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号公路

第3章 Chapter 2


隔壁的同行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时不时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很闹心。

店里面有铁腥味。下午三点,太阳正好被远方巨大的铁塔挡住,因此就算开了门,这座可怜的老城区依旧淤积着雾霭。叮铃哐啷的声音大概持续了十多分钟,终于停了下来。

我猜是隔壁的家伙收拾完了。昨天他跟我说已经提前向城里打了电话、约了车,大概这个时间就能到。因为脑袋趴在桌子上的缘故,清楚地听到地里传来很有蒸汽发动机特色的、震耳欲聋的响声。

虽然有几年的交情,依旧不想和那家伙说“再见”。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这样好像弄得我们很熟一样。我现在只求他也别来主动找我,自己办好自己的事,带上该带的东西走人就完事。

为了以防万一,还是闭上眼睛,用刘海挡住脸,假装小寐一阵。

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大,那种响声使我有了柜台都在震动的错觉。紧接着,在一段短暂的拉闸和排气声之后,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虽然看不见,但是大致可以判断出就停在了我的店门前。

门外传来沉重的、喘着粗气的脚步声。看来他已经上车了。

再也不见。

在心里这么想着。却在这时,与思绪一起伴随发生的,是门外突然传来下车落地的闷响——他又折返回来。

这种半路变卦的行为很讨厌,于是我不快地抬起头,正巧和站在门前的他对上眼。

刚才趴在桌子上的时候,太阳已从那座铁塔绕了出来,灼射向店铺的门扉。他站在门前,一部分光线通过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形成了晕彩的光圈,侵蚀着形状。

店里的商品,他,我。有一种缺水感,目光所及之处,轮廓有些失真。

进我店里干什么?

我“啧”了一声,从柜台上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面前,与他四目对视。

隔壁的家伙其实是比我高的,如今反倒我更有气势一些。

“你有何贵干?”我问,语气大概听上去很不友善。

他脸上显现出为难的神色,没有回答。

“有什么话赶快说,不然关门了。”有些不耐烦,我催促道。

嘴动了动,像要准备说话似的,大衣垂在地上。这时才注意到他身后藏了一个大包,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是满满当当。

“我数到五,你再不说话我就关门了。”

我威胁似的开始倒数。

“一。”我把门把往右拧,方便关上之后直接反锁。

“二。”胳膊已经开始动了,而且关的很快。虽然嘴上说数到五,但其实心里打算数到三就结束。

“三。”我说。

随后,外面的光源全部被切断,于是整间店铺立马又回归昏暗。



这下他是想进都进不来了。如果不是还有那扇小的可怜的天窗采光,恐怕我是连自己在哪都分不清。

发着牢骚,借着可怜的光源前行。脚偶然踢到柜台,挺疼。不过这反倒为我省去了找桌子的功夫,伸手从桌底开始,一点点寻找,摸到位于墙角的开关。打开之后,桌角的灯开始向外喷煤气。几乎是同时,鼻子里就充满了那种反胃的气味,促使加快手上的动作,在抽屉和上衣的兜里四下翻找。

打火器。

上衣兜里没有,抽屉里也没有。

又过了一阵,在椅子的缝隙找到了它。来回搓动带着倒角的滚轮,出现红蓝色的火星。趁着还没有消失,将煤气引燃。

橘黄色渗透木制品的缝隙与钢铁墙壁的坑洞。饱和的色彩包裹住。

远处跳舞的火蚀刻在瞳孔,心情逐渐恢复以往的寂寥。

刚才是不是有些过分?

平静下来之后,这么想着。

毕竟哪怕是邻居,刚才的态度还是有点过分。

那么粗暴,该说不愧是我么?

我没有出门道歉的打算,这种事是我最不擅长的。顺其自然吧。好在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手扶着墙壁,坐回了椅子上。椅背是网布的,这也是家里除了衣服和床铺之外唯一的纺织品。毕竟寸匹寸金的价格,实在不是我这种没有生意的机械师能买得起的。

一想到这里,心情又悲哀了起来。虽然一直自诩为吃公家饭的,但其实政府的那些补助也只不过是够每个月的燃油费、伙食费而已。

挺想买的,有些东西。

比如说把椅子底下也改成网布的、或者再买两件新的衣服之类的。

要是有多一点的生意就好了。

打开手边的账簿,上边记录着每一笔交易的时间和金额。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曾经也会好好记下每个月的开销与收入,现在背后这块价格不菲的纺织布就是那时候精打细算买的。

然而好景不长,才搬来这里没几年,新城区就建好了。人们争先恐后涌入,老城区这边自然就冷清了下来。刚开始可能还有几家没准备好搬走的,所以还有点客户。可惜熬不住年复一年,店面便越来越寂寞,最终一个人也不剩,演变成如今这种只能靠补助度日的状态。

而我做过的上一笔交易的时间是。

眼睛逐行扫过账簿,停留在最后的日期。

一年多前。

那时间让人震惊。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明明是就在一个月前不久的样子,有人才来我这里更换了变速箱的零件——遗憾的是,双眼是不可否认的:就是那两年前的账单、我最后一笔生意的账单这么写道:

“七十六号石油厂零一百六十九年十一月三十号,为(看不清的名字)更换变速箱零件,收入五十三元。”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回想起来,这一年多都在干嘛?每天在店铺里倒头就睡,就像永远失眠一样。耳边的旁噪只有风铃声以及偶尔路过的飞艇。后面的椅背拥抱我,偶尔停油了便会点燃面前这盏灯。

