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西屯 下
他们穿过一整屏栉比鳞次的低矮黑屋,拐了无数个弯角,在一间杂货满溢出铺子外的奇怪陋屋停了下来。
“老混蛋。”蜥头按着右脸瘀青,放开嗓大叫,手用力敲打锅碗嫖盆,发出叮咚清脆声响。“鳟鱼老混蛋你死了没啊。”
“老混蛋死啦。但再给他一瓶撒母莱耳的好酒他就能活过来。”一阵悉苏声,名唤鳟鱼的老人推开盖在身上的破毯,似乎忘了自己睡在吊床上,整个人翻倒下来。老人按着地边站起,边呻吟边揉腰,却在看到蜥头以后动作停顿了下来。“今天吹的是什么风?托马斯好小子,你居然回来了。哟,你脸上的俏皮小瘀青是怎么回事?那应该不是涂鸦吧。好极了,男人就是要有点疤,当然还是不比我鳟鱼帅邦德,但你看起来比之前英俊多了。”
“老混蛋还是满口混蛋话啊。不关你的事。还有,别叫我托马斯。叫我蜥头。”蜥头语气急促地问,“今天八指堤姆家的露西塔有来过吗?”
“嘿,没问题,鳟鱼老混蛋是个老好人。管你想叫蜥头驴头或鸟头,你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你,比应声鸟还乖。至于堤姆家的小露西塔,今天还没来过。你不如直接去贼窟找人快些。”鳟鱼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听到了。她没来过。”蜥头不负责任地回头对奎儿说。
“你也听到了。那位老先生说,我们还可以去贼窟问问呢。”奎儿不给对方些推卸的机会。
蜥头瞪着她,好像很想冲上去爆打她一顿,却又想起刚刚的教训,犹豫不决。他焦虑地咬着手指走来走去。还是不太肯带奎儿去贼窟。
干么。奎儿心想。贼窟养喷火龙吗?
“别担心,她与八指堤姆出去了。你就带着这女人去罢,不会碰到她的。”鳟鱼凉飕飕地在后头添油加醋。接着话锋一转,开始搭讪起奎儿来。他把一张小纸条塞到奎儿手中,对她点点头呵腰。“嗳嗳,小美女,跟着这个傻头,不如有空多找我镕铸工鳟鱼邦德。帅邦德是个好绅士,你来我给你最公道的价位啊。”
奎儿漫不经心地接下纸条,注意到蜥头的肩膀瞬间松懈了下来。他不发一语地推开鳟鱼往外走,好像下定决心要带路了。奎儿赶紧跟上对方。
这回奎儿根本无暇记忆他们走过的路。
好像走在不停生长的巨兽黑色背部,曲折的羊肠小径是她蓝色眼珠中唯一且永恒不变的存在。蜥头不发一语,她沉默跟随,耳边只有伴随屋檐水珠滴答的脚步声,巷子的墙壁很薄,偶尔有一两句碎语穿透壁面进入耳朵,娃儿哭啼,男人呵斥,少女喃喃,让她感觉自己正走在一团又一团的他人之梦中,飘渺恍惚。蜥头的脚步越走越急,也把奎儿的情绪激得更多疑暴躁。当奎儿怀疑对方只是想把她拐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好下杀手时(她已经把手放在短剑上,准备先下手为强),蜥头却终于停下脚步,沉声说,到了。奎儿盯着对方背影,不着痕地把剑轻而凝重地往下扣回。满手是冷汗。
那小屋窗门紧闭掩实,看不出屋子里头的动静。蜥头矮身向前,敲了敲门,接着低语对应门者说出一串快速而含糊的暗号,门才打开。奎儿紧跟着他,除了在跨入漆黑小屋之前有些许迟疑,接着又表情坚定,精神警觉地窜进一片黑暗中。
她没远离门边,正想仔细打量屋内,就听到一个女人拔高的咒骂,蜥头一听那声音立刻脸色大变,急着想退后。可惜,于事无补。注意到有人进来,谩骂停顿、沉默降临——然后又是另一阵更高昂的厉骂。
“托马斯,你还有胆回来!”一个烛台飞了过来。
蜥头脸色大变,身形俐落地闪过烛台,接着气急败坏地大骂:“你不是与八指堤姆出去了!该死的!信老混蛋的话,我真蠢!”
