,不打算理她,然后将陨石收好,开始换衣服。
我只有几种衣服,木实送的橘黄色衬衫,不过大多都不能穿了;棕色毛毡大衣,原是画布的材料;几件仿皮夹克,上面有劣质香水的味道;工作用的金色镶边披肩和工作服;还有1886款的男式大衣。
“优?你在么?”芹小姐继续在外面喊。
我还是没理她。
我脱下睡衣,先从帆布裤子开始穿起。至于衬衫和背心,因为都脏了,所以将一款不知什么时候买的束腰胸衣拆开来,去掉束腰的部分,套在脑袋上。
“优!我把木实和西尼亚叫来了,我开门了喔。”芹小姐接着说。我心想门本来就是锁着的,所以就没在意。谁知道背后突然出来咔嚓的声音。
我惊讶地抬起头,和门外的芹小姐、木实和西尼亚小姐对视。她们本来是笑着的,木实还牵着西尼亚小姐的手,然而我们的目光交汇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哎呀!”木实最先反应过来,挡在门前,“别看!”
我刚刚反应过来,匆忙把上衣套上。芹小姐一只手扯住自己的单马尾强行让自己别过头去,倒是西尼亚小姐笑了起来。
“两回!”我披上大衣后冲着芹小姐叫喊起来,“两回啊!两回!”
“优!”木实转过头来牵强地笑着,“别在意。反正你对我们来说就是个小女孩,也就跟看见自己妹妹换衣服一样。”
“不算小了。”西尼亚小姐腰都弯了,“不算小了。”
“那倒是。”木实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的胸脯,“优,你——二十岁了呢。”
“够了。”我把陨石放进床头柜,又把昨夜修理油罐丢在床上的零件扫到地上,试图转移话题,“芹,干嘛带她们过来?”
“唉,你忘了?”芹小姐不自在地说,“我们不是说好去巨人塔么?”
“我只是说我会考虑……”
“我以为你说考虑要找谁一起去呢!所以我把人替你带来了。”
“那我今天还要送油。”
“我让司佳替时雨传话了。”西尼亚小姐一只耳朵压住脖子上的纱,“我说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我没让你这么说呀。”
“是么。”她看上去有些无辜,“我只是相信芹说的话而已。”
我叹了口气。看来今天的巨人塔是非去不可了。
“随便吧。你们等我穿上靴子。”我光着脚走到房门口,随便套上两双靴子。
“现在就出发?”芹小姐从兜里掏出来一把梳子,我已经猜到她要干什么了。
“不,不是现在。”我说,“但是也别给我做发型,我要吃饭。”
二
柴油车开向河岸街。
河岸街因众多的五颜六色的商铺闻名,比如“莫比乌斯广场”,形状略有些像花生,广场上方覆盖着两个圆形玻璃穹顶,广场四周围绕着各大商铺。莫比乌斯广场向西行进几公里,就是巨人塔。巨人塔四周用绿色海绵围作灌木状,设有七八处凉亭,每个凉亭旁边配备八音盒。八音盒的结构很复杂,体积大约有两三平方米,称之为大铁块也不为过,可以演奏上千首歌曲。在巨人塔更远的地方,有个赛博利亚钢琴广场,是音乐学院新生演奏的地方,就不赘述了。
柴油车目前还没到巨人塔。车内的仿真皮革有的鼓起了小泡,垫在底下的海绵散发着膏油的味道,车床紧闭着,因此非常闷热。开车的是个女孩,很自然地吹着口哨,反倒让我们四个无话可说了。木实在同性面前本就有些大大咧咧的那种,所以干脆用手指勾着领口散热。西尼亚小姐坐的很端正,但就跟被罚站了一样。芹小姐——
“别想!”我用眼神警告她,“我今天不会让你给我做头发的!”
