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西屯 中
奎儿反转剑刃,打算真正让这伙人见见血。
冲突在即,却有股堪比龙啸的巨大吼音,从上方直锤而下。那声音在窄小的巷弄横冲直撞,笔直灌入所有人的耳膜中。每个人都停住动作捂住耳朵,边咒骂边往上看,然后俱吃一惊——吃惊缘由各有不同——斗狼帮的青年是因为见到许久没出现的大人物,奎儿则是因为见到希望的曙光。
“小子们啊,太难看了——”比拉蒙半坐在突出的窗台,窗台满是波斯菊,穿着稍微正式的战士服,双脚以下的裤管打了个结,悬荡在空中。
“哟——比拉蒙大爷啊,您看起来气色真好——我是富尔克的奎儿,奎儿啊——”奎儿看到救星连忙挥手呼叫,救命!
“呸,真是,这小女娃,看看她的德性。”比拉蒙又好气又好笑地指指底下的奎儿,“脸皮厚极了!真不知道是哪来的奶水才能养出这等有趣的女孩。好啦!小子们,别欺负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女孩!有精力打架不如去!啊?还愣在那?要我老头子下场去跟你打一回么!蜥头,你,就是你,带那小姑娘逛逛西屯,像招待远来的尊贵客人一样好好对待她,别让人以为西屯区的孩子就只会欺负人,去,去,散伙了!”
“那孩子就是你在旅途中遇到的富尔克佣兵?”冷静自抑的女声从后方传来。
“是啊。”比拉蒙定睛看着底下的人如他吩咐照办,接着慢慢从凸出的窗台上下来,动作迟缓。“很有趣的一个小女孩。”
罗兰看着他动作,多少觉得有些辛酸,她的手在将军袍底下微微翳动,但接着克制住搀扶对方的冲动。
“很少见的孩子,有时候真有些厚颜无耻,但那股野兽般的生存狠劲,可比某些堕落的泰塔之子更接近战魂的意志。”
“这样听起来,你对她的评价颇高。”罗兰看了底下奎儿的身影,若有所思。
“笑话,这就叫评价高?我比拉蒙的标准可没这么低。”
“还是一样嘴硬呢,要你正面称赞一个人,比撬开巨龙的嘴还难。”
“哼,你也不差啊。”比拉蒙拍拍手掌上的灰尘,见罗兰低头专注在一份羊皮纸信笺,问道:“怎么?还在看那些文诌诌的鬼东西。”
“没事,只是上诉被驳回了。看起来好像连蜡封都没有拆开呢。”罗兰的语气轻松,似乎一切在预料中。“他们兴许是觉得对一个即将被褫夺公权的人,没必要再多说什么。”
“提这就生气!那帮走狗不能这么做!”比拉蒙手往桌上用力一拍,茶水从杯里溅出。“你告诉他们亡灵再现的消息了没?这可不是他们熟悉的小家子气游戏,让亡灵回归沉睡是诸国的职责,军力绝不能在这种时候被分散,这么清晰的狼烟味那帮家伙嗅不着吗?”
“没用的,比拉蒙。”罗兰坐回椅子上,手枕着把手。“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懂那他们的想法?官职是窄化视线的帽子,越是高高在上,越是目光短浅,汲汲于这座沾满了腐败毒素的金城,却看不到远方的余波迟早会震荡过来。”
她顿了顿,好像想起什么般地自嘲一笑,继续说:“吹动盟约号角,重申《诸国共抵亡灵公约》事关重大,至少要全议会六四分席的人首肯才行,因此需要足够强悍的证据才有办法堵住那些滔滔不绝的嘴——但我们没有办法证明亡灵确实出没过。我派去那村落视察的骑士已经回报消息,所有亡灵曾出过得痕迹都被人消除了,井水抽空,泥壤不留半丝毒素。还有你带回的那些亡灵残骸,”她习惯性地用指节敲敲桌子。“不是在半路上就突然化为粉尘?托普村看起来就只像个普通的废村,村民突然消失虽有蹊窍,但也不无可能——你知道的,土匪、抢匪、逃亡军队、人口贩子,太多理由可以满足他们的推诿,即使双城大道已多年没出现过足够蛮横的恶盗,他们也可以自己想像出来。”
“哼、证据证据,满口证据,我比拉蒙就是最好的人证!这帮南瓜脑袋,只会推卸不会行动!需要我提醒你,你最近也越来越有当官的陈腐味吗?看你干净的靴子,怎么?很久没来西屯了?”比拉蒙火气上来,他素来快人快语,即使是欣赏的对象,依然如此。