奎儿定睛一看,见屋里活像被另一群贼掏过一样:东西狼狈四散,四个身上挂彩的年轻人在屋内各角落呻吟。唤蜥头托马斯的妇人脸上有些许皱纹,但风韵犹存,衣衫不整,似乎刚与人凶狠拉扯过一般。她插着腰,咄咄逼人地直往蜥头走去。
“你想见到你老娘死才开心是么?我真应该在你出生时就把你淹到井里去!”那妇人飞快地探了过来用力拧住蜥头的耳朵,“把你养这么大,你还跑去送死,参加什么斗狼帮,好几月没回来,你要害我担心死么!”
“烦死了!你不是与堤姆混得很好吗?管我做什么!”蜥头想甩开妇人的手,右耳才脱离,左耳立刻又被狠狠揪住。
哎哟,原来是这样啊。奎儿内心大汗。
“…你!”妇人还想继续骂,突然看到奎儿,“你带女人来这干么?有了女人就忘了自己母亲,啊,说到女人,你参加的那个好帮派,刚刚突然闯进来把堤姆家的孩子带走了,这就是你的好兄弟!好朋友!”
奎儿与蜥头面面相觑。两人隐约觉得知道这怎么回事。
“不能怪我兄弟。我想…应该是露西塔自己招惹到什么人吧。”蜥头有些心虚地说。
“谁知道啊。老早警告过她,少与帮派接触,”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一名年轻人啐了一口血。“迟早害了大伙。看吧?真该让那些斗狼帮的家伙加入贼窟的,搜刮的比贼还狠,我这两天的收获全被抢走,露西塔那女人最好别活着回来,否则我会要她把我所有的损失补回来…混帐,还挑堤姆不在的时候,堤姆在的时候,他们敢么?”
“乔伊斯!闭上你的乌鸦嘴!就算露西塔比你还手巧、兜囊的钱币老比你满,现在也不是嫉妒她的时候!”蜥头的母亲又回到一开始那近乎歇斯底里地高骂,“托马斯!你想点办法!”
“…揍几下不会死人的,她连累大伙,总是要表示些歉意不是么?”
“你还帮他们说话!你是贼窟的孩子!天啊珀摩在上,我答应堤姆会照顾好他的铺子跟孩子们,堤姆很喜欢那女孩,她是他一手养出来的,那群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怎么会只揍几下——分明就是要她的命——若是堤姆回来见不到露西塔我怎么跟他交待。托马斯!你快想办法!”妇人尖叫。“堤姆不要我了怎么办!”
“得了吧,妈,堤姆只是你第七个男人,你还可以再找第八个、第九个、第十个都没问题。”蜥头捂着右耳,在外头气焰高涨的模样完全没影,一副随时想夺门而出的模样,但妇人站在门前不让任何人出入。
“不许还嘴!天啊,你这孩子撒什么谎,谁教你说谎的,肯定是你那群好兄弟,别再骗我了。贼的双手不老实,但嘴巴绝对不说谎。看看你被影响成什么样子。”妇人一脸伤心欲绝,捧着自己丰满到有些下垂的胸部,摇头叹息,“你看看你母亲这样还能再找到新男人吗?男人都想要年轻挺立的胸部,只有堤姆不嫌弃我,他是个好男人,没了他我怎么办?你就是想看自己母亲过得凄惨,你这个坏心眼的孩子——”
“哦天哪。”蜥头呻吟。“别再念了。现在谁也救不了她,我只是斗狼帮的小喽喽,我的兄弟们都很好,但贼有贼的规矩,斗狼帮也有斗狼帮的规矩,现在我帮她出头,挨揍的就换你儿子了。”
妇人眼神呆滞地盯着蜥头,嘴巴开阖数次,最后什么也没说得往后一靠,居然啜泣了起来,好像这件事真要了她命一般严重。
