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兰大陆正传:诸神棋盘

第27章 降幕‧揭幕 下

漠柔雅斜枕着一辆屋顶翻掀的马车座椅,椭圆猫眼斜睨众人,右手掌底部支着脸,手指间缠绕着皮环,她摇动镶着共鸣石的皮手环,乌溜的石头随着她的情绪不停摇动。邬莉没再给她回报外头的情况了。


怎么,那个小贱人,又想反抗我?漠柔雅阴鸷地想着。


黛芙蝶儿坐在漠柔雅对面一个翻倒的木桶上,把对方的动作尽收眼底。她挪开按着额头的手,感觉自己应该可以再施法了。


外头的人需要帮忙。


她慢慢站起来,走向传送法阵,黑暗结界里几乎所有人都紧盯着她俩的动静,她这一动作,立刻引来众人一片哗然,几名佣兵从人群中窜出,赶在她离开之前挡住她的去路。


“法师阁下,您是要出去帮助外头的人么?若是的话,我与我的伙伴可否一同前行?”


“这里全是不能战斗的人,你不能就这么把结界收起!”后头则有人惊骇地大喊,有人开始啼哭乱嚷,闹哄哄一片。


其中一名想随她出去的佣兵把武器敲向圆盾边,引起一阵宏亮的金属,他略带不耐的叱道:“安静!安静!大伙难道还想继续躲在这吗?让老人与女人们出去与亡灵战斗,自己则安稳地躲在后头——你们待得下去,我可待不下去啊。”


“他马的!克伦你这小子刚刚不也躲在后头发抖!怎么?现在想装英雄啦?哎哟我们伟大的克伦英雄哟。”


“闭嘴!”那人近乎脑羞地回嘴。


从弱者到勇者,还真是件简单的事。黛芙蝶儿看着那人,淡淡的想。


“各位先生们请放心,我不会把黑暗结界收起的。如果您认为良心的谴责不会在夜晚找上您的话,那么您就尽管安心待在这罢。”黛芙蝶儿冷淡宣布,接着对那几名想出去的佣兵点点头。


“至于诸位,想出去的,就一起跟上吧。”语毕,她扭头,视线正对上表情阴晴不定的漠柔雅。


“你的辅者可有消息,她似乎很久没回报比拉蒙先生那儿的情况了。”她语气平淡地问她,好似刚刚那剑拔弩张的魔力之战只是她俩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听她这么一问,漠柔雅反倒笑了,笑得轻狂自傲,心思不定的瞬间举动完全被掩盖。“她?你先管好你的小情人吧。不晓得她对付完剃刀骨魔以后身体是否还完好如初,就怕断了几根手指以后她要怎么服侍你呢?”


黛芙蝶儿没理会她的秽言,打一开始她就只是要单向的抛话出去,不需要任何回答。她转身施施然走向法阵。


漠柔雅非常不喜欢黛芙蝶儿那副什么事都自以为了然的态度,她几乎就想出手挖出她的眼珠,但——以灵魂起誓,紧遵从伊蒂丝十戒,第一、戒已宣示之同族相杀——她盯着对方的背影,想起自己曾经发过的入族毒誓,暂时放弃杀害对方的念头。


黛芙蝶儿轻轻叹了口气,蓄势待发的手势微松。


她看似漫不经心地跺向法阵,其实内心全在防范后头可能的攻击,凝聚魔力复又散去优拉,对方那瞬息即逝的举动完全在她的注意之下。她走到法阵中央,回身与漠柔雅视线交错。


黛芙蝶儿看着漠柔雅,眼神意味深长,漠柔雅却只是无表情地看着她与那几人消失在魔法的光阵中,即使立着不动,也像只燥动暴乱的母兽。在法阵的光芒趋于最浓烈之时,她脚边的法袍微微颤动,看起来似乎脚步松动,要冲上前去,但最后,她只是在传送结束后很轻的往前挪动了一步。


她抬起手,盯着掌中那枚共鸣石看,然后,迅速驱动优拉,石头在她紧握的掌中粉碎性炸裂,血从拳握的指缝汨汨流出。


漠柔雅笑了。她就这么放任右掌继续淌血,直接走向已空无一人的传送法阵,众人畏惧地让开道路,她站到法阵上头,接着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一般,漂亮的脖颈扭向众人,咯咯笑着。“胆小鬼们,送你们一点小礼物。”五颗火球出现在她四周,漠柔雅把手指向着人群最稠密的地方。