“无一幸免,我当然也不例外,所以才需要你适时地敲醒我呢,老友。不过这回你想错了,西屯自由中的混乱才是通比亚的灵魂所在,你不在的时候,每足月我都会回来看看。你可喜欢我让人种在窗台的波斯菊?”罗兰温和地说。“我已经派人去与比尔博协商,情况乐观,就算议员们不支持,只要财力雄厚的比尔博商帮愿意金援,那就算无法吹动盟约号角,我们也有办法继续追查下去。”
比拉蒙原先饱涨的怒气遇上对方温和的态度,像铁块砸入棉团,被无声地挡了下来。他担忧的事,罗兰似乎都想好了,还早一步做全了。比拉蒙那股脾气都提上来了,却无处发泄,沉默半晌,只得不耐地挥挥手:“得了、得了…拿你没辙。你想的仔细,就这么办…但那帮狗家伙要扯你下台的事怎么着?你这些事情可全建立在你会继续掌权的前提下。”
“我自有办法解决。”罗兰转转红琉璃酒杯,看着自己的脸在琉璃多层角度下变化莫测。“不用担心。”
就是这样我才担心。你又有自己的解决办法了么。比拉蒙心想。
有多少年了?初见的那个异族女子有现在那么面面俱到吗?那时的她话比现在少得多,看似宁静但仔细瞧却可在她的眼里看到跳动的火团,甫从巨大打击中复原过来,性格不比现在圆融,整个人既锋利又脆弱,像把仅能挥舞一次的破空之刃,还留着长及腰侧的黑发,挥剑时黑色发束在白皙的肌肤上跳舞——他多少年没看到罗兰舞剑了?他是为了替泰塔人挣一口气,她是为了寻回未竟的使命,而今所有的动机却糊成一团,老朽的老朽,堕落的堕落,他可不会傻到相信罗兰那所谓的‘不用担心’全是正当手段。但他有资格说什么?一个残疾的老者,远离世事,把一切留下给他人处理,徒留一片清白——没有任何作为自然清清白白——他凭什么指责罗兰?
感慨席卷而来,他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摇摇头,抬头看着有些陌生的昔日战友。
她的确是越做越得心应手了,但初见时那股吞食哀恸喂养灵魂产生的巨大意志力,以及与之伴随的菱角分明性格似乎渐渐被消耗、磨平了——她应该过得更没有包袱才对,而不是绑在这城里,被无法放手的权力与渴望给慢慢拉扯、侵蚀、吞噬。比拉蒙深叹一口气。他们都以不同的形式在发酸败破着,肉体、精神俱如此。
“那玩意还在啊。”比拉蒙指指她右脸上的魔法面具。
罗兰颇感意外地抬起脸,看看老友。“是啊…”她摸摸自己的右脸颊。“也许会戴着它一辈子了。”
“他们还拿什么当证据弹劾你?”
“太多了,你想知道哪条呢。”罗兰几乎要笑了出来,她随手翻翻桌面的纸卷。“就随便选一条说罢…去年我让索多他们去克里斯北方的事也让人举罪了,罪名,滥用私兵进入他国,其心不纯…”
“去、滥用私兵,这种时候就把索多归到军籍啊。但,唉…你最近的动作,是太大了点。”比拉蒙意有所指地盯着她。
罗兰慎重地盯着他,良久不语,似在揣摩如何解释,找到最清楚的字句后,方才出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一直以我的方式在寻找她…或他们,也许脉书错了。也许不只一个活了下来。还记得我们一起走遍东岸的小村的是吗?那时花上三个月才找完七个村落,现在容易多了,一纸饬令,便有一整队的骑兵帮你翻遍每一个角落,比拉蒙,当年我们还真傻不是么?也许到现在还有认为我是个傻子或者利益薰心的人,但我实在放弃不了寻找他们,以及,”罗兰摸摸胸口的勋章,手指纤长。“权力带来的便利,比拉蒙,我不像你还有一整个族人可以期待,我等不了的,我只能靠自己想法子在有生之年完成这个宿愿,西南灰色森林、古司汀联邦、高原王国…还有很多地方都没找过…也许希望就藏在其中一处。”
“你觉得这一切都值得。”言下之意是,他可不那么觉得。“听听泰塔的组训吧!智者总说,一个誓言遵循二十年,就该如检查枕头下的钱囊般仔细省视它,若它让你只能原地打转,越活越回去,就是个烂誓言,就是个该放弃的狗东西——那破誓言让你充满盲点、脆弱,若不是执着于此,不管是当将军,还是一个无名的冒险者,你都可以做得更好!”