她咽了口口水。
“三位这是要去哪?”司机扎着单马尾,眼睛微微呈月亮形,问。
“巨人塔。”
“呀,你们也是去找那个巫师占卜的?要是能去的话,我也想算算呢。”
“你要算什么?”木实手指松开领口,布料打在胸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人生总有些烦恼的嘛。爱情啊,好运啊,事业啊,生活的迷茫啊。我对后三者倒是没什么,对第一个有些迷惑。”
“为什么?”
“我感觉自己没有喜欢的人。我今年二十四了,除了‘朋太’陪着我——喔,我又忘解释了,朋太是我的柴油车——至今没有遇到什么喜欢的事情。我回家了之后,除了看书就是做菜,偶尔整理一下书架再泡杯咖啡,可我从没有想过要是有人能替我泡咖啡、给我做菜是什么样的,也不觉得那样有多好。很奇怪吧?”
“就没有有好感的家伙?比如,每周找你收油费的警察,给你修车的师傅,甚至你每天都会载一次的乘客之类的……”西尼亚小姐戴着一副白手套。她自己虽然不在意自己满是伤痕的手,但还是会遮起来的。
“没有!”她说的那样坚决,“如果非要说,我喜欢家门口小庭院里的弹珠机?我每天下班都会玩一次。我想,你们四位肯定至少有一个结了婚吧?真是幸运,像我这种连爱情是什么都不懂的家伙……”
木实看了一眼西尼亚小姐,西尼亚小姐看了眼我,我看了眼芹小姐。
“其实我们——”芹小姐刚想说话,我就把她的嘴捂住了。
“我们里头确实有个人结婚了。”
“谁呀?”司机露出艳羡的眼神,摆了摆后视镜。
“木——”
我想喊木实的名字,她就先说:“优!你瞧,就是这个黑头发的。”
“哎呀,我还以为一定是您呢。她看起来是你们里头最小的。”
“为什么是我?”
“因为您看起来年龄最大啊!”
木实的眉头连成一条线了。她果然很讨厌别人提她的年龄。
“既然你那么想去巨人塔,跟我们一起吧。”芹小姐说,“反正只是一天不开车,快的话说不定一上午就能玩玩。”
“真的?”司机有些不相信,“我——夹在你们几个中间总感觉有些煞风景了。”
“怎么就煞了?”
“你们都是很漂亮的呀!尤其是坐在第二位的那个小姐,虽然您总是不说话,但是真的很漂亮。”
西尼亚小姐“诶”了一声,受宠若惊的样子:“抱歉……我不是故意不说话的。”
“您的皮肤很好,是有在保养么?”
“好什么。”她笑了笑,“那不叫好,那叫病殃殃的。我身体不好。”
“唉,要是病殃殃就能这么好看,我也愿意病殃殃的。”司机的头发是灰黄灰黄的,跟西尼亚小姐倒是有点像,不过脸色阳光精神多了。“等等!”她忽然说,然后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向前倾了过去。木实的脑袋撞到了椅背上,叫了一声。司机转过头来,有些歉意:“不好意思……我们好像到了。我刚才净顾着聊天了,没看路。”
我向着车窗看了看。巨人塔近在眼前。那是一座巨大的、通体雪白的圆柱形巨塔,大约有大本钟的一倍多高。塔身长满很多凸起的阳台,这些阳台顺着塔身盘旋而上,使得整个巨人塔看起来就像通天的螺丝钉。每个阳台下面,还有泡沫气球点缀装饰。塔脚蔓延出不小的公园,树荫静静投在地面上,走在底下的行人斑驳而刺眼。
“没关系。”西尼亚小姐扶起来木实,然后推开车门,“我们先下去吧。那么,司机小姐,你要不要跟我们来?”
“你们说真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等什么!”芹小姐也下了车,冲她招了招手,“来吧!”
司机小姐受宠若惊地停好了车,然后摆正了自己脑袋上的小白帆船帽,“这就来!”
