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兰大陆正传:诸神棋盘

第47章 牢狱 下

她站在万紫千红的绽放花海中,阳光普照将树影打成叶状洞眼,绿荫随风摇曳,夏虫鸣叫如鼓,又是一个标准的洛里胡希郡好日子。听到后头的声声叫唤,她闻声回头。


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么地轻快,无烦扰。哪个可爱的小东西在叫我呢。


而那个奶声奶气,一头卷翘金发的小女孩,在黄金色的麦穗浪海中奔跑,手里高举着小花冠,咯咯笑着跑向她,殷切地唤她:姐姐。




回忆是什么?它是一幅幅展现往痕迹的油画?它是一尊尊刻着青涩岁月的石像?


不,不是的,它是活物,深黑黝暗的巨怪,使人绞首于记忆的碎裂片段中,使人溺毙于回想的甜腻幻海中,死去的人低声呼唤,活着的人高声指责,熟识的面孔争相跳出,过去、现在、未来的时序倒数、快转,要你接受、折服于它。窒息心悸、心痛发狂。




姐姐──


怎么啦,我可爱的小小法鲁卡诺。


姐姐,抱我、你抱我嘛。我想站高点看父亲最大最美的属地。


她宠匿地摸摸妹妹的鼻子,偷偷往树荫下看,在佣人撑着的阳伞下,母亲那双神经质而保守的视线射了过来,诉说着淑女礼仪与其它永远也说不完的贵族规矩……真让人忍不住想反抗。


于是轻轻一搂想要抱起小妹妹,但怀里的触感却不是温暖的孩童奶香,冷硬刺骨。往下一看,幼儿的骨骸搁在她的臂弯里,刨去眼球的两洼黑洞空洞望着她。


她尖叫着放开,一抬头便看到那双仇人的眼,赤着脚,站在尸堆上,超然往下俯视。那个诸神诅咒的声音飘进耳畔:小牧师,你可知你多幸运,你见证了伟大的‘他’再临的一刻呢……



不──她愤怒地抬起手想攻击,是的,再也不是只能祈福祝祷的牧师,这回,我可以救他们的──但是,一双柔软的手却拢住她准备画符的手指。手的主人用甜腻的声音撒娇。


你怎么这么凶,吓到我了。


安娜……?


她诧异地收回手指,指间还残留着柔软触感。


我有话要跟你说,黛儿……


她瞥开脸,不想听对方接下来的话。


黛儿,亲爱的。我真心爱你,此时此刻,句句属实。可是,别那么信任我。因为连我也害怕我自己的善变呢……



那遥远的心碎感觉又再回来,人,是不是永远都无能改变另一个人……可是就算如此,我也原谅你。


她抬起头,觉得已有面对的勇气,场景却又换成导师的房间,导师在桌前无奈地叹口气。


为什么非要出城?难道这座城给你的安宁还无法让你满意吗?你的心还遗留在那个血猩的夜晚吗?我美丽的孩子,我独一无二的蝴蝶……



她想解释些什么,却被另一道更尖锐的声音打断。




──亵渎者──神罚者──背德违伦,女人怎能跟女人结合──伊蒂丝之奴──




乱七八糟的声音一起响起,刺耳欲聋;画面是扭曲而破裂的多角碎形,混浊不适。



好痛。好累。能不能就再也别思考,就让我睡一下……一下就好。







诶,不准睡。(声音的主人用力地戳她。)


诶,你看着我做什么?(声音的主人用找碴的语气缠着她。)


我没看你……


你看了,喂,不准走,本小姐救了你,好歹帮我治下伤吧。




奎儿。(她猛然清醒)




“给本小姐十枚……痾,不,说错了,一百枚铜币。那也许我可以考虑替你这羸弱法师卖个命。”奎儿对她摊开手掌,表情贪婪。


“啧,全都是些神经病……好啊,就让我奎儿去帮你挂上引导石,大法师阁下。”奎儿骨溜溜转动的眼珠子,闪着算计的小聪明。


“黛芙蝶儿、黛芙蝶儿──你快醒来,我们有救了,我们有传送卷轴呢──”奎儿带着薄茧的手指在脸旁移动,殷殷呼唤着,小巧的脸好认真、好认真地……相信自己还可以启动卷轴、相信俩人都能脱困。她不是最怕死、最会讨巧么?怎么就看不出那卷轴是不行的……她看着这样的她,心弦轻轻颤动。



这样的你,我又怎么能拖累你。又怎能,不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伸出手弹开奎儿。你会记得我吗?记得在你人生的旅途中,有那么一个人陪你走过这段路?


