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2
一
隔壁的同行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时不时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很闹心。
店里面有铁腥味。下午三点,太阳正好被远方巨大的铁塔挡住,因此就算开了门,这座可怜的老城区依旧淤积着雾霭。叮铃哐啷的声音大概持续了十多分钟,终于停了下来。
我猜是隔壁的家伙收拾完了。昨天他跟我说已经提前向城里打了电话、约了车,大概这个时间就能到。因为脑袋趴在桌子上的缘故,清楚地听到地里传来很有蒸汽发动机特色的、震耳欲聋的响声。
虽然有几年的交情,依旧不想和那家伙说“再见”。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这样好像弄得我们很熟一样。我现在只求他也别来主动找我,自己办好自己的事,带上该带的东西走人就完事。
为了以防万一,还是闭上眼睛,用刘海挡住脸,假装小寐一阵。
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大,那种响声使我有了柜台都在震动的错觉。紧接着,在一段短暂的拉闸和排气声之后,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虽然看不见,但是大致可以判断出就停在了我的店门前。
门外传来沉重的、喘着粗气的脚步声。看来他已经上车了。
再也不见。
在心里这么想着。却在这时,与思绪一起伴随发生的,是门外突然传来下车落地的闷响——他又折返回来。
这种半路变卦的行为很讨厌,于是我不快地抬起头,正巧和站在门前的他对上眼。
刚才趴在桌子上的时候,太阳已从那座铁塔绕了出来,灼射向店铺的门扉。他站在门前,一部分光线通过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形成了晕彩的光圈,侵蚀着形状。
店里的商品,他,我。有一种缺水感,目光所及之处,轮廓有些失真。
进我店里干什么?
我“啧”了一声,从柜台上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面前,与他四目对视。
隔壁的家伙其实是比我高的,如今反倒我更有气势一些。
“你有何贵干?”我问,语气大概听上去很不友善。
他脸上显现出为难的神色,没有回答。
“有什么话赶快说,不然关门了。”有些不耐烦,我催促道。
嘴动了动,像要准备说话似的,大衣垂在地上。这时才注意到他身后藏了一个大包,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是满满当当。
“我数到五,你再不说话我就关门了。”
我威胁似的开始倒数。
“一。”我把门把往右拧,方便关上之后直接反锁。
“二。”胳膊已经开始动了,而且关的很快。虽然嘴上说数到五,但其实心里打算数到三就结束。
“三。”我说。
随后,外面的光源全部被切断,于是整间店铺立马又回归昏暗。
二
这下他是想进都进不来了。如果不是还有那扇小的可怜的天窗采光,恐怕我是连自己在哪都分不清。
发着牢骚,借着可怜的光源前行。脚偶然踢到柜台,挺疼。不过这反倒为我省去了找桌子的功夫,伸手从桌底开始,一点点寻找,摸到位于墙角的开关。打开之后,桌角的灯开始向外喷煤气。几乎是同时,鼻子里就充满了那种反胃的气味,促使加快手上的动作,在抽屉和上衣的兜里四下翻找。
打火器。
上衣兜里没有,抽屉里也没有。
又过了一阵,在椅子的缝隙找到了它。来回搓动带着倒角的滚轮,出现红蓝色的火星。趁着还没有消失,将煤气引燃。
橘黄色渗透木制品的缝隙与钢铁墙壁的坑洞。饱和的色彩包裹住。
远处跳舞的火蚀刻在瞳孔,心情逐渐恢复以往的寂寥。
刚才是不是有些过分?
平静下来之后,这么想着。
毕竟哪怕是邻居,刚才的态度还是有点过分。
那么粗暴,该说不愧是我么?
我没有出门道歉的打算,这种事是我最不擅长的。顺其自然吧。好在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手扶着墙壁,坐回了椅子上。椅背是网布的,这也是家里除了衣服和床铺之外唯一的纺织品。毕竟寸匹寸金的价格,实在不是我这种没有生意的机械师能买得起的。
一想到这里,心情又悲哀了起来。虽然一直自诩为吃公家饭的,但其实政府的那些补助也只不过是够每个月的燃油费、伙食费而已。
挺想买的,有些东西。
比如说把椅子底下也改成网布的、或者再买两件新的衣服之类的。
要是有多一点的生意就好了。
打开手边的账簿,上边记录着每一笔交易的时间和金额。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曾经也会好好记下每个月的开销与收入,现在背后这块价格不菲的纺织布就是那时候精打细算买的。
然而好景不长,才搬来这里没几年,新城区就建好了。人们争先恐后涌入,老城区这边自然就冷清了下来。刚开始可能还有几家没准备好搬走的,所以还有点客户。可惜熬不住年复一年,店面便越来越寂寞,最终一个人也不剩,演变成如今这种只能靠补助度日的状态。
而我做过的上一笔交易的时间是。
眼睛逐行扫过账簿,停留在最后的日期。
一年多前。