现在十八
一
“话说,几位小姐,我虽然很感激你们拉上我……”司机小姐在爬塔的时候,气喘吁吁的,汗水顺着淡黄色的脸颊滚落下来,“但是我才想起来,你们还没付给我钱。”
“喔,没问题。”木实捅了捅西尼亚小姐,“西尼亚小姐,您请吧。我保证回家找到钱包之后会还您的。”
“别让西尼亚小姐付钱,她生活很难。”我提醒木实,顺便看眼西尼亚小姐,“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说。”
“如果我没有忘带钱包的话,我很乐意垫付,我还没有穷到那个地步。”西尼亚小姐牵强地笑着,“可我真的忘带了。”
“优。”芹小姐问我,“你带了吧?”
“你们把我叫出来的,我连袜子都没穿就穿靴子了,怎么会有钱包。”
“可是我也没带!”
我们四个人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妙了,一齐低下头看地面吹口哨。
当然我不会吹口哨。
司机小姐停住了脚步,木实站的离她最近,突然深吸一口气:“额,非常抱歉,真的非常抱歉!司机小姐,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这个围巾……”
“你要把它抵掉?”我用只有木能听得见的声音问。
“什么?——不!”木实瞪了一眼我,“我是想说,她能不能看在这条围巾这么漂亮的份上,让我们免费搭一回车!”
“车费倒是不重要。”司机小姐紧张地捂住自己的钱包,“可是,你们不会不知道,占卜是要钱的吧?”
“唔,要么?”
“当然要!”司机小姐脚步挪了挪,大有要跑的趋势,“天!我不会帮你们付钱的!那是我的晚饭钱!”
“拜托!”芹小姐笑着冲了上去,然后一把抱住司机小姐,“我们一定会还你的!”
“可是我还要玩一元弹珠!”
“一元弹珠又花不了多少。”
“我一天至少要玩十次。”
司机小姐被芹小姐抱了起来,然后我们接着爬塔。司机小姐一开始还挣扎了几下,但是后来脸有点红,小声祈求说:“拜托了,放我下来吧。我不跑了。”
“说好了。”芹小姐眼睛至今死死盯着司机小姐的钱包。
“我知道了。”司机小姐哀叹一声,交出自己的钱包,“然后,我就直说了,你们不会真希望能用自己的两条腿爬上这座塔吧?占卜师在顶层呢!”
“不然呢?”芹小姐瞪大了眼睛。
“这座塔有多高你们知道么?”
“不知道。”
“有多高不重要,重点是,就在那里!那里就有蒸汽梯啊!”司机小姐指了指旋转楼梯旁边的一扇黄铜大门。
“其实。”西尼亚小姐在旁边说,“我很早就想提醒你们了。你们看——我这副身子可爬不上去。”
二
蒸汽梯里很挤。我们不得不手拉着手才不被冲散。有个小女孩因为没地方在就坐在了我的脚上,然后抬头与我对视。我真真不喜欢那孩子的目光,所以转头看西尼亚小姐。过了很久,蒸汽梯响了一声,下去了一些人,接着门又关上了。我本是准备走,西尼亚小姐拉住了我,说还没到。
“还有多少层?”
“不到五分之一哩!”
我已经一身汗了,抬头的时候,汗水将头顶的灯润进视网膜,使我不得不闭上眼。有飞虫不断冲撞着灯管,还有焦躁不安的鞋底摩擦地毯的声音。直到木实拍了拍我:“优,我们快到了。”
我睁眼看了一下,小女孩已经不在了,蒸汽梯里只剩下我们几个人。
“看来去占卜的不多。”
“哦,确实不多。”司机小姐说,“大部分都是去布朗布朗餐厅的。”
“你嘴瓢了,多说了一个‘布朗’。”
“就是‘布朗布朗’!”司机小姐气鼓鼓地说。
蒸汽梯门响了一声,然后两则的滚轮结构缓缓打开。耀眼的太阳光袭来,一顶巨大的玻璃穹顶铺陈在眼前。大理石板呈现黑棕色,暴露在透明的令人窒息的光线之中。星星两两的人站在穹顶的墙根向远方眺望,几乎可以将半个锈名纳入眼中。穹顶还凿了几个天窗,从那里投射下来的光辉尤为浓烈,如一根根天钉插在地板上。
“嗯,占卜师,占卜师。我记得他们有跟我说过。”司机小姐四处搜寻,抽空转头看了一眼我们,“别站在蒸汽梯里呀!——你们,难道是第一次来巨人塔?”
