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号公路

第37章 Chapter 18(上半)

过去二十六

我们费了不少精力才辨认出来那个藏匿在盘旋的铜制石油管道下方的房地产商店。我抬头看向天空,这是很挤的一条巷子,上面乱舞着黑色橡胶电话线。门牌前面的发条正在缓慢旋转,上面标注着“Miller”的西文。

木实转过头来,问:“你跟着我进去?”

“反正已经走到这里了。”

于是她牵着我的手推开那扇金属门。里面蹲着某个戴小圆眼镜的家伙,再见到我们的一瞬间把脑袋从蓬松的文件堆里抬起来,但是没有说“欢迎光临”。

“我想……找一家临近朗伯斯区的铺面。最好附带厨房,有餐厅和收银台,希望在十万元以下。”木实费了很大劲才找到角落里的那张升降弹簧椅,然后拎到柜台前面坐定。

“稍等。”他嘟囔着,然后转身在货架里寻找分类好的牛皮纸文件夹,“地理位置有要求吗?”

“最好靠近泽塔街商圈一些。”

“泽塔街商圈?你应该知道那里供油不太好,而且人流量较小。”他尝试推销更好的房源,“如果你可以扩充一些预算,在温斯特敏区的古兰街附近应该会有二十万左右的商铺。”

我记得泽塔街商圈就是那家服装店所在的地方。

“很快人流量就会变大了。等到一百一十五号国道穿过泽塔街的时候。”

“我不是很看好一百一十五号国道,小姐。你也知道,老城区的余下的寿命,可能也就一百年了。”

“我都活不了一百年。”

“考虑考虑古兰街吧,买个安心,买个稳定。”

“泽塔街二层商铺桥上这间怎么样?”木实已经开始选址了。

我低头看着桌子上最顶层的一份文件。字好多,木实有教过我认字,但是我不敢告诉她我基本都忘掉了。我凭借毕生所学认出了文件开头的第一段话:

一百一十五号国道旨在促进锈名与老城区的沟通并延续老城区生命末期的繁荣。

“优。”木实洽谈到一半,突然转过头来问我,“你喜欢多大的卧室?”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说,假如你以后要和我一起搬到商铺住的话。”

我感觉自己差不多明白了,所以轻轻地问:“你要搬走?”

“我……只是有考虑过。”木实双眼不自在地向门口瞟。

“哦。”我转过头继续看文件。

木实不傻。她知道,这是一种变相的回绝,所以失落地回头朝着小圆眼镜说:“那就不要卧室了。四十平方米左右吧,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靠近泽塔街中心的。”

她们谈了又大约十分钟,我跟木实告知了一声想出去转转,然后推开店门朝着巷子外面走去。

我今天穿的是平时运送私油的工作服,上面有密密麻麻的金色卡扣与十几条束带,如果不是外头还有一层大衣罩着,想来看上去有种五花大绑的滑稽。

巷子不长。挤过一条摆满集装箱的过道就是街道。街道其实也不算宽敞,尤其是被向外延伸的摊位夺走了为数不多的步道之后。我废了很大心思才找到稍微空旷的部分——一处早就废弃的喷泉,然后在石墩上坐了下来。

无法穿透耳膜的太阳。微微鸣叫的空气。

行进的人群很快冲破了天空。

我回过神来才注意到他们不约而同地向着一个方向涌动。我思考了一会才记起这里锈名边沿很近,如果再往北走一公里多,就到浮空岛了。

好奇心驱使我跟随人潮行走,那些交头的耳语遮住前方的视野。越往前方人越多,到最后可以看到低吼车被人流阻塞的奇观。他们全部聚集在锈名边缘的栏杆上,底下就是几百米深的沙海。

我用尽全力顺着他们的目光眺望,然而除了巨大的支撑柱什么也没有。眼前那条反复掀起的衣裙遮住了视野,于是我轻声吸引那人的注意力以发出自己的疑问。

“怎么了?”我学着木实的强调搭话。

他穿着缝补过后的工人裤,转头看我:“你来晚了,好看的已经过去了。”

“什么好看的?”

“浮空岛塌了。或者说,掉下去了。”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翻涌起一丝不安。我尝试背过耳朵以阻止后面的话侵入鼓膜,但是他依旧用猎奇的强调向我陈述浮空岛坍塌的过程。

“最先是引擎冒出了一阵黑烟,然后锅炉发生了爆炸,有人看见岛底下出现了火光。浮空岛底下的铜梁发生了解体……或许引擎还撑了一阵吧,所以起初只是往右边倾斜了。这些时间足够岛屿上的飞艇紧急返航,但是当引擎彻底坏掉的时候,就很自然的往下掉了。你试过把一个铁块扔向空中然后看它掉落么?大约就是那样。很快,非常快……”

我想我是在害怕。我握住袖口的扣子并尽量不去在脑海中复现坠毁的场景。但是我做不到直接推开那个夸夸其谈的家伙然后一边颤抖地喘息一边拼命逃跑。他甚至向我详细描述了每一处建筑的残骸散落的角度,以及坠落地面时它们是从哪个部位被折断的。直到我身后感受到一阵推力,我明白是那双熟悉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的恐惧方才抚平些许。

而那人的讲述也到此刻恰好结束。

木实有些责怪我:“你跑这么远干嘛?还到人这么多的地方来?——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全都朝着外面看?”

