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荆棘黎明 下
烟灰四散,奎儿微笑,胜利的钟鼓在她心头响起。她看到中年牧师浑身衣服焦黑的在地上缓缓爬动,一只脚呈不自然的扭曲。而小牧师不见踪迹,自然是在那可怕的攻击中丧了命,化成焦尸了。
“只剩一个人了。”奎儿邪邪一笑。“这家伙,就交给我吧。”她乘着未散尽的烟幕欺进男人,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男子被这拳打的弯起身子,不住干呕,但依然脸色怨毒的咒骂着。
“你们这些该受神谴的肮脏异端!”
奎儿又一脚踏上男人右手,挥剑,毫不留情砍在男人的右掌上。男人惨叫着,右手血流如注,奎儿那一剑几乎削去他半只手掌,零零落落三根指头连肉带血躺在地上。
“你已经没戏唱了。”男人却丝毫不理会奎儿的威胁,不停喃喃自语的骂着。
仅剩一个穷途末路的敌人,奎儿紧绷的心逐渐放下,甚至饶有趣味地仔细观察这个袭击自己与黛芙蝶儿的人。
此人一双泛着狂热火举的炯炯目光紧盯着奎儿,里头的情绪有愤怒、厌恶、怨恨、鄙视,却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身体的巨大痛苦让他脸色扭曲,槁白的长袍款式简朴,除了腰际上的粗绳没有多余饰物,胸口用黑线绣出一幅左右对秤的巨大图案:蔓天荆棘包围着冲天烈焰,一群罪人表情痛苦的在火焰上接受审判,代表高顿神的天秤图案则高高在上的俯视底下芸芸众生。
看着那图,奎儿的表情从玩味转向讶异,最后渐趋凝重。那图案让记忆良好的她想起一个团体的名字。
“你是……荆棘黎明的人?”若此人是那个在东部很有名的狂信者组织的成员,那事情就真的,很麻烦了。
“异端哪!你们可知当你们沾沾自喜,自以为可以依靠亵神者的庇护苟延残喘之时,主神高顿也冷眼将你们的命运往毁灭天秤一拨?即便我等在此死亡,也是走上律法的最终归属。而你们!你们这些肮脏的存在,不论生死都是无法超生的亡灵。死与活着无异!”男人不理会奎儿,自顾自地狂妄说道。
奎儿内心一震,果然是荆棘黎明,看来黛芙蝶儿这女人带来的麻烦比自己曾想像过的都棘手,不管怎样此人绝对不能留活口。
“不错,到这种时候还有力气拐着弯子骂人,有骨气。”
“可惜我最讨厌有骨气的敌人。”奎儿提剑杀气腾腾的走上前去,“我倒要看看你这副自傲的模样可以保留到什么时候?”
男人笑容扭曲,嘴里不住他异端邪说那套,眼神却无比期待,似乎死在奎儿手中便是他向主神高顿验证自己虔诚的最后证明。
“伊蒂丝、伊蒂丝、伊蒂丝之奴….你们这些该被众神唾弃的肮脏生物…”
尽管听不懂对方的言语,但还是可以从语节断句隐约瞧出不寻长的端倪。男人刻意拉缓的连续三个长音节,忽然让黛芙蝶儿有种不祥的预感。
魔法与神术,这些形形色色的奥术都有自己一套的施展形式。经验老道者对战初出茅庐的小法师常可在一招半式内就解决,是因为累月的敏锐直觉可让他们在对手几个动作间就事先察觉要放出怎样的法术,并以更快的快速做出抗衡的法术。
看穿对方法术对战斗的影响,在双方实力差不多时,更会有微妙的作用。有些魔法师,为了掩人耳目,会在正规的法术手势再加上冗余的动作迷惑对手,让人无法事先看出他欲施展的法术是什么;有些人则在咒语上下功夫,以不同的语言和音节来迷惑敌人。
而这人看似疯狂的呓语谩骂,似乎却是在话语中刻意埋藏了某个神术的祈语,一个危险无比的神术。思及此处,黛芙蝶儿骇然抬头大叫:“离他远点!奎儿!──奎儿!”
