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兰大陆正传:诸神棋盘

第82章 小丑说:紫罗兰 上

紫罗兰震惊的表情静止于脸上,塔奇安娜变幻莫测的脸固定着略带挑衅的笑靥。窗外,梵蒂朵翻腾于雾海,每一滴水珠、雾霭都静定于永恒的一点;林中飞鹰猎兔,在空中维持扑杀的动作;远方,海浪凝结成不规则状。


各位看倌,切莫慌张。薛西佛特的权柄──神器.时光沙漏至此生效,时间静止于此时、此刻、此分、此秒──所有渺小人类无法测量的时光单位,在我小丑一声令下,通通静止。


且让小丑我在这绝对缄默的异度世界忘形大笑三声,镁光灯打好,板凳搁好,列队排好,您都准备好了么?莫让我小丑贻笑大方,因为现在是小丑时刻──全知全能的小丑我啊不问是非对错,不管道德礼教。只想要让人颤抖的美妙故事,只想从时光的长河中挖掘出闪耀着炽烈火焰,能够烧痛灵魂的故事。


而这样的我啊我,每每思及这个故事,全身上下那一九九颗小铃当也兴奋欢快地响动着呢。看倌听众,来吧,机会难得,随我笑脸卡梅迪,倒转时光,跳跃空间,去往那多年前的撒坦北境,呼尔沙斯高山群。






一切的一切,得由居住于此地的古老族裔说起,慕鲁族。


这个古老的族裔所有人都以自然之物命名,身材瘦小,不管怎么修练也没有斗气,与半精灵一般老化极慢,却因环境严苛像兽人一样短命,几乎罕有人能寿终正寝。他们与祀奉的神祇曾经是薛西佛特的宠儿,顶立于众人万神之上,但因犯错受罚,早已退出历史的舞台,在这蛮荒偏远的帝国边缘,挣扎生存。


这是个女人尊贵于男人的母系民族──因为女人能生孩子。


这也是个小孩重于父母的民族──因为族群的繁荣重于一切。


为了在艰困的环境生存,加以全以繁衍后代为中心的文化宗教体系,有着比较严肃、崇尚勤劳工作的民族性,但任何一个地方,都有不合群的不孝子弟,慕鲁族最大宗的冬兰氏族,便出了这么一个让长辈头疼的女子:风铃兰。


风铃兰出生于圣棱谷的冬兰氏族,是拥有十二个女儿屋的族母松叶兰之么女,在风铃兰还是个婴儿时,她的母亲便已替她盖好专属的女儿屋,只待她生下第一个孩子便可直接搬入,自小又得到年长兄姐的良好照顾,使她的生存烦恼比其他族人少了许多。加上她长得极好看,随意又甜美的花言巧语虽然不得长辈缘,却惹得族中许多年轻男子倾心。一般慕鲁女子皆以早日生子拥有自己的女儿屋为荣,而她胸无大志,并不打算太早肩背过多责任,只想趁着年轻无拘无束,恣意玩乐。她不想太早离开母亲的屋子,若怀上身孕,那满满屋子的宠爱瞬时消失,得靠自己努力了。因此与男人欢爱,总是小心翼翼,从没真正让谁的种子进入自己体内。


某年春天,一队平地人猎队因迷路而行经部族所在之处,并在圣棱谷短暂停留。慕鲁人冷淡以待外族人,尽可能避开接触,但几名游手好闲的年轻慕鲁女子好奇外地男人品尝起来是个什么样的滋味,违反族规,在夜晚的时候邀请对方共享欢乐,风铃兰也不例外,她找上的外地人,是个有双漂亮紫眼睛的异族男子,对方五官分明的脸蛋、健美的身材和修长的双腿通通充满异族风情的新奇感,美好的夜晚使风铃兰过于大意,欢爱时没有像平日一般谨慎。


翌日,车队补足下山的粮食,离开此处。他们离开时暗暗感伤,欢乐的日子过去了,却没一个女子来给自己送行,那些异族女子一反黑夜的热情主动,只是辛勤而冷漠地工作着,眼里毫无自己的身影。殊不知,慕鲁人是树,外族人是风;风怎么吹,也撼动不了树;风尽管吹向远方,树依然根留部族。紫眼的外地人和车队如风般地离开了,呼尔沙斯山的生活并没有不一样。