我没有回答她。紧身夹克背后渗透的汗水夺走了我所有的力气。她又看了一会,注意到一片空白的天空:“浮空岛呢?”

耀斑绽放出窒息的光华。我用极细微的声音吐出五个字:“浮空岛塌了。”

木实的瞳孔一阵收缩。她意识到我的恐惧,用手掌遮住我的眼睛然后说:“别看了,优。别看了。我们回去吧。”

我扒开她的手。任由那片空白的天空用折磨我。

犹如癫痫的蓝白交替。不同的颜色相继炸裂,刺瞎双眼。木实又一次遮住我的瞳孔,重复了一遍:“回去吧。别老看这种东西。没什么好的。”

我第二次扒开她的手。

我的脑海里不可避免地出现那坍塌的过程。浮空岛的每一个部分开始碎裂,它们临终的遗言、共济失调的谵妄。我蹲下。

木实这回几乎是用恳求的强调了。她开始害怕,挡在我的面前:“赶快回去,优!别瞎想了!”

我至今无法解释自己的恐惧从何而来,更不知道木实为何能如此共情我的恐惧。我只是不断庆幸自己没有亲眼目睹那坠毁的过程,因为我有预感若如此那过程将在千百次梦境中不断折磨我。


过去二十七

阁楼上的钟表与圆形彩色玻璃合为一体。透过月光,近一米长的指针的影子落在我的床头。分居之后,我没钱买水壶,只能用锅煮水。然而就算有了水壶,也无法再复现恶魔之地的家中那安详的鼓泡声了。

优最近过得怎么样?——木实?不,我不怪她。我是不称职的,我对不起她们。是我首先提出分居的。

我把身上混杂着尘土和汗味的蓝色警察制服脱下来,用衣架在上面来回拍打,然后搭在床头。

木实以前经常会这么做,家里的杂物和三餐都是她准备的。

离开恶魔之地的家之后,我就在白教堂区的一座居民楼阁楼住了下来。这里除去精密的机械结构,立足处不多,但是对我来说够用。我会为每天聆听那齿轮紧密咬合时传来的嘎吱声,对自己的生活也不无满足。

但依然会想念原先客厅里老旧的沙发。

为了明天的早班,我让自己陷入梦寐之中。

……

我不知道这段时间看望她们是否合适。我已经一个月没来这里了。所以,陌生。

我在门外吸了一根烟,意图让自己看上去有精神一点,然后推开门。坐在沙发上的人有着一头黑色长发,我认出那是优,所以故意咳嗽了两声让她注意到我。

她惊讶地转头,把胳膊搭在靠背上。我看见某一瞬间她的嘴角上扬了,但很快又被强行压下去。

还是这样啊,优。还是这样就好。

“乔。”

“我来看看你。木实在么?”

“不在。”她摇头,“去温斯特敏区了。学做面包。”

我从手边的袋子里取出油浸大豆蛋白肉放在桌子上:“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谢谢。”她的心跳掸醒寂静的空气。过了一段时间才开口:“所以,乔,你差不多一个月没回家睡觉了。你是在住酒店么?”

“没有……我在外头租了一间房子。”

“所以。你不会回来了是吧。”

“恐怕是的,孩子。”

凭空出现的泪滴割破她的手腕。悲伤的血液渗出。那无法愈合的伤痕使我内心疼痛。我刚想说话,她却用紊乱的呼吸说:

“乔,你知道么……我好想讨厌你。”

我用手心盖住优的手背:“优,我们出去转转吧。”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雾色在那双眸中洄游,回答:“好。”

我牵着她的手,引导我们两个被街道的喧嚣吞噬,前行在油亮亮的光照之中。穿过巷子。走过钢管之间的夹缝。把手放在冰凉的石喷泉之中,然后掀起水泼到优的脸上。故意消失不见,然后在她的身后出现。假装递给她一支烟,在她下意识去接的时候收回手。很少出现恼羞成怒的浅红色脸颊,也预料之中没有笑容,但至少那双瞳孔单纯了起来。

瓷砖的坚硬触感告诉我到达了目的地,我用手辅助优挺起胸膛,然后一起看向那栋建筑的尖顶。

“教会医院?来这种地方干嘛。”她问。

“确切地说,是医院前面的广场。白教堂区最大的广场就是这里了。”

这里依然很热闹。废弃的板车上坐着玩牌的孩子,站在铁桶上演讲者四周围着红色缎带,抽雪茄的富人用将要燃尽的烟头续上另一根。

“多讽刺。”我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研究社会现状的书籍,“能来看病的都是富人。穷人只能等待被邪道传教士的偏方弄死。”

“乔,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当没听见就好。”我解释。正准备带着优朝广场中心深入,却看见她的目光被低空飞翔的机械鸟吸引去。机械鸟旁边站着卖艺人,用尽全力使那些没有生命的铜块做出花哨的动作,以此吸引顾客,身上挂着一张牌子:租借机械鸟,二十元一次。

还惦记着机械鸟?我想起来很早之前陪着优看过一次那玩意。

“要拍照么,优?”我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哪里?”