“还真是。”木实不好意思的笑笑。
“那就说得通了。”司机小姐指着穹顶正上方那块巨大的圆形玻璃,“很漂亮吧?每个新来巨人塔的都是这样感叹。不过,这里对恐高症可能不太友好。你们有人……”
“没有!”我们四个异口同声。
“那里,是不是占卜师?”西尼亚小姐抱着纱巾,朝着左边动了动脑袋。那是一个角落,一张桌板上铺着红色塑料布,椅子上坐着身穿斗篷的看不清男女的家伙。它(我们姑且这么称呼)背后是一块一米直径的花瓣状彩色琉璃玻璃,还有一块小遮阳伞。遮阳伞上面挂着绿瓷风铃。
没有任何标识,但一眼就能叫人看出来是占卜师,因为桌子正中央还有一块深紫色的圆球,颇似天体仪。
“就是它了!”司机小姐带着我们走到占卜师前,然后从兜里掏出了十元钱放在桌子上,“麻烦你,给我占卜一次?”
那兜帽在阴影了稍微抬了抬:“我本来想去吃早饭的。”
竟然也是个女人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温柔,但这温柔并非做出来的,是与生俱来的。更糟的是,所有者听起来还不知如何使用它,正尽力把这温柔的语气说的很冷淡。
“你没吃么?”西尼亚小姐走上前一步,从兜里掏出来一小袋梅干,“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这里有。”
“什么东西?”那占卜师警惕地问。
“水果干呀。我稍微吃了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她缓缓伸出手:“给我。——不!不要递给我,就放桌子上就好,你离我远点。”
西尼亚小姐小心翼翼地把果干放在桌子上。
占卜师如抓老鼠一般飞快地把梅干收紧怀里,然后从袖子里掏出来六张塔罗牌,指了指司机小姐:“你先开始吧。我们速战速决。”
“抽一张?”司机小姐一边说,一边伸手。
“不!”那占卜师又应激似的叫了起来,“别动我的东西!你自己选一张。”
司机小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那就第四张。”
“好。”她把第四章塔罗牌翻过来,“你想占卜什么?”
“爱情。”
“啧。”占卜师嘟囔说,“都来占卜这玩意。”然后趁着司机小姐还没来得及还嘴,立马问,“看好咯?”
“一个白头发的……年轻人?”
“愚者。”
“什么意思?”
“近在眼前而不自知。”
司机小姐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她:“你是指朋太?怎么可能,要我跟一辆车结婚还是有点……话说真的准么?”
“准不准我怎么知道。”占卜师两只手飞速地在桌子上一扫,然后说,“下一个。”
司机小姐嘟囔着排到末尾,然后木实走到前面,笑道:“我也占卜爱情。”
“随便,随便。”占卜师又抽出来几张牌,“选哪个?”
“第三个。”
“嗯……你这样的我也见得多了。‘流浪者’。”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不会有恋人。”占卜师耸耸肩,“说难听点,就是你会孤独终老,但我们不妨说,你本身就不需要恋人。你所需要的爱早已在别的地方满足。”
我吓了一跳,但木实只若有所思地从司机小姐包里掏了钱。
“那末。”占卜师递出一根手指,“接下来是你,黄头发的小姐。”
西尼亚小姐愣了愣:“还有芹呢,她排在我前面的呀。”
“你说那个黑头发的?”她说,“我已经给她测过了。”
“芹!”木实叫道,“你背着我们来过一次?”