“伊蒂丝?伊蒂丝…?”好耳熟,究竟是在哪听过?奎儿步步逼近男人时,心思却被那唐突而熟悉的名词给攫住了,浑然忽略黛芙蝶儿的警告声。这一疏忽,就踏进了死神的领域。
“高顿之神呀,请带走您最谦卑的仆人!我的血、我的肉、我的灵魂!全献予最至高无上的您!让脏污的伊蒂丝爪牙用死亡去消弭存在的罪恶!让秩序与律法的天秤制裁永劫不复的罪人!”眼看被识破,男人毫不掩饰的大吼出祈语,他死命地用残破的双手攫住奎儿。尖锐的诅咒像是抽出他全身精力般的不住回荡在两人耳畔,血从眼瞳中汨汨流出,他却满脸期待向往的表情,说不出的诡异,与此同时,一道炽热的光从他体内迸溅出来。
献体,撒坦牧师三级神术。
撒坦某些狂信者相信,若是自己能在与异端或异教徒的战斗中死亡,那么死后必定可以回归高顿神的秩序天堂,那个没有犯罪、没有贫穷、没有痛苦、没有死亡的极乐地。
而献体的神术本质是以生命为能量,引爆肉体的方式。它不算太难的神术,只要坚定的意志力、不畏死的决心与虔诚的信仰就够了,那种激烈而纯粹连尸体都不留的死亡方式更是深得狂信者的热爱。
因此在第二次异教徒战争中有大量的信徒使用献体而亡,撒坦大帝苦恼于这种会炸伤自己人的危险战法,于是与教皇连手赐令撒坦信徒不得随意献体,否则罪同自杀,灵魂永不入天堂,死后也不得葬于教堂。当时,某些狂热者对此相当反弹,认为那是撒坦大帝与教皇联手干涉世人获得最终归属的卑鄙手段。
而荆棘黎明不意外地就是认为献体而死可以让自己进入天堂的那群人之一。黛芙蝶儿因为精神力透支,还留在刚刚对峙的地方,而奎儿却是完全垄罩在那牧师的献体光芒之下。
被男人抓住的奎儿,举手欲砍向牧师。那男人却用一种疯狂的力道整个人扑在她身上,拼死缠住她,嘴里却不停的继续大声朗诵最后几句祈语。她的右长剑因为角度的关系无法砍到男人,却也拔不出放在腰际的短剑。这种誓要把自己一起拖去死的执着,让恐惧蔓延奎儿全身,她僵硬地看着眼前耀眼危险的光芒,却丝毫不能动弹。
我会死吗?
“奎儿,我的好女孩,现在爸爸跟你玩个游戏,就玩你最喜欢的捉迷藏吧。不过这次我们不用秒数,我们用年来数,每年数一次。就跟以前一样,等你数到一百的时候,再来找爸爸,好吗?记着,一定要数到一百,提前来找的话,爸爸可是会生气的喔。答应我好吗,小宝贝?”男人的脸很模糊,但轻摸着自己头的大手很温暖。
好的,爹地。小女孩点点头,闭上眼睛数了起来。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七年、八年、九年、十年、十一年、十二年。
第一年,小女孩惊惧地边哭边拍打冰冷的硬门:“不要!不要!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卡尔顿叔叔!卡尔顿叔叔!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门外,无人回应。
第二年,小女孩一个人蜷缩在马舍角落的脏布团中,她两天没进食了,水跟马儿一起喝。
第三年,“一枚银币再加五铜币,韦伯先生,这是我最后的让步。”卡尔顿皱眉盯着眼前男人。“哼,这么小的女娃能替我做什么?还生了病,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我买她怎么算都赔本。”男子冷冷说道:“在我眼里,她只该值──这么多。”他甩了七枚铜币到桌上。
第四年,小女孩微微颤颤端着一盘水果呈上,眼前的人却连食物带盘子的全数掀在地上,瓷盘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一个奴隶,三番两次打破我宝贵的瓷器,你说该怎么办呢?”他笑着问身旁的女人,边拿起放在一旁的长鞭。
第五年,男人没有生命的双眼茫然盯着天花板,他肮脏的男性生殖器却依然挺立,女孩默默擦拭着自己的身体,以及水果刀上的血。
第六年,一个相貌猥琐的男人拍拍另一个男人的肩膀:“多算点钱吧大爷,这次的货色不容易耶,本来是要上绞刑架的,毕竟她把那个男人的气管像切鸡一样切断了,多剽悍的漂亮小妞儿,你说是不是?你买去斗技场给你的小动物玩玩一定很不赖。”女孩面无表情,知道那个“货色”指的就是自己。
第七年,几个少年少女,在夜空下替从斗技中成功回来的同伴疗伤,他们互相挖苦、开玩笑、谈天,银铃般的青春笑声响在黑暗无边际的斗技场天空。
第八年,女孩趴在墙边不住呕吐,她今天杀了感情最好的斗技场同伴。
……………….