“我相信值得。”罗兰平静地看着他近乎愤怒的眼睛,“你今天相当伤感呢,义父大人。”
“我可不是感伤,少装模作样,这里没外人,别叫我义父!”比拉蒙盯着她良久,反而大笑了起来,罗兰也随他轻笑。她放松的笑声罕有人听过,清脆似鸟鸣。罗兰自觉笑声太让人意识到女性的身份,她清楚身为一个女人,自己要制造更加坚定强悍的形象,否则连一点的示弱,都会让某些人又忘了他再跟谁讲话。
比拉蒙摇摇头,“算了、算了。你若真听我劝,我还要怀疑是不是在跟变形怪讲话。不提那些了,吃过饭让我去看看骑士团的那帮孩子,飞耳与锯齿病了?你信中说眼有浊绿薄膜,听起来像是绿膜症呢。”
“这件事倒真让我烦恼。劳烦你了。”罗兰站起身,正要叫唤下人,却见比拉蒙还在那咕哝。
“脆弱的后代、腐败的商人、无能的官员、这个国家居要更多坚强硬直的孩子,像刚刚那个女孩就挺不赖,可惜有些滑头,还是个撒坦人…”
我也替你感到可惜啊比拉蒙,你鲜少称赞年轻的孩子,我挺想留那孩子一条活路,但这她却刚巧只会是一个,弃子。罗兰只在内心接下比拉蒙的话。她淡淡地笑,拍拍手,唤仆役把早膳端进来。
黛芙蝶儿阖起传音果的花瓣,拉下兜巾,回想刚刚与勋爵的对话。
老规矩了。传音果剖半,一半送至勋爵宅邸,一半留作自用,埋在鼠尾草盆栽的根部,不出一个烛光,原先的鼠尾草便会迅速枯萎,从断茎长出一株含苞待放的赭红花,当花苞开放花色转紫,便是对方也栽种下另一半种子的讯号,此时便可以准备接触。每次谈话都以上次约定的密语开始,以防他人假冒,此外——这点对方有所不知——这批由彩卡家族魔药师,米拉.彩卡悉心栽种出的魔法储音花具备基本的侦测谎言能力,与吐真果一起混种培育,若另一方说谎花瓣就转成绿色,这发现当初可是造成梵蒂朵不小的骚动。若事有异常,只要把这里的储音花连珠拔起,另一边的也会随之枯萎,不留半点痕迹。
此次会晤,那位阿道夫勋爵一如既往,边跟她谈论此次合作事宜,边抓紧每个句子空档,拐弯抹角地试探底线,极力压低伊蒂丝人下一批魔法货品的价格,十足商人嘴脸,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但这类官员,越是笑得无辜,藏在背后的阴谋龌龊就越多,这点她清楚无比。此次拜拉耳之行意外实在太多:荆棘黎明、亡灵、遇见奎儿,唉,还有她之前的辅者,那可怜的孩子…太多惊喜可不是什么好事,黛芙蝶儿素来小心,不得不对阿道夫也多了几分心眼。
侦测谎言没问题。也许是多虑了吧。黛芙蝶儿疲累地摸摸那紫得发黑的花瓣。连日奔波,与狡猾的官员应对,即便是她,也开始觉得心疲,多少有点想念梵蒂朵的惬意了。
不知安娜现在可好。
不、肯定很好。塔奇安娜就是个快乐无忧到让人生气的女人,不快乐的都是别人。黛芙蝶儿想到这有些无奈地笑了。
她想起自己或许该买点小东西带回去。黛芙蝶儿总认为任务就是任务,需严肃认真以对,但塔奇安娜每回执行任务,好像去了阳光璀璨的南部草原渡假般,大包小包带回琳琅满目的东西,上回她送了她什么?好像是满满三盒的高级巴罗得玫瑰香水——大概是路上哪位可怜男士的奉献品罢——她若拒绝接受,塔奇安娜便使出那软绵绵的撒娇手腕,或者直接把东西留在她那,用无辜的眼神望着你,啊,我忘了拿走你就留下罢。虽说老是有些半强硬地给予,但也是番好意,她好像也该补偿对方点什么。至于礼物的内容与送礼心态?毋庸置疑,单纯以好友的身份。