“没有呀!”芹小姐苦恼地说,“我是第一次来。”
“我就是给你测过了,下一个。”
芹小姐就这样被赶出去了。西尼亚小姐有些不自在地走上前:“我还是占卜爱情。”
“你占卜那个做什么?”占卜师抬头说,“你不适合那种东西。”
“那我该占卜什么?”
“过去。”
“过去有什么意思?都是发生过的事情。”
“但是它可以让你知道过去做的决定对不对。”
“那又有什么用呢?都是发生过的。”
“做对的事情,可以让你更快乐;做错的,可以……”
“让我更后悔?”
“不不,引以为戒。”
“我还是选爱情。”
“我只测过去。”占卜师倔强地扭过头。
“算了,算了,随你。”西尼亚小姐讪笑一下,“那就发塔罗牌吧。”
“不用牌。”占卜师指了指桌上的水晶球,“把手放上去。记着不要戴手套,直接放。”
西尼亚小姐犹豫了一阵,还是摘下了手套,露出了满是破口的皮肤。
“对不起,很难看吧?”她喃喃说。
占卜师没有回答,只是自己也伸出手(我注意到她也带着手套),摘下手套把手掌与西尼亚小姐的重合。西尼亚小姐惊了一下,我看见占卜师的手上瞬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疹。
西尼亚小姐下意识想把手收回去,但是被她拉住了。
“不要动。”她淡淡地警告说。
过了一会,她才把手收回去,重新戴上手套。西尼亚小姐也是如此。
“那是……因为我?”西尼亚小姐惴惴不安地问。
“那些红疹?”占卜师说,“不,是我的问题。总之,你的牌是这个。”她从兜里抽出来一张塔罗牌,“亡国之君。”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占卜师挥挥手,“下一位。”
我意识到到我了,在西尼亚小姐带着不解的目光离开之后,走上前去。
“你想占卜什么?”她抬头看了眼我。
然而就在那抬头的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的脸。
浅蓝色,短发,面无表情。鼻头有些红润,嘴唇又薄又小。
“我——我认识你。”我挑眉说。
“但是我不认识你。”她不耐烦的催促道,“你要占卜什么?”
“我记得你!你是麦子家对门的那个……”
她猛地站起来,然后快速地将桌布卷了起来,一下子收走所有的东西:“对不起,打烊了!”
“什么鬼?”木实想拦住她,“你好歹让我们把钱交了。”
“免费了!”她小跑起来,然后对着蒸汽梯拼命摁钮。蒸汽梯门打开,她一个闪身躲进去。
“嘿,等一下……”木实伸手想要拉住占卜师,却突然被一只手拦了下来。那是西尼亚小姐的手。
蒸汽梯门关上了,占卜师不见了踪影。木实埋怨地抬头说:“西尼亚!”
西尼亚小姐摇摇头:“不能碰她。”
“为什么?”
“多半是肢体接触恐惧症。”她担忧地看着蒸汽梯门,“一种过敏反应。她刚才起的红疹就是。”
“唔,那她还碰你?”
“或许是为了工作需要。不过相信我,那很难受的。”
“可我们还没交钱呀!”木实叹了一声,“好吧,好吧。我们接下来去哪?”
现在十九
一
热风将天空融化,降下来蓝色的雨滴。那雨滴更像是油漆,浓烈的发烫,将地面都烫起泡来。肿胀起泡的地面扭曲着,建筑物膨大又爆裂开,时而又像一片流动的沥青缓慢地前进。
“好热!”芹小姐胸口挂的项链如此耀眼。
“正好在中午,所以日照比较强烈。”西尼亚小姐穿的本身就薄,还可以两只手搭在阳台的栅栏上眺望远方。
这是巨人塔最高的一处阳台,位于布朗布朗餐厅外面。司机小姐蹲在角落失魂落魄地数着自己的钱包:“天!你们没跟我说要来布朗布朗餐厅吃饭呀!这下我一次一元弹珠都玩不了了。”
“一定会还你的啦。”芹小姐一边说一边给自己扎头发,然后和司机小姐坐在一起。
“你身上好多汗!”司机小姐有些嫌弃地蹭了蹭墙。
“真的?”芹小姐嬉笑着又把胳膊往司机小姐身上蹭了蹭,“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日阳。”日阳小姐说,“我父亲喜欢晒太阳,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唔,那你父亲一定黑的健康。”芹小姐说,“我叫芹。芹菜的芹。”
“芹菜是什么?”