那时间让人震惊。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明明是就在一个月前不久的样子,有人才来我这里更换了变速箱的零件——遗憾的是,双眼是不可否认的:就是那两年前的账单、我最后一笔生意的账单这么写道:
“七十六号石油厂零一百六十九年十一月三十号,为(看不清的名字)更换变速箱零件,收入五十三元。”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回想起来,这一年多都在干嘛?每天在店铺里倒头就睡,就像永远失眠一样。耳边的旁噪只有风铃声以及偶尔路过的飞艇。后面的椅背拥抱我,偶尔停油了便会点燃面前这盏灯。
越浑噩的时间过得越快,是这个道理么。
合上手中的账簿,放进抽屉,脑袋向后仰。
这下,不得不好好考虑将来了。
这里无色的铁壁,恐怕再也用不上的金属零件,还有自一百多年前就开始工作的巨大油厂。它们陪伴着我。
总感觉自己活得有些浪费。
这里与我,被黑色的空气填满。
隐约间感觉后背的支撑物消失了,在即将错落的前一刻,隐没到思维的彩色流离里。拘束着麻痹的身体,心跳放慢下来,迟钝和厚重,颜色从视线里消失,最后退化:我自认为应该是睡着了。
这一年特别嗜睡,尤其近几周表现的很明显。
三
那扇门关掉之后,我一直没有走的念头,直到后面的司机开始催促,才意识到是自己太拖沓了。
但是出乎意料地没感到生气。
那扇木质的门上面挂着牌子。在店面经营这方面,她算是我的前辈——开店的时间比我早上一两年。那段时间,她的生意一直比我好。估计是有执照的缘故,没人愿意赏脸给我这家隔壁默默无闻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店铺。
有的时候,某些顾客会被莫名其妙地被隔壁拒绝,然后打发到我这里。算是托这种状态的福,日子还算过的下去。我也知道,虽然被比自己年龄小的人照顾是一件很难堪的事,但是绝对是这样的。——她一定是故意把顾客打发到我这里来的。
从几年前开始,那种被拒绝的顾客越来越多。那段日子,七十七号公路正好完工。我本以为她是准备搬去新城区才忙的没时间工作,然而那个下午,仅仅是在那条公路上转了一圈之后,她又带着收拾好的行李回来了。
“不好意思,我马上就好。”我向着司机点了点头,然后抽出随身携带的钢笔,以及一张从账簿撕下来的空白账单充当纸张。
可惜啊,有的话见着了本人就说不出来,最后还得靠便签留言这种古老的方式。
“有些东西我用不到了……”
没有桌子,靠着墙,以凹凸不平的铁板为桌。字迹歪七扭八,好在我的字本来就不是很漂亮。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拿走吧。”
深吸一口气,收起手中的钢笔。把那张账簿折成四方形,使其看上去尽量厚实,然后塞到了门缝里面——是不是应该放在一个更稳妥的地方?如果放在这里,推开门便会直接掉在地上,于某时某刻在风的簇拥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背后司机再次催促,我实在不好再拖拉下去了。于是只好祈祷她真的能看见那张小小的字条,转身上了车。我吩咐说可以走了,他便去拉手刹。
发动机传来巨大声响,吵耳朵。
随后座位一阵震动,木质的门,钢铁的店面,绿色的铜栅栏,开始后退。
这司机是怎么忍受这种噪音的?我有点抱怨,不过没有说出来。身上的钱实在是叫不起更好的车了,所以哪怕噪音再大也得忍着。
也许等耳朵适应这样的分贝就好了。
除了那张便签,她家门口还留了一口十几公斤的、装满了机械师零件的袋子。
其实别说里面的东西,单是装它们的、那张货真价实的绿色帆布,就值不少钱。如果真的像留言里写的那样,已经“用不到了”,那未免太财大气粗了一些。
我大可以自己留着——但是不愿意。
很有可能她根本就没有看到那张字条,然后直接把那些宝贵的零件当做垃圾处理掉,但是之后再发生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里面装的已经不是我的东西,或者说本就不是我的东西。如果当初没有她的帮忙,我连那些东西都买不起。
我离那间店铺越来越远,从最初的看不清牌匾,到大门向着门框身后躲去,再到的墙壁在一阵耀眼的反光之后彻底消失。而相反,前方已经可以见着七十七号公路。孤独连接着两座峭壁,充斥着钢铁的力量。上面盘旋着沙尘,只有少部分景色可以透过它辨认出来。
新城区很高。每一栋楼都很高。
老城区最高的建筑是那座有时会与太阳并驾齐驱的尖塔,然而我估计还没有新城区那些建筑的一半高。
我笑了起来,问司机:“七十七号有多长?”
车辙碾上这座钢铁公路。
三四十公里——他这样回答。
我想应该先找个地方帮工,至少能解决温饱和住处问题。然后等生活没问题了,就把执照考了。至少以后再出了什么问题,也能像那家伙一样靠着补助金过日子。
再然后,就该买房子了。可能是被刚才宏伟吸引住,突然很向往高的地方,不过房租肯定不便宜。
七十七号公路底下,可以看见流动的沙河。湍急、转旋。有时掀起一片灰蒙蒙的,但很快又降了下去。更猛烈一些的袭来,就会有一部分沙子冲撞上峭壁更高处。
车继续前进着,沙沙声舐着耳朵。单调的白噪音。
眼前的景色逐渐变成灰白噪点的胶片、素描、或者写真。——因为没学过美术,所以我也分不清。
这素描成了我最后对这条公路唯一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