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兰大陆正传:诸神棋盘

第48章 启程 上

她的梦随四季更迭,内容略有不同,但总不离同一个核心,已经不存在的故乡与族人。


她梦到──纤细瘦弱的祖先们还远在南境,他们在为奴的日子里艰苦地稳忍着,在取悦主人的舞蹈中顿悟出保卫家人的方法,切断脚镣手铐,逃进北方荒土;她看到族人们在人湮罕至的深山上努力求生,族群延续的意志如此强大,死了一个,再生三个,唯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替死去的人赎罪,始命永无完结之日。


寒风过境,松鸦鸣叫,族母叫唤孩子们回家,呼尔沙斯山的冬季酷寒,夏日炎炙,生活就如干裂大地终于绽出的脆绿豆苗,如此刻苦,却又扎实动人。往昔的影象历历在目,每一个梦就是一段人生,脉书以这样的方式日日夜夜地提醒她、呼唤她……她怎能忘。


她梦过千千万万个袓先,总是做着族人的梦,他人的梦,然而,这回,私人的盼望终于止不住地偷偷窜逃到心的深处隙缝,今晚,她第一次梦见自己。



梦里,她站在满是星子的夜空下,双马星座东西面对,划过天际,多么熟悉的一个夜,很快地,大族母慧星便会领着女儿星群从空中坠下,点亮整个天空,在这个女儿们回家的日子里,流星闪耀半片天,但她知道,最美丽的景色,只在呼尔沙斯山最深最高的那棵杉木上,只有那儿可以俯瞰整山头。


废弃的木棚就在大衫木底下不远处,绿苔缠绕,夜珠静滴。


她下意识地走向木棚。


缓缓的走,重覆着不知多少次的徒劳无功,还在走着,就几乎可以看见自己撕心地、疯狂地、绝望的脸,翻遍整个地方,除了浪费的光阴,什么也没找到。失望好像已成了例行老伙伴,就等在尽头嘲笑自己。可是这次,她止住脚步。


万里无声,在星光的照耀下,她看到一缕黑发顽皮地搁在地板上,发稍稳没在布幕后,她颤抖着手,轻轻地,不吵醒她地──她总想像她应该是睡着的──揭开满是灰尘的布帘。



啊,是的,还在、还在──她就在那。拳缩着身体躲在小坛子底下,哪儿都没去,从没走丢过。



故土已然不在,但你所在之处,就是我的故乡,


就是我灵魂唯一的归属。





罗兰在天光未透前便醒了。


行将入秋的清晨透着冷意,她轻轻下床,扯开窗帘,只见远山透出红光,晴空万里无云,正是远行日。



罗兰不管做什么,总是直指重点,一气呵成,晨起穿衣这等小事自然也不在例外──通常如此,但今晨,兴许是那梦的影响,她有了一次小小的停顿。


停顿发生在她换上靴子之后,手抚过脚踝刺青之前。


她用有着无数细碎割痕的指尖,轻抚脚踝上的刺疤,那刺青手法拙劣到让人不忍卒睹,好似有个生嫩的学徒在同一处不停层层叠叠地练习着,导致最后成品成了一团肮脏的小儿涂鸦。


她微微出神地顺着线条,又画了一次那熟悉的花纹。地株送的机关钟倏地当当响起,打断了女将军的停滞。


在看着刺青一会儿后,她的动作渐渐回复流畅,继续绑上护腿,戴上手套,挂上风斗。最后载上鲁顿送的践行礼,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着装完毕。谁也不晓得她是蛰伏的闪电。


最后,她背起行囊,从偏门小径走出将军邸,混入大街,对于这座装璜简单,一尘不染的大宅,她并没有太多留恋与未尽的牵挂。反正,没多久便会有人代替她入住此宅,宛若宅邸的主人未曾外出远行过。






“远行的旅人!哪、就是你。要不要一颗刚采下来的麦肯果啊?又嫩又甜,三枚铜币就好!”