“台阶前面。”我指了指三脚架旁边的摄影师,“你是不是从小以来第一次拍照?”

“我不想拍,乔。”她不情愿地嘀咕,却有意无意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我把她拉倒台阶前:“拍一张吧。”然后我叫了一声那名摄影师:“拍张照片。多少元一次?”

“客人么?稍等一下。”他注意到我们两个,愣了一下,接着有些手忙脚乱地开始布置道具。

我和优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接着他说:“十五元一次。相纸的价钱另算。”

“也不贵。拍的时候跟我们说一声。”我转头对旁边的优说,“优,笑一个。”

不过我也没抱这方面的期望。至少在我的印象里,优没怎么笑过。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直到那人发出“准备拍了”的声音为止优都维持一张清水脸。

快门响动的声音。

“要多大的照片?”过一段时间他这样问,“对了,一共二十五。”

“一寸的吧。是一次成像的?”

“嗯。”那人将洗好后残留蒸汽热度的相片递给我,“一寸有点小呢。准备拿来做什么?”

“优。”于是我笑了,“过来一下。”

她略显拖沓地走过来,我问:“我送你的那张怀表带了么?”

“一直都在胸前的。”她从胸口的口袋里取出它。

“……谢谢。”我用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然后从她手中接过怀表,打开盖子把照片镶嵌在盖子的卡扣上,接着重新盖上盖子。

“礼物,优。”我微笑,接着从口袋里数了二十五元递给摄影师。

优沉默了一阵,把怀表放在手心摩擦了两下,放回口袋里。

“原来如此。给女儿的?”摄影师看了一眼我们。

“不是女儿……”

我们又悠闲地在广场里转了一阵子,我在报童的读报声中向她讲述一些小说或者电影,比如《羔阳》《莘村》,但优依旧是那张清水脸。于是我意识到应该再做点什么。

“优。”我突然站定,“去玩机械鸟,如何?”

“你说,租的那种?”她不大相信的看着我。

“是的。”

“也不是不行。”

我们掉头走向身前挂着牌子的卖艺人前面,优有些畏畏缩缩,我直接开口问:“一次多长时间?”

“二十分钟,先生。”他弯腰。

我有些嫌贵,还是从兜里数了二十元递给他。他确认金额无误之后笑着把机械鸟唤回来,放到优的手腕上,“它会朝着你指的方向飞的。”

我看见优把手臂向上抛去,那对翅膀顺着气流向前滑翔出数米远,接着开始抬升,惊险地穿过拥挤的人群。

“做得很好,姑娘。”卖艺人说。

滚筒。螺旋。平飞。偏转。机械鸟确实可以通过仅抬升一点羽毛的角度做到这些动作。当飞行到最高点,以至和太阳并驾齐驱的时候,鸟的影子,在脚下缓缓流淌。这机械造物毫不吝啬像我们展示自己身体的优雅弧线。源自于工业的浪漫。如果可以透视那铜制躯体,或许可以见到成百上千奇异咬合的铰链。

“感觉怎么样,孩子?”

半天没有回答,促使我转头看了一眼优。我才惊讶于她沉醉地舞动自己的手臂时那纤长的手指以及肉色的指甲。那头分明的长发修剪着在白色衬衫里的背影。

已经长成一个大女孩了。

“一般般。”她这时候才回答我。

“那就再玩一会。”我不再注视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的背影,而是闭目养神,任由机械鸟在耳郭飞过,施舍半片阴凉。

“操作很熟练。你之前玩过机械鸟?”卖艺人问优。

“没有。”

“那说明你至少在动力学方面有天赋。”

“可能吧。”

约莫过三十分钟,优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机械鸟停在卖艺人的肩膀上。我付了钱之后带着优靠了个柱子坐下来。真贵,我没想到多余的部分没满二十分钟也要按二十元收费。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仍旧怀念着机械鸟。

“优。”我打断她的思绪,“听着。”

她不解的看过来。

“我是个不称职的领头人。我在最紧要的关头逃跑了。我不敢见到你们。我犯下了错。”我突然深呼吸,“但是请相信我,我是爱你们的。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你们需要我,我就会出现。”

“……嗯。”她缄默一会,然后用手指轻轻按压口袋底下的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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