“唉,好吧…也许,也许那个女人可以带回她…”蜥头叹了口气,轻轻说。
妇人立刻精神抖擞地跳起来,动作之快把自己儿子吓了一大跳,她望向奎儿,随她动作所有人把目光打向奎儿,奎儿莫名其妙,内心有不详的预感。不会吧。怎么扯到自己身上了。
“好女孩,你是有什么事才找上贼窟的呢——”蜥头的母亲甜腻腻地问奎儿,目光炯炯。
奎儿才刚踏入那条鲜有人经过的小巷,在里边站成一团的人们立刻抬脸看她,表情各色具有,万般精彩,总归都不太欢迎新来的两位不速之客。唯一可能对他俩到来感到期盼的人,露西塔,原来还算清秀的脸却浮肿通红,眼神迷茫空洞,因为腹部与头部人重重槌击即将失去意识,无法期待她从含血的嘴里吐出太多欢迎雀跃的字句。她驼着背蜷缩身子抱着自己,被四个男子围绕着,其中一个男子用阴狠的眼神瞪着奎儿,拳头带血,显是刚刚对露西塔下手最重的人。
奎儿想,今天可真够刺激了。开始与结束都与这狗娘养的半精灵不脱关系。
“蜥头,你怎么带这个女人来了。”蹲坐在大废木上的彪形大汉带着深深不满质问。
蜥头万分无奈地耸耸肩。他本只想远远带奎儿来就好,奎儿却半胁迫地逼着他,只好硬着头皮一起过来。他内心哀鸣,知道自己以后只得乖乖做回他的好贼托马斯,斗狼帮混不下去了。
“怎么?东来的女人,还闲太无聊,想看男人打女人啊。”
奎儿没傻到问对方,你们干啥修理她。事实上,她再明白不过。有些人不想招惹比拉蒙,但总是要有人替挨打丢脸的斗狼帮负责,现在正是在算总帐。整件事追根究底不就是露西塔让他们惹上不对的人么?教训是一定要的,谁知道露西塔是不她奎儿的内应,收了敌对帮派的钱让他们丢脸?要怎么联想就怎么联想,反正半精灵死了也不关她的事,那串亮晶晶的共鸣石项链才是此行重点。所以她干干脆脆地说出目的:“她摸走我的钱袋。”
那大汉看着奎儿的眼睛,想看出这瘦女人究竟是无惧还是无知,最后咧嘴笑,拍拍坐在他身侧一人的肩膀。那人不情愿地把钱袋拿给巨汉,“哪。”他把钱袋抛向她。“带着就滚蛋吧。”钱囊虽不是奎儿自己的,但摸起来有些沉甸,也许比她原有的还多了几枚铜币。可惜奎儿最想要回的东西却不在里面。
“不对,这不是我的袋子。我原来的钱袋里有一串项链。那项链对我很重要。我要我原来的钱袋。”
“项链?什么项链?你的好情人送的么。别这么宝贵,情人迟早会跑的,瓦利克送你的钱袋不是挺好?不如你做瓦利克的女人吧,他可是有个人人称赞的大家伙哟,”巨汉身旁那人插嘴,手拍拍跨下,不怀好意地笑,“包管你马上忘掉你的老情人。”其他人哄堂大笑。
奎儿倒是镇定,没被惹怒。蜥头向她使眼色,要她见好就收,赶快提出带回露西塔的要求。她却只固执地一字一句复诵自己的要求:“我要我的项链。”然后就表情宁定地看着对方。
直到那些男子的嘲笑声渐渐歇息,逐渐安静,她还是很有耐心地盯着对方,要他们把项链还给她。泰塔壮汉敛起笑容,觉得她太不赏脸,脸色渐渐不善。但依然按下脾气没有发作。他把脸撇向站在路西塔前方的男子。
“哼,听到了吧,红球,把那东西还给她。东部婆娘想要回她情人给的小宝贝。”
“她要你干么你就乖乖照办?瓦利克,你不会真听那女人得话吧!”