想到安娜就不得不想起那个在亡灵之战接触到的…漠柔雅。黛芙蝶儿不自觉地蹙起眉头。十足危险人物,真想杀了我。以前跟这个人有过节吗…唉,塔奇安娜,你的好情人啊…
黛芙蝶儿努力回想,却搜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心思还在回忆中打转,却听到有侍者叩门。她让那人进来,那仆役用带着歉意地口吻道:“女士,打扰了,您应该知道今天是…”
“清馆日么。”大型商馆每半年总是会有一两天是清馆日,让佣人好好整顿商馆里外,或者拜发耳的政府官员会趁此机会重新检查核发商馆运行证,前天便听人说今天是清馆日,却因为太沉迷在思考中,全忘了。
“是的。您可以先到富尔克的别馆去,离这只有两个街角,莫尔拉面包店的旁边。或者您想趁这段时间好好认识下通比亚,可以去南部工匠街走走,不嫌弃的话,可以到克特魔罗的裁缝店去,他与本商馆有合作,任何贵宾到那都可以用最可爱的价格买到最高贵的花裙,需要专人陪同么?我们有最了解本城的领路人,他可以带您参观并介绍本城的历史,大约在晚钟响起时再回来便行了。叨扰您的休憩,真是非常抱歉。”
黛芙蝶儿拒绝掉侍者所有的建议,关于如何消磨时间,她已有自己的打算。
她总带着两只耳环,一只石榴红,一只翡翠绿,后者是与奎儿相连接的共鸣石耳环。黛芙蝶儿摸摸绿耳环,点了三下,感到石头在指尖发热,听到耳环传来闹哄哄的声响,好像有许多人在大声吵闹,声音混杂成一片。
才出门没多久就跟人吵架了?真是小孩子脾气。
听不出个所以然,黛芙蝶儿又把耳环摘下。她把跟富尔克商馆侍者要来的通比亚小地图摊在床头,再将石头放纸卷地图上,轻轻画个符文。那石头便在无人催动的情况下,自行滚动、滚动,滚到西屯与西北丑角之门间的位置,停了下来。黛芙蝶儿有些诧异。
她怎么跑去西区了…
奎儿不晓得自己身上那枚共鸣石项链被下了定位术,若是知道了,肯定会气急败坏地大嚷:你这奸诈的女人,又瞒着我干些鬼鬼祟祟的勾当,十万铜币不划算,本小姐还要再加价。
去看看那个小顽童跑哪玩好了。黛芙蝶儿想到奎儿顶着一张大人的脸却老做出幼稚事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大致确定奎儿的方位,她整顿房里与身上的东西,把不该出现的用魔法好好藏起,出门寻人去。
黛芙蝶儿走出富尔克雕饰精致的大门。暂时甩脱杂务琐事让她内心充满淡淡的喜悦,却没注意到在自己身后,在富尔克商馆屋檐阴影下,有扇帘幕紧掩的小窗裂出刻意的隙缝,一道视线直透孔缝,目送她踏上白石铺就的大道,与守门人点头致意,似乎想起什么轻轻微笑,最后看她优雅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勋爵大道尽头,这才如沉默巨人紧闭的嘴,静静阖上。
前方的男子,背脊微驼胸膛起伏,两边嘴角往下拉,再甫以发泄般的踢步方式,可以看出怒意正在此人的胸膛,吸水海绵般地一涨一涨酝酿着,随时要爆发。
心情不好啊。也算你倒楣了。奎儿幸灾乐祸地想。
适才,比拉蒙打发众人以后,大部分人没好趣地散会。斗狼帮那几人站在对街脸色不善地看了她半晌,威吓性地朝奎儿挥动武器,比几个不雅的手势,这才慢慢离去,离去的同时其中几人不忘回头对蜥头——被比拉蒙指明要照会奎儿的人——发出几声嘲讽。蜥头以咒骂回应他的恶棍朋友们,斜眼看奎儿,千百个不愿意:“谁想照顾这东部烂货!我还想早点回去喝我的酒!”