外头的人完全听不到黑暗结界里发出的轰隆爆炸声。





比拉蒙咬着武器仰头,双臂绞紧钩索,努力往上攀爬——攀爬在地狱的道路上。


这头血肉魔像已负伤极重,得努力应付底下狼骑兵的燃火石,仅存的粗肥左手又构不着勾在它右颈的比拉蒙,于是构筑它身体的亡灵群疯狂朝比拉蒙涌去,试图制止对方前行。无数的脸孔扭曲呻吟,像一群不停蠕动发出做恶声响的肉色蛆虫,手与脚往比拉蒙身上攫去,比拉蒙圆眼大睁,浑身气劲爆窜,立刻把要往他身上探去的手全撕成碎片。


无数脸孔在他面前浮现翻滚,似男似女,不停扭曲变形,发出尖细的声响。亡者叫唤着他,推挤着他,不停从血肉魔像身上深出手依依不饶地往他袭去。


比拉蒙、比拉蒙、比拉蒙、被和平之帜抛弃的战士、被岁月之轮侵蚀的强者、比拉蒙——


“——他马的给我闭嘴滚回地狱去——狗娘养得混球!”比拉蒙已爬到勾绳尽头,他松嘴斥骂,右手接过刚刚衔着的武器,抽出背在后头的另一把战戟,用力钉上肉墙把自己身体往上拉,双手不停摆动,就这么一钉一钉地往上移动,动作坚定毫不畏惧,亡灵的诱惑却不肯停歇。


别这么顽固,别这么倔强,我们嗅到了你的彷徨你的痛苦你的愤怒你的自卑。来、来、加入我们,你马上就有了全新的强壮双腿,你想要那个女人是罢,罗兰,你很痛恨自己的老朽罢,加入我们,那么你就拥有足以匹配她的年轻强健肉体,往昔的力量闪耀的金发全在你掌中,你很想要泰塔的复兴是么,那么加入我们罢,我们一起高歌行走,不再需要弯腰驼背,不再需要依附那些胆小的走狗,建立你自己的国度,你的泰塔之国——


比拉蒙冷笑,高高扬起手中武器,把勾戟狠狠钉到正前方挡住去路的亡灵嘴巴里,粉碎对方的诱惑。随着那头死去亡灵的尖锐叫声,亡灵齐齐发出尖锐的哀鸣叫唤,所有的声音俱起,唱起一首由人世间所有苦痛酿造出的绝望之歌,想击溃这顽强之人的意志。


默默承受如此疯狂氛围,即使是铁打的意志也终将崩溃,于是比拉蒙也唱起歌来了。


——号角响起催促我迈进那铿锵的战场,金发的姑娘哟,等着我替你取下敌人的襟前花;弟兄的灵魂呀,等着我替你献上敌人的首级,火光在远方闪耀,泰塔的荣光永恒不灭——


比拉蒙唱起故乡的战歌来,一开始只是低低哼唱,接着越唱越响,用宏亮雄厚的战歌抵御亡灵的诱惑死亡之音,泰塔古歌在亡灵的地狱中复现,肉体与意志同时在战斗着,双手为了吊起全身的重量几乎都麻木,却以非人的意志继续用燃烧生命般地力道一钉一锤往前上爬行,他已看到血肉魔像的头。


那颗头颅,灰色的巨大瞳孔转过来,混浊的眼球上血丝不停疯狂钻动,就好像这头低等亡灵有了近乎,恐惧的情绪。


——害怕了么,你这狗娘养得地狱混球也会怕死么,那就尽情恐惧罢,老子就是你的死神——


比拉蒙暍叱一声,身上光芒爆窜,藉着斗气箭也似地往前爆冲,用力把手中饱灌气劲的斧枪疯狂往那颗头颅砍去,一砸、二砸、三砸、四砸,血肉馍糊一片,精神陷入颠狂,到第五次,他终于看到那颗散发幽微青光的灵魂之石。


“——诸——神——在——上——!”


比拉蒙双手宛如祈祷地用力高举,虎吼的同时保护自己的斗气全数收回,尽数凝聚至武器尖端,亡魂疯狂席卷上他的身体,武器闪闪发光,劈开荆棘、劈开怯懦、劈开一切生与死的敌人——


灵魂之石在比拉蒙这一击之下,全面粉碎。


血肉魔像全身的面孔一起发出尖刺的锐声,声音穿透战场所有人的耳膜,罪孽的身躯全盘崩溃。




黛芙蝶儿才刚出传送法阵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尖锐刺耳,好像有上万人同时尖叫哀鸣,令人不适的声响。站在她身旁的佣兵们边呻吟边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她看了看这些因为不适应传送而头疼的人,下意识摸摸自己左耳侧的耳环,眼睛扫过四周,发觉传送阵附近的僵尸几乎已被驱除殆尽,正想进入战围帮忙,便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那是什么?