“一种很少见的植物。”西尼亚小姐这时候补充道,“还有,芹,别往人家身上蹭了。你们两个的脸红的跟地毯一样。”
“有么?”芹小姐伸手揪了一下日阳小姐的耳朵。
“别乱动!”
木实端着两杯冰柠檬水和三杯鸡尾酒过来,放到阳台的小桌子上。桌子旁边还有两张软沙发:“你们要的饮料。”
“那我就喝柠檬水咯。”西尼亚小姐说,“谢谢。”
“优也是。”木实把柠檬水递给我。
“我已经二十岁了,可以喝酒了。”我提醒她,但还是接了过来,因为我本身不爱喝酒。
芹小姐的鸡尾酒是冰镇的,于是她开玩笑地将酒杯贴在了日阳小姐身上。日阳小姐一个机灵,然后低头喝闷酒去了。
“话说,真贵呀。”木实偷偷把日阳小姐的钱包打开给我们看,“一分不剩咯!”
“唉,河岸街!”西尼亚小姐学着某些愤青的口吻打趣说。
巨人塔之下,缓缓运作的齿轮,升腾蒸汽的烟囱,在大雾之中时不时有几家人掀开自己的天窗,在青石板房顶上洒水。火车楼停着一节精巧的火车头,火车长蹲在煤炉旁边悠哉地抽着烟。再远处,温斯特敏区的玻璃大桥飞在空中,一些低空飞行的蒸汽飞船扑闪着翅膀。还有麦田,面包炉,挂着工业激进党招募广告飞来飞去的机械鸟。
这角度是好的,看不见污浊不堪的南华克区,看不见贫困成疾的白教堂区,更看不见化为灰烬的朗伯斯区。
河岸街和温斯特敏区、锈名市,同锈名的其他地区,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这是童话的天国。”西尼亚小姐一只手搭在阳台上说,“曾经,阿比尼西亚也是这样。”
“要不要进餐厅里看看?”木实指了指推拉门。
日阳小姐和芹小姐在饭店里喝醉了,木实倒是没有。西尼亚小姐最先离开,说想起来炼金仪还在烧着,不知糊了没有。木实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最后嘱咐我说:“优,你看好日阳和芹,她们俩都有些不省人事了。你会开车么?唉,糟糕了。这样吧,日阳的车就先停在巨人塔,你再叫一辆车把她们俩送到家里。”
木实走了之后,芹小姐就躺在日阳小姐的膝盖上。我告诉她们该叫车走了,日阳小姐问:“朋太怎么办?”
“先放在这里,明天过来取。”
“怎么会!”她起身想要拿车钥匙,结果被芹小姐拉住,我们就这样硬架着她上了柴油车,我也另打了辆车回家了。回家之后,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将昨夜泡上的脏被单洗了晾了,就换睡衣上床了。
今天折腾到很晚。
夜晚的星星格外耀眼,甚至穿过了玻璃纸穿过厚窗帘穿过我的眼皮,扰的床上的我有些难以安眠。我翻了个身,用腿夹住被子。被子是红色的,就像置身于一片红酒的海洋。
二
“全是你的错!”我在半夜被这样一句话惊醒。
塞西斯温泉街二一零号门外,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吵架声。
“是木实没有还你钱包啦。”
“我的房门钥匙在钱包里面呢!”
“你不早说!”
“我那时候不是喝醉了吗?”
“我也是呀!”