黑发的旅者于是停下脚步,挑拣了一颗果子,给了一枚银币,不找零,继续上路。


清晨的风有些冷,她的脚步不快不慢,却藏着只有熟稔之人才能看出的轻盈愉悦。每走一步,她被这都城、被这身份、被肩负责任所禁锢的心,就更轻地飞扬了起来。她脱下军袍,脱下多年的层层责任,只剩最原始的初心,当那辆马车出现在视线的尽头时,她终于只是她自己,慕鲁的紫罗兰。朝耽搁多年的始命迈进的紫罗兰。



那个伊蒂丝人就站在那,点着要带上马车的货品。并对黑发的旅者轻轻点头,示意她正是那辆马车。于是黑发的旅者,将手中的包囊拿给车夫,蹬上小阶,先上车了。


上了马车没多久,她就感觉到一道视线直直地打量自己。


转过头去,马上就看到小东西把头缩回去。可惜头躲在门后,却没把自己的身体也藏好。


那模样太可爱,她忍俊不禁,微笑了起来。或许是笑容让她总是太过严肃的表情显得可亲一点,因此这回,小女孩怯生生地探出头,一双大眼睛骨溜溜打转。





“等那个黑发的女人一坐到马车上,你就蹭过去,先让她知道你就是那个一起同行的小孩,再来尽情哭闹、使劲撒泼──能有多烦就多烦──让十头火龙也吓得回去找他妈妈。明白么?这可不是个容易的任务,尤其是让敌人害怕投降这一步,你可要使出浑身本领啊,就交给你了,奥莉西雅前线一等兵。”


她就是奎儿姐姐说的人吗?要一起旅行的新姐姐……


奥莉西雅身体好很多了,之前被大坏蛋(她偶尔想起那晚,还是会怕得哭出来)用魔法攻击受得伤好了许多,除了不能跑太快,胸口会痛痛的,还有走路左脚有点跛跛的,跟小鸭子一样(她一开始很难过,可是听黛姐姐说了一个丑鸭鸭变成美丽天鹅的故事后,听完她就没那么不开心了。)其它一切都很好,现在,她正与奎儿玩游戏。


老实说,她觉得这个游戏不太有趣,但还是会试着认真去参与,毕竟,这是这五天以来奎儿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


“诶、小浣熊,想不想玩游戏。”那天,奎儿姐姐气冲冲地冲进她的房间,看起来并不像很想玩游戏的样子。“这个游戏叫做……坏小孩的游戏。”说这话时,泛起的笑容更是有点诡异。


但这可是奎儿姐姐第一次主动要求要玩游戏呢,小浣熊自然是开开心心地答应啦。(虽然她觉得有些纳闷,当个淑女不好吗。)


于是,罗兰一走近,奥莉西雅就不安地扭动起身体。等罗兰进入车厢,她马上跟了过去,藏好身体(自以为)一边偷偷观察,一边很分神地想着这几日的事。


奎儿姐姐最近好凶呢……黛姐姐也常常皱眉头,怎么办。


前天她们还大吵一架,奎儿姐姐还对奥莉西雅好凶的说话,好可怕,可是奥莉西雅会很乖不吵她们。我乖乖的。


小浣熊觉得自己很成熟呢,又懂礼貌,哪像奎儿姐姐这么凶巴巴,奥莉西雅不说话,她嫌闷;奥莉西雅讲话她又嫌吵;还说人家太胖,好讨厌……我最讨厌奎儿姐姐了。


不去思考就算了,一仔细思考,奎儿的恶形恶状登时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想到这奥莉西雅又嘴一扁,觉得好委屈,而且这个游戏好无聊,我不要跟奎儿姐姐玩了啦。奥莉西雅晃头晃脑地正想回头去找黛芙蝶儿,就看到冷冷的姐姐看向自己……而且……


她看到冷冷的姐姐笑了,很温和地、暖暖地,像晒过大太阳,缓缓舒开的紫罗兰花,和煦地笑了。


奥莉西雅呆了,本来躲在树后面的脸也忍不住伸了出来。


事情至此,再接下来,要驯服这个小女孩的心还有什么困难的呢?