黛芙蝶儿偏头,远远看着火光,狼骑兵慌乱成一团在血肉魔像巨大尸骸身上迅速奔驰,似乎在寻找什么。


不是那里。


她把头转向仅剩的那头血肉魔像,那怪物晃着呆脑袋对同类的死似乎无知无觉,颟顸移动,好像有什么人命令它撤退般地往村口慢慢踱步而去,她感到那头血肉魔像身体里面有熟悉的魔法波动。


很像是伊蒂丝的符石波动…


她维持姿势不动,张开全部的感官去感觉,确认不是自己的错觉,于是画起符文来。




邬莉是被血肉魔像濒死前的尖锐声响给惊醒的。虽说那堪比金属摩擦还令人不适的尖锐声响来到她所在之处已化作闷钝的低音,但已足够将她从昏迷中唤醒。


她睁开眼睛,接着差点惊叫出来。四周全是腐烂的尸肉,稠黑血水把她的头发染湿,淡淡的魔法符文闪耀在自己四周,像紫色的卵鞘保护幼兽免于外在伤害,阻隔亡灵更靠一步把她撕成碎片。成群亡灵的脸与手虎视眈眈地压在淡光之外。


她被血肉魔像吞噬进去。而且,奇迹般地,没被血肉魔像给同化。


为什么我没事。邬莉反问自己,接着迅速找到答案,她镶着一枚符石的左乳尖传来滚烫的烧灼感,与右脚踝用死锁咒紧紧绑住的皮环中央,另一颗符石遥遥共鸣,腰后侧的沙狼刺青浮现淡淡紫光宛如活物,伊蒂丝人珍贵的符石与魔法刺青共筑出一个坚固的小型保护法阵,保护咒在她失去意识生命有了威胁之际立刻启动,在这死灵之躯内紧紧守护着她。


为什么,漠柔雅——


一只冰凉的手顶起她下巴,把她的脸扳起来。


“何必苦着脸呢?现在还算好了,冬天的时候,冷气会让石头有铅锤般的沉重,刺激的狠呢。怎么,难道你不喜欢么?我以为你会很开心呢,昨晚不是叫的很放浪么,就像个妓女——”


“希望你每天看到它都能想起我。”漠柔雅轻轻弹了一下那东西,胸口一阵刺痛,她绝望地垂下眼帘。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伤害的同时却又保护她、亲吻的同时又咬痛她、爱抚的同时又狠狠穿刺她、


恨与爱、施虐与受虐、痛楚与欢愉、所有对等情绪统统被毁灭性的蛮力用力杂揉在一起,到最后她只知道她对她充满巨大的情绪总体,仅仅是看到对方厌恶、同情、畏惧、欢喜所有的情绪便一同遽升,各式各样的情绪同时在心中张牙舞爪互相拉扯,揣得胸口隐隐作疼,却已经无力去抽丝剥茧了解这情绪底下的因果关系。


我们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为什么。


在那种充满恶意的行径之下,漠柔雅,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要我怎么做我们才能停止这种局面,她想质问她、想对她控诉、她要问她、她要问她、她有好多疑问想问她。就算她知道对方不一定回答。不、肯定不会回答,但她要问她,把言语抛出,把疑问掷出,划破这么多年的麻木默然,划破这禁锢了她俩的痛苦囚牢,闷在她心中难以化解的执念,至此,惊蛰而起。


首先,她要活下去,才能问她。


生存的理由,从来不需质疑动机,只有背后有足够坚强的渴望支撑,那么不论高尚与低俗的动机皆可唤醒足以披荆斩棘地强悍意志力,邬莉用尽全身力气在尸骸的隙缝中努力推进。


她不知道自己挣扎了多久,也许才几秒,也许已经好几个烛光,也说不定她已在这片漆黑中留滞了数万年也说不定,时间与方位感完全错乱,她真的是在血肉魔像身体里面么?说不定她已然来到死亡的幽冥,就此完结她充满罪愆的人生,挣扎全是可笑的徒然——


此时,像是要鼓励她一般地,一道轻柔的幽光打穿密合黏稠的骨头血肉,拨开她混沌不安的心情,直直投射而来,打入她左胸前。


胸口暖意遽增,邬莉把手伸向那处光点投影的壁面,用力刨挖所有的障碍物,指甲缝全是猩血,分不出还是血肉魔像的肉身还是她自己的血,她机械性地努力往外挖爬,迷糊地想,是漠柔雅吗…漠柔雅要来…救她…?