“好话只说一次。红球。”泰塔巨汉冷冷说。
名叫红球的男子,一双乖戾的眼狠射向奎儿,神经质地扭动脖子看看巨汉瓦利克与奎儿,最后像是下定决心地咬牙把项链从怀里掏出,却不还给奎儿。“好、好、好,我认了,就把机会让给大伙。瓦利克,还有——”红球转向斗狼帮其他人。“我的好兄弟们——我给你们一个别放过这女人的好理由。你们也别讨好比拉蒙了。把这女人做掉,卖了项链,这对大伙都有好处。这玩意儿可不是普通的项链,是魔法石项链,这里九个人卖了平分,够我们过一阵了。欸欸,瓦利克,别激动,别急着想揍我,你仔细想想——你是想进军队吧?只要付得出行贿的钱,你也进得了城卫队,就算不比诡兽骑士团,但也够好了。何必像现在这样拐弯抹角,天天赖等比拉蒙青睐?有用吗?你跪下去舔那贱女人的脚比拉蒙也不见得会看上你!但是只要这里的九个人都把嘴巴缝上线,守口如瓶,你马上就可以穿上城卫队制服,又有谁知道你动了比拉蒙眷顾的人呢?”他说得激动,奎儿的共鸣石项链在他手中流转漂亮的光泽。
斗狼帮的人面面相觑地互望着。巨汉不动声色地看着红球。
“红球,你别想吓唬我们。这东部婊子充其量就是个普通护卫,哪可能有魔法道具。”余下一人躁动地问。
“可是,红球他以前跟着流动者刹斯那老炼金师干了好些年骗人勾当,说不定他说得…是真的……”另一人抢着回答。随他那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尾音,奎儿看到所有人的眼睛都被一把贪婪的火给慢慢点亮了起来,而那火焰还不敢恣意流窜,只因那名叫瓦利克的泰塔巨汉还未表达意态。
红头企盼地望着巨汉。
那泰塔壮汉却只用力摆动脑袋,深叹气,“红球。你真是个烂货。”奎儿松了一口气。
接着感觉到头皮一阵风。“但,不得不说,你还真了解我。”战戟无预警地向她袭来,奎儿扭身翻滚,差点就成了没头的奎儿,手拿的长剑却在翻滚中掉落。蜥头立刻向后逃跑,两个人却挡住他的去路。蜥头边咒骂边抽出武器与对方缠斗了起来。
那大汉身体庞大,但动作却灵敏似山狮,奎儿只觉得对方不愧是所有人畏惧的对象,躲的吃力,内心暗暗叫苦。一开始就落下风导致她捞不回反攻的机会,只得不停闪避对方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她想拉远点距离重新抓回战斗节凑,却苦无机会。余下六人虎视眈眈地紧盯着她,只要她往外围逃,就立刻把她逼回去。下手已不像之前含有点试探的保留,刀剑直指要害,下手凌厉。
怎能死在这种地方。奎儿横了心,打算抹掉几个人的脖子破一个口逃出去,她一个健步往一个圈围缺飞刺而去,站在两旁的人却迅速收拢缺口,就要与奎儿直接冲突撞上,奎儿脚步不停,只能进不能退,巨汉瓦利克的战戟追在她脑杓后。然后,
她飞了起来。
空气扥着她闪过前方两人的剑,高高飞越两人头颅。奎儿觉得自己好像刚学会飞行的笨喜鹊,手足无措地在空中乱摆摆动,却没人对她发出嘲笑。再怎么错愕,她也不尖叫。会叫的狗不咬人;吃人的狼不啼嗥;刺人的蝎不响尾,她奎儿就是安安静静的表达震惊,她默默浮在空中,在外人眼里好似一切在她掌握中般地震定,还在空中看起来潇洒无比的做出几个漂亮翻滚,其实自己内心却已经双手举高投降,想扯着头发鬼叫十万遍——这操他妈的怎么回事!还好当她骂到第十七遍时,注意到下面的风景,忍不住想发笑,傻蛋不只她自己,底下的人各个表情痴傻,嘴巴开阖,手指着她,叫的是:
——魔法——那个女人是魔剑士——
像是要应和众人的呼叫般,奎儿在空中乱舞动的手爆出一颗火光,奎儿吓一跳慌乱把手用力往外甩,于是那火团就往对方老大那砸去,那个人发出厉声惨叫,在地上打滚灭火。接下来又连续几颗小火球示威性地往底下众人打去,虽是示威性性质,却足够让人害怕了。