──黛芙蝶儿你──奎儿被重重弹飞,脸上闪过不解的、疑惑的、惊讶的、忿然的……诸多复杂表情。



她情不自禁对她伸出手。赶走她,悬及,又想抓住她。



光茫消散,回忆消散。



黛芙蝶儿缩回手,朦胧的视线逐渐清晰,意识到自己已不在死灵杀戮场。她很慢地转动脖颈,缓缓推开身上柔软的轻毯,周身草药味弥漫,手移动时发出铁链碰撞的响声,回声空荡。



有人吗。



她的咽喉有火团在燃烧,试着发出声音,却只能吐出干哑的浊音。


一个有盖水杯就搁在床头,水质澄清,像是知道她随时会醒来般的体贴。嘴干得像在沙漠中迷失多日的人,她捧起陶杯,尽数饮下,清凉的液体滋润干涸喉咙,过于用力地倾倒水杯,花了点时间才止住呛咳,然后才仔细观察所在之处。


她就着荧光丝线认出自己身处在一个大型复合法阵的中间。轻轻移动指尖,却没有出现应有的魔法效果。果不其然,一点优拉也不能使用了。


优拉封印阵与……镇魔阵……


她看看把自己炼住的锁练,锁炼以极好的轻铁治炼,密密麻麻地刻了缚魔咒语。把她带到这里的人,无名的法阵制作人,似乎挺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如临大敌地,以她躺着的床榻为中心,画出复杂博繁,且因死者安息于土壤下,已罕有人去学的法阵。


而拜拉耳素以商人、杂学士、雄辩家与诡兽闻名,法师可不在其中。又是什么人,能在短短的时间内驱动数个高级法师,就只为了生擒自己?



她扪心自问,并且很快地找到答案。



那个女人就坐在摇曳的烛火光影下,半张脸藏在阴影下,右手依着椅背,轻拄着自己下巴,状似睡着。火光将她清瘦的侧面投射成黑色的深影,绣着刺金文字的将军袍像巨大的黑色羽毛披氅在身,流泄于地,宛如宏幅地毯。她的五官其实长的非常柔美──非常的女人──实在难以联想到将军这个响着剑鸣猩血的职称。


黛芙蝶儿的视线没有停留多久,那双深遂的眼就睁开了,就像整个黑色星夜展亮了两颗星子,深幽夺目。她把脸摆正,抬起滑到身侧的左手,动作轻慢端重,让黛芙蝶儿看到她手上夹着一本书,也看到原本被藏在阴影之下的右脸颊──噢,诸神在上──那半张脸被歪七扭八又狠又深的剑痕划过,仅只是看着,自己右脸也看得痛了起来。黛芙蝶儿快速收回视线,心脏砰然,感觉再看下去,就是逾越了。



“你昏睡了四十几天,晚夏已到尽头。”罗兰并没有看向她,只是就着昏暗的光线,继续翻手中书页。



“大陆纪元七六九年,死者行走初年,马都比大公国灭国事发始未首考。”她修长的手指划过铅墨。


“西西里德东部佚名小镇,幼童接连失踪,七日后,寻回三童,皆面貌呆滞不能语,似曾见到人道所不能忍之事。据小镇唯一生还者所言,夜晚黑暮降临后,在欢庆孩童归来的庆典上,三名稚童突然爆体而亡,血溅会场,不多时,无数幽魂争相走避而来,死者行走,生啖活人,村灭。究其脉络,亡灵饲人……”