探出的手感觉到风。充满活力的生命之风。


邬莉奋然而起,手按着外壁用力把身子往外挣脱,使劲全身力气把自己捞出来。耳边传来金属铮铮作响的声音,底下火光闪烁,她近乎恍惚,感觉自己从地狱到人间跑了一回。她仰头看向那救了她的魔法光束源头。


一颗优蓝的魔法光团静静悬挂空中,黛芙蝶儿的符石定位术高高投影而下,让外头的人知道遗落符石的位置,也替邬莉指出一条生路。


血肉魔像巨大的身躯一个缓步移动,对邬莉来讲都是一阵剧烈的晃动,她不得不低下头稳住身体,才刚想往旁爬去,身子便开始往下沉快被亡灵扯进去,她在血肉魔像表层吃力翻腾,视线又要被席卷而来的亡灵给掩盖,手像溺水者从深黑的漩涡中往外伸——


“乌尔图妲的!接着!”


手指摸到麻绳的粗糙微刺感,生命存亡邬莉立刻用尽全力抓紧绳索。绳子的另一头传来一阵斥骂。


“该死的,没叫你扯那么大力!想把本小姐也拉下去么。”那不是漠柔雅的声音。


邬莉抬头,看到那个叫唤她的人。


奎儿。


在结束了与剃刀骨魔的战斗后,奎儿包扎完伤口本想轻松一下,就听到黛芙蝶儿那女人指示她直奔村口,奎儿骂咧咧的按照她吩咐做了,她往小村奔去,有些滑头地爬到地势较高的山坡道,想混水摸鱼过去,却刚好瞧见邬莉在底下那头血肉魔像肩头处挣扎。


嗯?


视线良好,奎儿手中不停拉绳,蹙了下眉头,分神注意到离她不远的一片陡峭山壁。看起来…看起来挺像黛芙蝶儿那女人提过的逃命路呢。


奎儿之前渴望至极,遍寻不得,那爬满陈年老藤的小山崖就在旁边,她看了看那地方,又歪头看看底下缓步移动的血肉魔像与手中的粗绳,犹豫了一下,最后深深叹了口气,对共鸣石项链叫唤:“我瞧见那女人了!黛芙蝶儿大魔法师,现在怎办——”


“在那待着,看到变化就发动攻击。”


“喂、喂、说清楚什么变化?”


黛芙蝶儿没答话。她深吸一口气,十指同时动作,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符文阵型出现在她快速划符的手指间,符文不停闪耀发光,胸口的魔法图纹光芒渐趋黯淡。


她本没打算这么早就用上这个法印的。


在梵蒂朵的那些日子,她翻遍所有魔法典籍,精练符文技巧,只为了有朝一日遇上生命的死仇时,不至于让自己的复仇显得渺小可笑。她尊敬的魔法与感情的启蒙导师,如果知道她最得意的弟子夜夜叩门,只为了得到这个法印,不知做何感想,也许又会对她露出那种,了然却宽容的表情罢。


在黛芙蝶儿思绪稍纵即逝的当下,法印便完成了,光芒剧烈闪烁,明度趋至极点,接着渐渐泯息,看似什么事也没发生。黛芙蝶儿轻轻发出一个音节,一阵轻风便席卷拂来,金发高高飘扬。这下,她知道自己终究是成功了。于是,


“巨大的化为细小的、强壮的化为脆弱的、高傲的化为卑微的、…”



她念咒了。



随她念咒,细小的风旋产生,黛芙蝶儿一字一句越显艰难,优拉像是不懂自身伤害力的巨人之孩,听到那接近伊蒂丝母神的语音召唤立刻兴奋狂涌,用足以致命的拥抱当把她的身体刮得鲜血淋漓,衣衫碎裂。本来站在她身旁的几名佣兵惊愕地不停退后。一道风刃将她左脸颊刮出长血痕,黛芙蝶儿吃痛之下,差点就无法顺利念咒,她紧紧抓住上一个音节,急促吐字。