风铃兰依旧与男孩们撕混,不太有警觉。几个月后她的肚子开始微微隆起,月事也暂时停止,风铃兰的幼年期结束了,并于年底生下她的第一个女儿,离开母亲的屋子,搬进属于自己的女儿屋。


第一胎便是女儿,家族成员欢欣鼓舞,他们一反平常安静严肃的态度,从村落的另一头招摇地庆祝过来,载歌载舞,喝酒狂欢,沿路大呼小叫,以异常的喧哔来炫耀家族又添了一个女孩。


倒是风铃兰的母亲,松叶兰心有疑虑。因为孩子初生下来便有严重眼疾,似乎在母体时便被感染了,眼睛被稠黄的分泌物黏在一块,通红发涨,睁不开眼,试图用力掰开双眼便嚎啕大哭。盲眼的孩子不可能在乎尔沙斯自理生存,只会拖累整个家族。若真是个瞎子,那么得在这孩子取得刺青,得到名字之前,就得迅速下决定,丢入山谷或留下。几名氏族长辈一起检查女婴,孩子身体极为健康,哭声哄亮,头发乌如墨,而眼睛……她们用草根与鹿牯熬煮药材,再以温药水擦拭女婴的眼睛,数日后,眼睛上的分泌物逐渐有了好转,冬兰氏族过去也曾有几个孩子在初出生时眼睛遭到感染,但稍大些便完全治愈,眼能视正常视物,所以这个孩子也是这样吧?下了这样结论的慕鲁人安心下来,遂向山上的神仆,无名者们祈求能替新添的家族成员举行命名仪式。


仪礼隆重地开始了。然而,当执刀祭司将新生孩童的名字计入脉书,刺青也进行到一半时……那孩子却睁开了眼。


睁开了,一双紫色的眼。


“血脉不纯!”


“这孩子,只有一半的血脉,她即使怀孕生子,也不会生下纯黑的穆鲁人。”


“今年的冬天很冷,部族没有多余的麦子养不纯血的婴儿。”


“把她丢入深谷,让野狼叼走她,以她的血肉养壮的野兽被狩猎后,又将能回归氏族。”


“对!丢入深谷中!”


族人纷杂地讨论着。他们走近风铃兰,伸手便要抢走怀中的孩子。


风铃兰并不算太有母爱的人,她还太年轻,开始时甚至有些厌烦孩子来得太早,以致于自己的快乐生活提早结束。但怀里的孩子紧抓住她的衣领,好像也不想就这么死,她心中突然母性满溢,对于第一个女儿突然感到惆怅不舍,一个念头下来,大喊:“等等!她的名字已被归入脉书了,所以她能选择,死亡或者奉献───我将她献给袓先,让她成为无名者吧。”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直至一人发出尖锐的质疑:“不可能!荒唐!从来没有这么小的无名者。”


“对、对!无名者该由已看惯无数生死、尝尽千万悲喜的老者担任才行,太年轻的无名者会抵抗不了生命的诱惑,她会探寻自己的往昔,介入不再属于自己的人生,鬼魂若从深渊回望,生与死的界线便乱了套,她无法做好无名者的工作。”


混乱的场面在松叶兰喝斥下才安静了下来:“安静!让睿智的掌脉人决定!她所有的决定都没有个人的私心,默乌就睡在她的血之中,她说着默乌想说的话语,她看着默乌见到的风景,让她决定!”


所有的视线落到掌脉人的身上。


掌脉人缓缓地站起身。她是如此年迈,已经见过二十三次大族母彗星,身上驮着部族的智慧,血里睡着尊贵的神明。


她拄着拐杖,拿起搁在一旁的刺刀,划破自己布满伤痕的手指,就着伤口用力一挤,血痕凝聚出一滴斗大的血珠,慢慢滴落到女婴小腿上。


那滴血一落到肌肤上便像是水蛭般蠕动了起来,在众人崇敬的注视下慢慢爬动,最后它钻进孩子因为刺青到一半,而汨出鲜血的右脚踝伤口中。女婴因麻药退却而嚎啕大哭,哭声宏亮。三十日后,孩子依旧健康如昔,默乌的碎片进入她的体内,却没有杀死她。