“亡灵考……”黛芙蝶儿下意识地念出对方手中的书名。那本她曾看过不下十次的书。


罗兰从书中抬起脸,视线瞥向黛芙蝶儿。


“拜拉耳的东屯公民中央广场旁,有间古老的阅览室,供领有在地证的公民借览书册,我很喜欢那儿。图书馆员每日编修册典,园丁修剪廊前花树,所有人各司其职,认真尽本份。那个认真的老管理员指出书阅纪录册告诉我……”她仔细观察眼神犹疑闪烁的黛芙蝶儿。


“这本书只有个十一人借过。而,上一位借阅者,是三十二年前,再上上位,是六十年前。在这个和平的年代,你为什么能一眼认出这本书呢,伊蒂丝人……或者叫你亡灵饲人更适合?”她对她的称乎让黛芙蝶儿胆颤心惊。



“异乡人,我好奇你来我国的动机。既然熟读此书,你理应明白身为亡灵饲人的命运,为何还要踏入我国领土?基于前朝往事,拜拉耳人对于死灵同党绝不宽容。双叠禁忌,太多的巧合。你要我怎么相信你确实无辜,与邪仆没有任何瓜葛?”



黛芙蝶儿深吸一口气:“或许您可以相信伊蒂丝的谊咒。伊蒂丝人与古沙司信徒永远不可能同谋合流。”


“或许是吧。伊蒂丝人与亡灵饲人、遣返出境与火刑架,合理的选择。两相权衡,前者确实较好。但,不用言语共谋秘事,你也可能是一柄锋利又好用的杀人剑,不是么?也罢,暂且就依你所期望的称呼你──”



“伊蒂丝人。”她把书搁在桌上,椅子转向她。“我国向来有让死罪者再行最后辩护的习俗,而我们的时间并不多,因此,我给你一个烛光的时间。在蜡烛灭尽前,尽情地替自己辩护罢。那么,也许我能有理由,不把你送上火刑架。”



“您要对我进行‘愆人自辩’?”黛芙蝶儿轻轻诘问。“将军阁下,请容我冒昧一问,我听说贵国只有重大恶刑的必死囚犯才须对自己的罪做最后辩护。而我并无犯罪,为何须自我辩护?难道贵国最为自豪的自由和包容全是妄言?”



“记得封皮却忘了书的内容么?”


黛芙蝶儿脸色一僵。



──若遇亡灵饲人,封魔阵只能一时镇魔,终留后患。建议净化方式,哀悼受难的无辜灵魂,并将其焚烧至骨头焦黑,血液干涸,才是百密无一疏的解决之道。亡灵死战,总有牺牲,不应以一般道德标准要求──



是的、是的、她全想起来了,但她可不能死在这儿。



黛芙蝶儿看着罗兰漆黑如星夜的发色,飞快地思考着。真正的观察与试探恐怕,早在第一句言语交锋前便开始了。她还有什么筹码可以使用?不如就赌一把。



“让死囚自我辩护,后而审之,定罪杀之。拜拉耳的传统。”


她用还有些沙哑的声音低而柔地说。“让罪人负荆苦行,洗清罪孽,再行重生。慕鲁人的习俗。”



罗兰雕象般的表情略微松动。



“我无罪。即便有丝毫不自知的冒犯之罪,将军阁下,我也肯求您用慕鲁的习俗,让仁慈阻断环环相扣的罪孽滋生,以宽容断绝生生不息的恶果业种。”



“就这样?”她深深长叹。“你的自我辩护就只有这样?如此贫乏?你以为这样便能摆脱火刑架的命运么。”



“指出真名便能命令魔鬼,饶恕平民区区小事,您说又有何不可?”罗兰的眼底终于闪过一丝激赏的光芒,但悬及又危险了起来。


“你见过我的族人。”她咪起眼,语气咄咄逼人。“我在南大陆多年,从没人能那么快地认出我族。”


“将军阁下,当我们的女神选中我们后,今生此后,只有一个故乡,梵蒂朵;只有一种身份,伊蒂丝人;只有一种命运,接受‘召唤’,成为他人眼中的悖德者……”


黛芙蝶儿顿了下,观察罗兰的表情变化:“所有的人都是银色的头发,银色的眼睛。就算是外族入城者,我也以天上诸神之名及地下万灵之魂起誓,我从没见过您的族人。能正确指出那个名讳,只是我个人对于未可知的知识有着狂热的追求,如有冒犯,还请您见谅。”