“——丰硕的化为贫乏的,巨大之物归于虚无,壮硕之物趋于败破,以伊蒂丝之名,令此物回归谦卑之姿——”随她魔咒最后一个尾音,缩小术的魔法光芒从她指尖迸溅直击血肉魔像。


血肉魔像移动的路径渐渐偏离山壁,奎儿放开手,放弃用绳索把邬莉拉出来,眼看好不容易给她拉出来的邬莉又要陷落进去,那怪物也快要离开村口,弯着身似乎就要钻进当初出来的洞口,黛芙蝶儿却鸦雀无声没再给她任何指示,她在平行的高山道上追着那怪物,内心焦虑不已。


“黛芙蝶儿!你舌头被猫吃掉了么?那个女人又被拉进去了,你叫本小姐冒着生命安危跑来,你──”


话没说完,她瞠目结舌看着脚底下那血肉魔像边踉跄移动边像漏水的皮囊委缩下去,那怪物挥舞大手,好像在跟看不见的敌人搏斗,疯狂甩动身体,尖叫悲鸣,缩小却不肯停止,最后,变得差不多有三头迦勒角狼那样高,已经不是让人望之畏惧的庞大体积了。


看到变化就出手。


大概又是黛芙蝶儿那女人搞得鬼。奎儿快速动作了起来,她没思考太多,抓紧机会,纵身一跃,像只轻盈地飞鸟,跳滑下坡道,双手各抽出一柄剑。


邬莉在血肉魔像疯狂扭动身体之际便顺利挣脱。她从血肉魔像身上高高跌落,扭转身体,用肩头着地,左肩膀撞到地面发出喀地一声,她闷哼忍痛,藉着落势翻滚几圈,算是安然无恙的落地,接着听到奎儿向她大叫。


“乌尔图妲的!数到三一起砍!”她用力把子母双剑中的轻剑抛给邬莉,接着直接往血肉魔像冲去。


“一、”奎儿举剑,冲刺的过程中左右摇摆变化着脚步,身影像虚影,流星般飞刺而去。


“二、”邬莉用右手接住她抛来的剑,也迅速抬手旋身,如奎儿那般往血肉魔像袭去。


“三————”奎儿身形灵敏地闪过血肉魔像的挥击,扭转身子,脚用力一蹬那怪物来不及收回的手,直接跳飞到那怪物面前,“——下地狱去吧!大块头——!”重剑直直捣掼而下。


奎儿与邬莉几乎是同时砍到血肉魔像的头,从炼炉便紧紧依靠的双生子母剑以雷霆万钧之姿同时削去,直接切断灵魂之石连结魔像身体的肉丝,颟顸魔像的两颗头一起落地。


奎儿挥出那一击之后,便就着跳冲的余势,用她拿手的借势跳翻,又蹬离血肉魔像,她一落地便迅速回身摆好战斗姿势,不过这动作明显是多余了。


血肉魔像崩溃了,在崩溃的过程中却又因为缩小术失效,身体慢慢又膨胀回之前的庞大,崩溃与膨胀同时在这怪物身上展现,像倾颓崩溃的巨大黑色教堂,血肉喷溅,肉条猛窜,在窜动得过程中又不停碎裂掉落,最后只剩几条肉条静静在地面蠕动,蠕动…接着颜色转为灰黑,僵硬不再移动。



眼看奎儿与邬莉已砍下那怪物的脑袋,黛芙蝶儿马上停止念咒,手快速划符封印住伊蒂丝之音,胸口的魔法符文又变回之前的鲜艳,她不停喘息,衣衫被魔法元素划破,全身淌血。


好可怕的元素暴动,还好刚刚施了那么多法术,这附近的优拉已经很稀少了,不然…


不然可就不会只有这么狼狈了。她弯腰从一具尸体背后扯走斗篷,盖住自己的身体,转头过去。几名目瞪口呆看着她的佣兵连忙把视线撇开,黛芙蝶儿没在意那几人,低头思索。刚刚她缩小术一出,便有另一道无声的虚弱术紧跟在她之后,直直打向那怪物,别人没发现,她可全注意到了。究竟是谁呢…她撇眼看了看不远处的树丛,没打算揭穿遁影在那的人。



奎儿抓紧武器,精神紧绷地看着那怪物走入死期,眼看血肉魔像挣扎毁灭,直到那巨大尸体上再没有任何爬动的肉条,然后,全身便脱力了,她跌坐在地,往后呈大字型仰躺,手松握着剑,胸口起伏。


结束了吗?终于,结束了吗?