罗兰对她招招手,要把手里的麦肯果给她,她马上就乖巧地蹭了过去。之前的不开心与奎儿交代的任务顿时忘个一干二净。





奎儿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厮把那口黑棺搬上马车。


长钉死死打入边角,谁也不许刺探内容物──就跟黛芙蝶儿那的女人的嘴巴一样,一堆秘密,锁得紧紧。啊哈,就为了大法师阁下你,我可是差点小命不保──亡灵耶,就为了你,我冲进亡灵堆呢,还是大法师阁下你以为那是蓝色的小绵羊群啊──谁都一样,就是一个字也不肯吐露,想我奎儿有对哪个顾主这么好过,真是一点也不知感恩的臭女人。


过河拆桥。


对。过河拆桥,天哪我奎儿怎么想到这词的,感谢先古哲人发明这个词;再感谢史家学者记载它;最后感谢爹地把我生得如此聪明,精确无比地使用它,这个形容太好了。


居然问我想不想现在就拆帐?问我要不要现在就各分东西?哟,现在有更棒的保镳就露出真面目,想把我甩到一旁?偏不让你如意!


妈的!黛芙蝶儿你这个过河拆桥的臭女人!你敢半路把我甩掉看看,就算施法飞天逃走,我奎儿也会用牙齿紧紧咬住你的裙摆!休想甩掉我!


奎儿皱着一张脸,气忿无比地想着。


她扯开马车门,看到和乐融融的罗兰与小浣熊先是有些愣住,她努力对奥莉西雅使眼色,小东西这回却不太听话,坐在罗兰腿上笑得不亦乐乎。


在明白小浣熊已经完全胳臂外弯后,她恨恨地瞟了两人一眼,使劲把行李扔上车,咚地一声甩上车门,大力坐上马车软垫,手插在两掖下,闷上加闷,继续生闷气。





还有三个月……应该还来得及……


黛芙蝶儿轻轻咳了一下,她的伤还没完全好,每当带着凉意的秋风吹来,未完全复合的伤口总隐隐作痛。


但她没有休息的时间,城快要移动了。在秋收祭之前一定得赶回群山,没有敲门石,若连驻守的友善之手们都离开了,事情可就麻烦了。她们唯有立刻动身,才可能在今年赶回城里。


一夕之间,拜拉耳已变天,军党黑袍满占议会。


现在,也只有这位军党大官,可以让背着死灵同党嫌疑的伊蒂丝人在一天内就取得出关证明书;还能避开人潮,大摇大摆地从工匠之门的特别栈道出去,并在行前三天内备好车马、物资与关口接风人;最后顺利地让她不用接受严密的审问盘查、不用任何解释背书,也能轻松带走康拉德一族疑案的关键证物。


离开法鲁卡诺太久,她几乎都忘了,权力可以这么好用。


黛芙蝶儿在旅店前的小广场等着,公鸡才啼叫了第二声,她就看到走过来的人影。在向对方点头示意的同时,一个念头也轻轻闪过心头──我的攻击符文能快过紫黑闪电的剑吗?有没有办法半途甩掉她?带这个人回去,是不是错了?


不能、大概不能、不知道。


太多的否定,太多的不确定因子。


但黛芙蝶儿很确定,如果她有别的选择,绝对不会带这位女士回梵蒂朵城。


她轻轻叹了口气,指向马车,告诉对方,可以上车了。


也只能这样了,先与罗兰达成协议,让罗兰以家族贵宾的身份进入城环区,至于罗兰想能不能说服众长老她只是以个人身份而非代表国家与伊蒂丝人接触,能不能消弥诸多疑虑,获得首肯,进入中央塔城区,就不是她的责任了。如果罗兰无法说服长老们,甚至双方撕破脸了,届时,法音师们的歌咒,可就不一定比闪电逊色了。


她的心中有太多的考量与顾忌,为了罗兰的加入,还与奎儿大吵一架,结伴而行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思及此处,她转过头去看看奎儿──但视线才刚要对上,奎儿马上把脸撇开。


这样也好……她在内心轻轻地对自己说。舌间尝到幻觉般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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