一个人开始转身逃窜,余下的人也跟进。奎儿眼尖看到红头正在其中,项链还在他手上,心急如焚。她不晓得怎样下去,只得用脚努力在空中踢蹦,动作很丑地表达想下去的意思,“见鬼的!他要逃了!让我下去”话没说完,她还真的就立刻被一股力道往下甩去,她飞呀飞的,碰地一声,脚直直飞踹红头的背。两人跌在一块。
奎儿头冒金星地爬起来,晕眩的视线都没恢复就抡起拳头猛往对方脸上招呼,可怜那红头,被天外飞人压得肋骨断裂,脑袋都还没搞清楚这怎么回事,又被巨力少女一顿猛拳招呼,自然是连挣扎叫痛的机会都没有,被打成一摊烂泥。奎儿揍完人,神清气爽的抬头,赫然发现所有斗狼帮徒众都跑个没影,莫名其妙就胜利了。她从红头怀里扯回她的项链,转头看到蜥头张大嘴巴看着她,“原来你是魔剑士。”满脸畏惧。
见鬼的魔剑士。“是啊,魔剑士现在很火,少惹本小姐。把那精灵女人带走,滚去换回你老妈的爱情吧,托马斯。”奎儿刻意叫对方托马斯,期待听到一两句反驳,好让她有机会修理对方一顿,蜥头却一声不吭地乖乖背起地上的露西塔,摸鼻子灰溜溜窜走了。只留她一人留在原地。
所以现在要搞清楚这怎么回事。
奎儿心想,是她么?没可能吧。她老窝在房里,怎么可能来这…随这疑问一起,奎儿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
“喂,你在吧?出来!”无人回应。她又试探性地叫几声,除了自己干涩的询问,依然渺无声响。
奎儿原本的自信慢慢垮了下来,讷闷至极——难道本小姐真是传说中的魔剑士,在这危难之际终于发挥出天赋异禀——她兴奋舞动双手,还摆了一个刚刚浮起来前做的动作,试图再现刚刚的神奇。
但挥了四下,扭动身体,什么都没出现。好了,她知道这怎么回事了,该死,她做了多蠢的举动。奎儿失望地垂下肩膀,接着一阵恼怒袭来,她向着空旷的天空气急败坏地大叫:“你笑够了吧!”
很轻微的抑笑夹在另一簇废弃石砖堆旁。
奎儿气死了啊。她气鼓鼓地朝笑声源过去,东扯西搅,非要把那人揪出来不可。当她觉得自己快要逼出目标时,黛芙蝶儿倒自己现形了,伴随着四散的幻象碎片,笑意绽放的唇角藏在捂嘴的手指缝间,笑得快岔气。
“多管闲事!谁要你帮忙!没有你,那群家伙也不是我对手!喂、你听见我说话了没?不准再笑——”奎儿抓住对方双手,黛芙蝶儿却还是笑个不停,她气得把对方手撑开,把脸贴近对方,逼对方把头抬起来。
“听见了。”黛芙蝶儿好不容易缓气了下来,说话还抖着笑音,她把脸摆正,这下子,两人的脸近到不能再近。奎儿微微一惊,黛芙蝶儿的气息喷在她的脸颊上,柔柔软软轻轻甜甜,一股燥热从搔痒处放射性散发出去,渗透、渗透再渗透她的身子,然后来到生命的泉源,感官的最深处,轻轻地抚摸、挑逗、捏着她的心脏,害得心跳紊乱地一缩一放。她不自禁地发颤,胸口透不过气来,想往后退,黛芙蝶儿居然搂住她,不让她逃。唇瓣轻轻靠在她的额头上。
“干么。你干么。你想干么。”她精神紧绷地问,觉得前额有火在烧。
黛芙蝶儿叹息,声音穿透脑壳,字字清楚无比。“觉得很久没看到你了。”
奎儿心想,我也是。但说出口的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有至于吗?不过三天。而且,还是有偶尔讲一下话不是么。”
“不够……”那声音很细微,像是突然发现泄漏了什么,聪明地嘎然而止。但,来不及了。