我光着脚推开门,发现芹小姐和日阳小姐勾搭着肩膀在楼道里。芹小姐从兜里掏出钥匙,开了自己的房门,然后让日阳小姐先进去。
“我有话说在前,晚上别对我动手动脚的。”
“谁稀罕你!”日阳小姐头也不回。
“我待会要洗澡,你要不要一起?”
“我不洗。”
“拜托,你吐了我一身。”
“你还弄了我一身汗呢!”
“我只有一张床,你要是想睡床上,最好给我洗个澡。”
“我宁可睡地板。”
房门合上,她们的声音就这样被关进门里,似乎没看见我。
现在二十
(米库)
沙暴在俯冲。沙暴撞破了天空。密密麻麻的黄沙如蝠群冲向我。
窗户出现了裂纹。裂纹细细碎碎地蔓延。玻璃板猛然炸裂开来。
店里的柜子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倒了,机械零件在地上滑行,到处都是。
我有太多的回忆,有的在书里,有的在城市里。我曾经和一个孩子嬉戏打闹,冲进一个矮小的钟楼里,结果将正在换齿轮的钟表师傅撞了下来;我曾经冲进狭窄的集市,穿梭于五颜六色的阴影之间,偷走一两颗苹果;后来我年龄大了,我对着一件欧式洋房的窗帘发呆,膝盖上铺着未绣完的紫罗兰桌布;我守着一间首饰店的玻璃柜台,希望自己是一块玻璃,每天都能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再后来,我遇到了一些事情,以前所有快乐的不快乐的都伤了我,我害怕起回忆,所以我学会遗忘。我尝试遗忘自己撑着伞给一个女人画画,那女人也撑着伞,看不清脸,在一个小绿坡丘上,空气中弥漫着新草的芽香;我尝试遗忘一间浅灰色的小出租屋里丢弃在地上的玩偶,一盒烟和一台坠着草莓饰品的电话机。
我看了一眼身后自己的店铺,懒得动弹。
沙暴猛烈地拍打我的衣袖,我的皮肤出现了红印。我明白要是再不回去就会遭殃了,于是走进店里锁上门,从书房推了一架书架出来堵住漏风的窗户。除了木板被冲击的响声,店里一无所有。我找个地方轻轻抱膝坐下,时而有种很古怪的感觉,想找个货架的格栅藏进去,永远不出来。
不,不。如果我那么做了,绝对会有一个人将我掏出来的。
一个黑色头发,身材又瘦又高的女孩。她的眼睛敏感忧郁,却从来只在我面前表现出强硬与倔强,她一定有一道伤口,那是慢性的,不致命的,但一定很疼痛。
优。
我有种不甘,不甘自己从何时开始竟然学会了关心别人,甚至有种想要缝合那种伤痕的冲动。这或许是出于我的完美主义。最重要的是那伤痕如果不愈合,就好像——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木板还在被撞击,与我的横膈肌一起震动。
突然,头顶的换气扇在蹦出两颗火花之后停止了转动。我抬头看了看,只见那叶片死了一样垂着脑袋。我叹了口气,从柜台后面将椅子搬出来垫脚,查看换气扇的情况。我拧开扇叶,拆下轴承,仔细观察里面的柴油转机。
转机的腔体里积了很多沙子,然而因为跟机油混合在了一起,清理不掉了。
我皱眉。这种天气,如果没有换气装置,会被闷死的吧?
如果是人的话。
我又看了眼手中的扇叶,狠狠扯了一下磁铁轴承,丢在柜台上。
嘛,算了。没有就没有吧。
我爬下椅子,蹲在柜台的电话前,转动圆环拨号盘拨出去一个号码。这种沙暴天气目测还要持续一个月之久,而我的食物是撑不到那时候的。我想问一下配送公司这种天气能不能送货。谁知道在电话短短的两声“哔”之后,自己挂断了。
我想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老城区的电话线已经被切断了。
嘛,算了。不吃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