…………
…..
第十二年了,
爹地,我数到十二了。
爹地,你一点都不会玩游戏,我数到五的时候,就知道你躲在哪里了,你躲的地方,叫天堂。
爹地,一个人的生活,并不好过。太痛苦、太孤单的时候,甚至会有想偷偷提前去找你的念头。可你是这么的想要我活着,
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就这么轻易的,死去呢──
我、不、要、死、
我、奎、儿、绝、对、不、能、就、这、样、死、
奎儿右手一松,长剑掉落地板发出铿锵声。她用力一回转,将自己与男人稍稍弹开一点距离。并且不退反进,直接猛力抓住男人前襟,她的手才一触及对方胸口,手就发出波兹波兹的伤烫声。
“──要死──你自己去死──”
奎儿咬牙爆发出全身力气,全身如弹簧般奋力紧绷收力到极致,复又拉开,就这样把一个男子远远抛出,中间过程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不到一秒半。
男人如断线木偶的身体,被远远抛到空中,然后,发出极其强烈的光芒,爆炸。
那便是黛芙蝶儿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当她再度清醒时,只能茫然摸着疼痛欲裂的头,连续使用魔法让她精神力透支,无法再承受剧烈的爆炸冲击,于是男人一爆炸,她便很干脆的晕了过去。
黛芙蝶儿边揣测着自己晕过去的时间,边扭头望望四周。
一片死寂。四处硝烟弥漫,栈道被炸得坑坑疤疤,树木四处歪倒着。
她奋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碎木,从一片狼藉中踉跄站起,脑袋尽是刚刚奎儿那不顾一切的身影。
从这一刻她才开始怀疑奎儿身上是否也有难以启齿的秘密。被狼人打断的好几根肋骨,究竟是什么时候全复原了?只手把一个寻常体重的大男人扔到老远的半空中,又需要多大的力气?她满脑子想完成自己的任务,让奎儿陪同她一起到拜拉尔的计划也太过顺遂,顺遂到让她都差点忘了,眼前所站之人,可是一个孤身在丛林躲避兽人追猎者,生命力无比强悍的女子。而这样的人,通常都难以被他人控制,有极其危险的一面。
不远处,稀疏的挪动声攫住了她的注意力,她紧张望去,深怕又是荆棘黎明的残党,却在看清此人的背影后,松了一口气。奎儿背对着她,不无狼狈的从成堆残骸爬出来,浑身是血,但看起来多是外伤,无生命大碍。
黛芙蝶儿不作声色走近奎儿,把一连串疑虑压在内心最底层。不管这女人有多可疑,目前她都还需要她,摊牌是迟早的,但是能往后延就尽量往后延吧。
“把危险的东西扔得老远,你可真像小孩子。”她轻轻说着,上前欲看奎儿被严重灼伤的双手,对方却像是碰到刺人的咬人草一样快速缩手,一转过头来表情阴晴不定,眼神略带杀意的一掌把黛芙蝶儿推倒在地。
突然的变故完全让黛芙蝶儿措手不及,她惯用魔法的白嫩双手根本抵抗不住奎儿的粗暴力道。奎儿清秀的脸蛋还滴着血,她表情狠毒地压上她,亮晃晃的剑锋横摆在黛芙蝶儿脸前。
“──你天杀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伊蒂丝。
奎儿忽然想起一个名词,一个很久不曾再想起,但现在却无比清晰浮现在脑海中的名词。那个词汇被安放在大脑最底层的一本书里面,那本身为异端的自己在长大成人后几乎不再去回想的书。
撒坦标准异端种族手册第九章第六九页。
银发银眼,全为女性,水晶指甲,永不老化,不用念咒单凭划出的符文就可施展强大法术,居住在巨大浮空城,那个永远只有六千六百六十六人的异端种族。
高顿的子民对其不可杀伐、不可碰触、不可言语、不可同谋、不可交心。否则,灵魂将进巴托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们是最最肮脏污秽的存在,
已远逝神祇的最后诅咒,
伊蒂丝之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