奎儿很想好心提醒他,男人不该在她这样的女士面前说脏话,尤其那脏话还是向着她本人,这可不是什么有气度的行为。冲着这句话,奎儿决定要逛他个爽。她指指这,看看那,故意摆出一副啥都好奇却手脚缓慢温吞的模样,每个地方都磨蹭老半天,不停发问,把蜥头惹得一肚子闷火。
惬意闲晃,消磨时间。虽说带点恶作剧性质,但她也因此更认识拜拉尔残缺的那块领域。
西屯,以丑角之门与剃头者之门为轴,割裂出通出比亚西扇一块三角无法地带。以往本是通比亚罪犯行刑之处的西屯区,在经年累月汇聚了缅怀死者的寡妇、掘墓人、逃犯、恶棍之后,造就了现今东西两区壁垒分明的现象。城卫队曾试图驱赶游民、压抑犯罪,但城卫自治队却遭到此处居民剧烈反抗,政策推行不善,只好划分清楚的东西界线,让东方的老爷们继续维持富足美好的生活,西区则凭它自生自灭。
想当然尔,在这样的区域游荡并不会有太多美好经验。处处肮脏布团、低俗花色、爬动沟鼠,油垢爬满墙角。
奎儿还看到一个人脸朝下摊在泥地上,几名乞丐像盘据的秃鹰,坐在那人周围搜刮物品。虽说这景象让人看了不舒服,但蜥头却告诉奎儿,能见到乞丐才是好事。因为无家乞丐是最敏感的虱子,只要乞丐们还在街头乞讨,大抵无事。若街上无家者的身影全消失了,那可能就要发生大事了:半夜惊叫、黑血流淌、械斗屠杀,总归不会是好事。
一翻走马看花下来,奎儿觉得对拜拉耳有股失望,或者说是受骗的感受。在东部待久了,她只看到拜拉耳华美至极的一面,好像一个狡猾的面包师父,故意把糕点最甜美的部份放在前头给买客看,生了蛀虫的一面刻意隐藏在阴影底下,但终究是存在、不可忽视且迟早得去面对。奎儿觉得自己就像买到烂面包的倒楣顾客,多少觉得对拜拉耳不以为然了起来,还不如撒坦呢。奎儿心想。
至少诚实啊,穷光蛋与乞丐一目了然,也就不必处理预期落差的失望了。而且在撒坦,穷人是多数,过得最好的是贵族与神职人员——但至少这些事一出生就决定了嘛。拜拉耳故意吊着希望在你眼前,告诉你没有阶级没有贵族人人都有机会,但实际上有些人一辈子也吃不到白面包,穿不到高级皮靴。难怪这些人不能满足,还住得那么近,是我也想把那些东部人揣下来……见鬼,我想这么多干么。黛芙蝶儿,别溜进我脑袋。
奎儿觉得自己被害了。成天听黛芙蝶儿神啊理论啊,她奎儿也快成了老猫头鹰,想事情都高深了起来。思及黛芙蝶儿她漫不经心地摸摸胸口。黛芙蝶儿的声音总是会从她胸口的共鸣石项链传来,好像她与她,随时同在。却差点咬掉自己舌头。该死!项链呢!
奎儿慌忙停下脚步,然后在翻找过程中想起自己今晨穿了无领圆衫出门,于是嫌那项链绳勾得脖子刺痒,就拿了下来,与钱币一同放在一个收口扎实的布袋里。那袋子——被那精灵杂种摸走了,还没要回来呢——奎儿真想勒死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就被琐事转移注意力。那东西看来就挺贵重,她会不会被黛芙蝶儿杀了啊?
“带我去找那精灵!”奎儿冲向前方的蜥头,揪着对方领口猛摇不放。
“什么精灵,操!你发什么疯!”蜥头破口大骂。
“露西塔!她叫露西塔!”奎儿对他吼道。“那个精灵,她拿走我钱袋,我还没跟她要回来!”
蜥头总算听懂她的意思了。“她?堤姆家的露西塔?难道你想去…贼窟?”
“贼窟也好,蛇窟也好,总之带我去找那女人!”
“我不干。”奎儿本以为这不是啥难事,没想到蜥头一个转身插着双臂,直接了当地拒绝。“打死我我也不会再踏入贼窟一步。绝不。”
“小心我跟比拉蒙大爷告状,我听得清楚,他可是要你待我如待宾客,好好礼遇的哟。”奎儿威胁。
不说还好,一听她威吓,蜥头却像是被触怒的野兽,直扑向她,匕首白晃晃地亮在她面前。“听好了,这儿没人欢迎你。”蜥头压着奎儿,狠狠说:“别以为比拉蒙与那伙舔他屁股的人不动你,你就可以当西屯的万人迷。哈!什么泰塔英雄啊——若不是被他看中的泰塔人能有机会进入军队,离开这臭死人的西部虱子窝,谁会理一个瘸老头?所以你最好给老子记着,老子不是怕比拉蒙,不过是不想惹麻烦罢了。惹、麻、烦这三字,你懂吗?就是不想起床看到床头钉了把匕首!不想被那些争着舔比拉蒙屁股的家伙当讨好那老头的礼物!少拿他威胁老子!”
“我的确错了。”奎儿被按在墙上,原本还有些屌而锒铛的表情冷了下来。“我是不该拿别人的名头威胁你。”我该用自己的拳头。
她迅速倾身用力咬住对方在自己脸上笔划的匕首,底下手出拳,一拳击在对方的右腹侧。蜥头吃痛下手指松脱,奎儿衔着匕首把脸往旁一甩,那短匕立刻挣脱出蜥头的手,滑得老远。
接下来,奎儿嘎动指关节,对蜥头不怀好意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