那双深色的眼狐疑地望着她,并不全然相信,但尖锐的气息收敛消失,她于是又变得冷静、淡漠无比。


“说说你的故乡。”沉默半晌后,罗兰有些心烦地说:“那座城。还有里面的人。”


“尊敬的阁下,这恐怕,恕难从命。”黛芙蝶儿仅慎地用辞选字。“不知为何阁下对我族如此感兴趣……您在议会是反对与我族进行贸易的。”


罗兰看着她,眉头微挑,空气停滞,似乎不认为真有必要向一个外人解释那么多,但终究还是接续着说了:“于公于私,自然都是反对的。你的族人,可真是撒坦出兵越界的好藉口。”


“而私人情感上。是的,伊蒂丝人,我支持女人从军,赞成女性除了操持家务也应该走出家门,不论义务与权益女人都应有参与的机会,我反对平地人大多数的传统──但并不包括生儿育女之事。女人终究还是要与男人共孕后代,否则又何来生生不息的命脉传承?对于你与你的族人,我确实不能苟同。只觉得荒谬。”她回得干脆俐落,毫不掩饰自己的立场。


“那么……您又何须费尽唇舌?何不把我族直接挂上异端的名,不须自我辩护,不用烦恼亡灵在您的国度肆虐,直接把我挂上火刑架呢。”


“拜拉耳不会有异端审判。只要我还在的一天,就绝对不允许任何私人、非私人的宗教审判在辖地内发生。”她冰冷地、重重地,振振有词地,像在宣读一段异常重要的誓言,一字一字说清楚。


“异端审判?那是撒坦人的坏习惯。我们拜拉耳人,尊重利益的自由决择,我们忍受信仰的差异和异议,我们不妄自尊大地以为凡人之躯能替神祈敲下定判生死的铁槌。伊蒂丝人,我不认同你与你背后的神祈所宣扬之事,但你是生、是死,只会由利与益的权衡来定夺,而不是因为你所崇信乃至于身体力行的事有多么不见容于世。我不过一介凡人。我无权,替诸神,审判你……”




黛芙蝶儿默不作声,琢磨着。




罗兰看着她,挺立地坐在那,只有轻轻敲动桌面的指节,泄露了她内心流动的思绪。女将军脸上,罕见地出现强势性格不应有的微妙表情,像掀起灰尘般令人不快的微小情绪盘旋心头:困扰、迟疑、疑惑、歉咎、厌恶、冲突,值得与否?


但最后,镌刻在她灵魂的使命,错失的痛楚及遗憾,深切渴望炽烈如火,神性与人性连袂拂灭胸膛中所有跳动的反对雄辩心音,烧掉心中所有盘悬的裹足疑虑。她依旧必然而无可置喙地,贯彻初心。


“拜拉耳。”罗兰缓缓吐字,提醒女法师遗漏的细节。“前身是马都比大公国,是死者行走之前,高顿盛兴以前,最富裕的国家。马都比大公国也参与了亡灵死战,是人类共抵亡灵联盟的一员。死战爆发时,联盟七国以盟约号角为信物,一起造了四十九对避邪耳环,分发给各国重要王族与将领,以防亡灵降生于诸国首领间,之后共进共退,浴血而战……”她放缓说话速度,让低头思考的女法师有更多时间细细盘算、思考,衡量利弊。


“在马都比灭国之后,部份王族子弟南下流亡,另建了一个小小的联邦国,那个新生的国家,以抗战至死的最后一位马都比大公命名。神圣大公拜拉尔.斐兹南斯。”


“盟约号角与其它前朝贵重史物──包括仅存的两对避邪耳环,就放在王族史物收藏库中。”她把十指交叠,搁在下巴,望向黛芙蝶儿。


“也许我可以帮你弄来其中一对。”



“阁下不如直接说吧,您想要什么……?”黛芙蝶儿抬起头,正视女将军的眼睛。



而拜拉耳的紫黑闪电,定定地看着她,缓缓说出要求与承诺。而且知道对方除了颔首答应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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