神选择了紫眼的孩子。







无名者居住之处,位于氏族成排女儿屋上方茂密的原始林中,圣棱谷背倚的罗贝尔德山最高处。通往山上的通道,以两棵黑木松为界,绑上粗麻绳划线,称为‘上绳界’,非有要事,一般慕鲁人绝对不敢随意跨越一步。因为过了线便是鬼神所在之地,寻常人随意越界,只会招惹不幸。即便偶遇下山的无名者,也要视若无睹,不可言语。


慕鲁人将供奉神仆视为无上荣耀,每日将食物放入陶钵里,置放于黑木松下,时间到时辈份较低的无名者便会下山取食。无名者又服侍着掌脉人,她们以一连串特殊编码的专用语言背诵掌脉人梦到的族裔故事,记诵历史、向默乌祷告、主持仪祭、替疑惑的下绳界之民指点部解惑,这便是上绳界的一切,所有的活动都与宗教祭祀有关。


紫眼女婴──其它人都唤她紫眼──便是在这一方天地中,跟着一群垂垂老矣的女人慢慢长大。她第一个学会的单字,是默乌的赞词;入睡前听的安眠曲是低语喃喃的祈神祷词;还不太会走路便先学会每日晨长的祭神剑舞。如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她一生的节奏滋养于此,宁静、严肃、静穆,这些会让常人感到无趣的气息,于她而言,却是安心归属的氛围。


她生得比同龄孩子寡言严肃,几乎不哭闹。很快便学会无名者该有的各式仪祭,年岁稍长后,黑木松取食的工作已经完全由她负责了。第一次下山时,主要负责教育她的无名者断耳于暗处观察她,想知道山下林子另一头那彩色、生气盎然的世界会不会让女孩失去定力,但日复一日,即使无人监管女孩也从来没跨越那条线,甚至可以说,那不仅仅是单纯的乖驯罢了,她的态度就好像天生属于此处,对彼岸毫无兴趣一般。


紫眼十四岁那年的夏暑发生严重干旱,溪水只剩细涓,作物干萎,山中也几乎猎不到任何动物,家家户户断炊,饿死不少人,更甭提有多余食物可以供奉上绳界。紫眼蹲在黑松林之门旁许久,不见有任何供奉者上山,便自己走入深山找东西果腹。她手脚伶俐地爬到树上,希望能找到任何可以吞下肚的昆虫或果实,却听到细碎的人语在下头经过。无名者断耳与利齿背着木柴,一边弯腰捡抬树枝一边对话。无名者几乎不闲聊,那奇妙的频率激起了她少有好奇与兴趣,加以饿得发昏,因此她什么声音也没发出,静静地靠在树上,化为一道难以查觉的影子,专注地听着树下的声音。


“掌脉人近几年身体时好时坏,大约是撑不到下一次的大族母彗星群降临了,接脉人应该会是飞足吧。”


“是啊,也该轮到她了,见过第二十次大族慧星族的人呢。”断耳边应话,边对干枯的树木摇头:“看哪,旱季不会这么早结束的。我该叫紫眼这段时日不用浪费时间再去取食了,山下不可能有多余的食物供养神仆。”


“紫眼么?那孩子都是你在看顾的吧,她的技艺学习得如何了?”


“无可挑剔。不论是记忆梦境、仪礼的学习……还有剑舞术,若不是慕鲁人气力弱小,永远不可能有斗气,她的武艺说不定比平地人更优秀。”


利齿点点头:“对默乌的教诲也绝对忠诚。”


“风铃兰哪,好吃懒作的后辈。”断耳道:“却有个相当优秀的孩子,除了眼睛,她比母亲更像慕鲁人。”


利齿说:“──当初让将那孩子献给默乌是对的。风铃兰实在是个难以教化的人,但她的女儿长成了如此优秀的无名者,不仅替她赎了罪,也荣耀了整个族群──”


言谈至此,她们又沉默了下来,安静地背着干柴往森林深处走去,衣物与树丛磨擦的声音越来越远。适才的对话轻如絮雪,几乎不留下半点痕迹,只有窝在树头,抱着双脚的紫眼在字句完全消逸于空中之前听到了。


本该是无亲无顾、无父无母的鬼魂,偷听到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无数罪孽至此兹生。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


(为何知道名字后,事情便产生了变化。)


(那一定是,真名蕴含的力量吧。)










话先说在前头,她可是一点儿也不想有别的选择。紫眼这么想。


因为她已经有了最好的选择了。谁能像她这般幸福呢?