她有些恍惚地盯着顶上苍弩,些许曙光从山头透了下来,赢了,他们战胜那些亡灵了。奎儿愣愣地躺在地上,盯着逐渐明亮的云层,有些现实脱离感。


居然战斗了一整个夜晚。


脚步声从仰躺的头部方向走来,来人轻轻跺向奎儿,接着在她头顶处蹲下,双手圈着膝盖,看着奎儿。


应该是曙光的关系。她有些木愣地盯着对方的脸想,一定是曙光的关系,不然这可恶的女人看起来挺美得。嗯,还有视线颠倒的关系罢。


黛芙蝶儿满脸笑意地盯着她,柔顺的长发轻轻拂在她的脸颊上,引起一阵轻微的搔痒感,奎儿举起酸麻的手臂摸摸自己的脸,接着露出一个小男孩准备捣蛋的表情,吹了个口哨:“大法师阁下,你的模样可真狼狈。要不要本小姐把斗篷借你一下?胸部都快露出来了。”


“如果你的斗篷上没有尸臭,那么乐意至极。”奎儿张大嘴愣看她,接着用力站起来,黛芙蝶儿凑过去,凉凉地说:“需要帮忙么,勇敢的斗士,您看起来有些疲累哪…”


“滚开,我很臭不是吗,别接近我。”奎儿用力把自己甩离黛芙蝶儿,背对她,身体晃动顿了下,然后往前迈步走。


黛芙蝶儿有趣的看着她,抓紧披在肩头的斗篷,跟在她后头。走了几步以后看到对方厥嘴偷偷回望,她抓住她的视线,对她灿然微笑。奎儿迅速把脸转回来,撇脸之快好似根本不在乎她的反应,却在黛芙蝶儿看不到的角度,嘴角不自觉地勾成一抹略带得意的弧度。


她们身后,是嗅到生存希望的兴奋欢呼,佣兵与狼骑兵叫喝清扫剩下的僵尸,长剑挥舞金属叮当,有人忙着从水井汲水,火被水扑灭发出噗姿声响。


远山,曙阳升起,群鸟腾飞。






哐当。


一枚甫篆刻好名词的玻璃珠掉落下来。它顺着歪斜的管道咕溜咕溜滑下去,碰到弯道左转半周,掉入一个螺旋向下的道,噗通一声掉入底下的大水槽,水中挤满五颜六色的璀璨玻璃珠,所有的玻璃珠顺着水潮疯狂的旋转涌动,接着它被一股引力选中,噗地一声给吸过去,并顺着另一个垂直的钢管直直往下掉落,又掉入另一个拐道,就这样不停在巨大的管道迷宫中快速绕动。


最后,这颗玻璃珠弯绕过这么多曲折管道,慢慢滑到一个平稳的平台,静静滚着、滚动…拉出一道长水渍,停止活动。


一只苍白的手捡起玻璃珠。


“你的剃刀骨魔失败了。”


“哼…那又如何。”手的主人冷冷回道,接着把那颗赭红珠子摆到瓷盘上,又是一阵清脆的叮咚响。


“是啊、那又如何,”一个尖细的声音复诵一遍,“只是给法玛克那小子赚到了。那又如何。别太心疼啊。准备好三百具新鲜尸体吧,萨姆。”


“法玛克?法玛克那小子现在正忙着扮好他的商会馆事,多年栽种的果实就要收成了,大概是没空管与萨姆的赌约了哟。”另一个声音插口。


“卜莱登,你还有空去管他俩,别忘了你掘土者的工作。否则下回珠戏开场拿什么给师尊交待呢?幸运的精灵可不会一直停在你肩头,别以为你还能有上次的好运。”一个女人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别叫我掘土者。婊子。”那尖细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嚷着。


一阵女性蔑视的轻笑响起。


“麻烦诸位小声点好吗,‘字典’都快被你们弄醒了…”另一个温和儒雅的声音劝道。


“失败了又如何。失败也好,成功也好,只要珠戏继续进行,那么混沌的意志就会继续在人间彰显,所有渺小行动的终点都只是庞大目标的必然过程,毕竟混沌的意志,超越个体的意志,”苍白之手的主人,名为萨姆的男子继续出声,他顿了下,再起音时,却已不只他一人的声音。


“混沌的意志,超越个体的意志,与我等同在,与万物同行——”余下所有声音,以朗诵法条般的无机质声一起复诵,回音与玻璃珠清脆的撞击声混杂,空灵地回响在无人的山洞中,余音缭绕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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