越浑噩的时间过得越快,是这个道理么。

合上手中的账簿,放进抽屉,脑袋向后仰。

这下,不得不好好考虑将来了。

这里无色的铁壁,恐怕再也用不上的金属零件,还有自一百多年前就开始工作的巨大油厂。它们陪伴着我。

总感觉自己活得有些浪费。

这里与我,被黑色的空气填满。

隐约间感觉后背的支撑物消失了,在即将错落的前一刻,隐没到思维的彩色流离里。拘束着麻痹的身体,心跳放慢下来,迟钝和厚重,颜色从视线里消失,最后退化:我自认为应该是睡着了。

这一年特别嗜睡,尤其近几周表现的很明显。



那扇门关掉之后,我一直没有走的念头,直到后面的司机开始催促,才意识到是自己太拖沓了。

但是出乎意料地没感到生气。

那扇木质的门上面挂着牌子。在店面经营这方面,她算是我的前辈——开店的时间比我早上一两年。那段时间,她的生意一直比我好。估计是有执照的缘故,没人愿意赏脸给我这家隔壁默默无闻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店铺。

有的时候,某些顾客会被莫名其妙地被隔壁拒绝,然后打发到我这里。算是托这种状态的福,日子还算过的下去。我也知道,虽然被比自己年龄小的人照顾是一件很难堪的事,但是绝对是这样的。——她一定是故意把顾客打发到我这里来的。

从几年前开始,那种被拒绝的顾客越来越多。那段日子,七十七号公路正好完工。我本以为她是准备搬去新城区才忙的没时间工作,然而那个下午,仅仅是在那条公路上转了一圈之后,她又带着收拾好的行李回来了。

“不好意思,我马上就好。”我向着司机点了点头,然后抽出随身携带的钢笔,以及一张从账簿撕下来的空白账单充当纸张。

可惜啊,有的话见着了本人就说不出来,最后还得靠便签留言这种古老的方式。

“有些东西我用不到了……”

没有桌子,靠着墙,以凹凸不平的铁板为桌。字迹歪七扭八,好在我的字本来就不是很漂亮。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拿走吧。”

深吸一口气,收起手中的钢笔。把那张账簿折成四方形,使其看上去尽量厚实,然后塞到了门缝里面——是不是应该放在一个更稳妥的地方?如果放在这里,推开门便会直接掉在地上,于某时某刻在风的簇拥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背后司机再次催促,我实在不好再拖拉下去了。于是只好祈祷她真的能看见那张小小的字条,转身上了车。我吩咐说可以走了,他便去拉手刹。

发动机传来巨大声响,吵耳朵。

随后座位一阵震动,木质的门,钢铁的店面,绿色的铜栅栏,开始后退。

这司机是怎么忍受这种噪音的?我有点抱怨,不过没有说出来。身上的钱实在是叫不起更好的车了,所以哪怕噪音再大也得忍着。

也许等耳朵适应这样的分贝就好了。

除了那张便签,她家门口还留了一口十几公斤的、装满了机械师零件的袋子。

其实别说里面的东西,单是装它们的、那张货真价实的绿色帆布,就值不少钱。如果真的像留言里写的那样,已经“用不到了”,那未免太财大气粗了一些。

我大可以自己留着——但是不愿意。

很有可能她根本就没有看到那张字条,然后直接把那些宝贵的零件当做垃圾处理掉,但是之后再发生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里面装的已经不是我的东西,或者说本就不是我的东西。如果当初没有她的帮忙,我连那些东西都买不起。

我离那间店铺越来越远,从最初的看不清牌匾,到大门向着门框身后躲去,再到的墙壁在一阵耀眼的反光之后彻底消失。而相反,前方已经可以见着七十七号公路。孤独连接着两座峭壁,充斥着钢铁的力量。上面盘旋着沙尘,只有少部分景色可以透过它辨认出来。

新城区很高。每一栋楼都很高。

老城区最高的建筑是那座有时会与太阳并驾齐驱的尖塔,然而我估计还没有新城区那些建筑的一半高。

我笑了起来,问司机:“七十七号有多长?”

车辙碾上这座钢铁公路。

三四十公里——他这样回答。

我想应该先找个地方帮工,至少能解决温饱和住处问题。然后等生活没问题了,就把执照考了。至少以后再出了什么问题,也能像那家伙一样靠着补助金过日子。

再然后,就该买房子了。可能是被刚才宏伟吸引住,突然很向往高的地方,不过房租肯定不便宜。

七十七号公路底下,可以看见流动的沙河。湍急、转旋。有时掀起一片灰蒙蒙的,但很快又降了下去。更猛烈一些的袭来,就会有一部分沙子冲撞上峭壁更高处。

车继续前进着,沙沙声舐着耳朵。单调的白噪音。

眼前的景色逐渐变成灰白噪点的胶片、素描、或者写真。——因为没学过美术,所以我也分不清。

这素描成了我最后对这条公路唯一的印象。

作者留言

第二章,主角和邻居的分别。
个人认为有一段写的不错,摘出来给各位先看看。
“灯火在眼前逐渐凝固,碎成纸鸟,飞向远方。
橘红色圆形,插在尖塔上。被云遮挡住,但是正在消解。
隐约间感觉后背的支撑物消失了,在即将错落的前一刻,隐没到思维的彩色流离里。”
(其实总体来看也挺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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