身为忍耐之神,默乌的神仆便是最好的选择。忍耐着寒冬、忍耐着饥饿、忍耐一切、撑过苦难,从小到大,只有信服这些的才活下来,其余的全死了。雀鹰家的小女儿毛足鹰,因偷懒不愿到随父母辛勤工作,整天就想着轻松方便又能填饱肚子的方式,结果误食炫目的毒菇,死了;胡蜂是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无法忍受情人爱上别的男人,使用奸巧的手段设计对方,却被上门的情敌斗殴至死;还有,切叶蜂不愿忍耐饥饿,偷走邻家的粮食,抓住后被打了好几棍,伤口没得到很好的照顾,就这么去了。太多了,生活的铁证,太多了。


只有勤奋、不妄言、不抱怨、为群体着想的才活了下来。默乌一直都是对的,是一切的真理。再比如让自己成为无名者。如果不是像自己这般性子的人,怎么能成从枯燥无味,重复性的生活中感受到趣味,又怎能从朗诵千千万万个祖先的名讳感到带点神圣性的幸福感。


我天生便属于默乌。没人比我更适合当无名者。成为掌脉人是我唯一想走的路,守护族人是不二的梦。



她确实真心这么认为。所以那真的全是不小心──偶尔外出捡拾木柴时,不小心,多绕点路,靠河涧的那侧山道刚好可以看到那座屋顶有芦苇雕饰的女儿屋,有的时候能看到风铃兰的身影,有的时候则不。


还有在春季来临,山花遍开之际,不小心地,无法克制地猜想自己右脚踝上那朵未完成的花,是什么样的花?她的母亲是兰,她也应该是以兰花命名,那个本应属于自己的真名,会是什么?


当山下有哪户人家生女而传来欢快的叫闹声,站在黑松林绳界看着底下孩童嬉闹,她的脑中也会展开一幅景象,景象中有自己、风铃兰,还有妹妹──她不知为何就是坚定地觉得,一个孩子太少了,应该还会有个妹妹,这才该是个典型的慕鲁家族──通常的时候,她想像着自己抱着那个孩子,她们的母亲太没有肩膀,不像个慕鲁的女人。但没关系,她是长女,会帮助母亲照顾家庭,严格地督促母亲,她的妹妹也许会继承母亲的软弱安逸,那也没关系,严格的教育可以让懒的女人也变得可靠。她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屋盖得太远,最好就在母亲的屋子旁,还有男人,母亲似乎没有看男人的眼光,她也会严格筛选能进家族女儿屋的男人,浪男们总要女人管束,多找几个老实勤实的男子,建构兰的家族,就像传说中生下一整个族裔的大族母,让属于她们家族的女儿屋盖满整座山头。



捡拾木柴的路不近也不远,仅足够做一个梦,当她走回上绳界,木造屋檐出现在视线中,无名者忙录身影出现在眼前,那养大她的味道迎面攫来,将她拉回现实,幻象一瓦解,她便又觉得挫败沮丧──这回还是没克制住偷看风铃兰,还是没忍住不做虚妄的幻想。紫眼宛如青春期少年自渎后感到又快乐又罪恶,于是她更异常勤奋地记诵祖先名讳和故事,用力打扫勤务,更虔诚地祭拜默乌,晚上的时候再自愿领受戒鞭,以超越常人份量的修行和疼痛来让自己感到平静,心灵的耽溺以肉体的疼痛来抵销。


私人的想望与族群的信仰,暂且以这样的方式在她心中同时存在,遥遥相望,相安无事。


直到,风铃兰真的又怀孕了,断耳指派已熟稔仪祭的她担任执刀司祭。


新生孩子的名为,曙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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