不够什么呢。奎儿不知为何,觉得不能反问,否则就会拿掉水坝的闸门。虽然她也觉得那个‘不够’是句直指人心的魔咒,黛芙蝶儿的嘴巴一开一阖,两个字,再添点那尾调听起来几乎有点脆弱的声音,就唤起一阵席卷她整个身心的感受——很像夜夜翻枕时、很像站在空旷奴隶牢房时、很像夜半惊醒时、很像那无数个无法累计、无法估算、孤独的、麻木的日头所冀盼的东西——也唤起那头肆笑的恶魔。她不是应该要嘲笑她:哈、吃错药了?不像你哟,怎么发出那种小女孩般的企求声音。什么人都可以嘲笑,什么人都可以背叛,才是她奎儿啊。
怎么了怎么了。好机会啊。魔鬼在内心翻腾欢呼,你见到她的脆弱了,不是肉体的脆弱是真正的精神上的狼狈哟。快抓住她的弱点,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拖出来嘲讽鞭笞,只要加把劲,她那颗高傲优雅的玻璃心,就会像金丝雀折断的翅膀一般,碎裂成块。你不就等着要欺负她、奚落她、看她跌下来么?既然她这么聪明、这么明白一切,想必也为你的破坏性做好心里准备,若没有,那就是她不值一提,一如所有该牺牲的庸碌凡人,活该去死,活该受伤;一如被牺牲的你,活该去死,活该受伤。
奎儿想说些什么,风却从巷口拂了过来,一蔟发丝飘摇在她的鼻尖,又是那讨厌的,令人眷恋的香味。拒绝与接受的意志相互倾轧战斗,使她的手指轻轻颤动、颤动……却没有真正推开对方。隶属于黛芙蝶儿的香是温柔而难解的谜,明明不过是香气,明明仅只是这世上千千万万、形形色色香味中的一员,却难以理解地轻易用嗅觉召唤出更多视觉性的、触觉性的、听觉性的、生理性的与心里性的感官联想与情感波动,掀起五感与灵魂的暴风,纷乱杂沓生生不息,静而庄严地敲响心头当木——那香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为何连内心的恶魔都可以镇压住——
她觉得内心从没这么安静淡然过,紧绷的肩膀变得柔软放松,不自觉地往前倒去,头居然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靠到对方的肩膀上去,脸贴着胸脯,听到心脏跳动再跳动,全世界就是她与她的心跳。黛芙蝶儿本来是有所收敛的搂着她,也不发一语地越来越沉、越来越近地慢慢靠向她。
由外而看,她俩的姿态,由原来雕塑般的僵硬线条渐渐柔化、熨烫、融解,变得契合无比。身体抵着身体,心脏贴着心脏,没说半句声响,全部的感官却都在身体肌肤间静静流淌、轻歌交流。她们就这样默默地一起靠在墙上,维持动作,没有人觉得不妥。两人上头传来歌声,一个年轻女孩推开窗子,边拉晒衣绳,边唱起歌来。声线不算甜美,但仗着拥有青春的活力,也还算能过耳。她们沉默的听着,心思各自打转,直到那曲调转忧伤,黛芙蝶儿突然轻笑了一声。
“你又笑什么?”奎儿以为对方又在笑话刚刚自己的蠢样,忽然惊觉两人几乎相拥的姿势很令人尴尬,在外人眼中什么样?她挣脱出对方,在有些距离的地方站定,心头高低起伏,表情却不着痕迹,又回到一贯的挑眉挑衅姿态;而黛芙蝶儿也一如既往,安然恬淡地微笑,似乎没很在意她的甩身。刚刚脸上那有些困扰,甚或是接近忧伤的表情,已然不复。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个朋友。她若听到这首歌,肯定会追上唱歌的人,想尽方法逼对方交出谱曲。”黛芙蝶儿抬头看看那名唱得自我陶醉的女孩,咯咯笑。“幸运的人,不晓得自己躲过了什么。”
“这首歌很特别?”
“这首歌叫疯狂歌莉亚。不特别。”
“谁是歌莉亚?”奎儿问。
“只是一个童话人物。这首歌大意是说,富商家的美丽女儿歌莉亚为了和情人私奔与家庭决裂。当她好不容易逃离家里的软禁,站在与情人约定的石头旁遥遥等待,却久等不到情人的身影。歌莉亚一直等一直等,直等到第七日,被抛弃又不愿相信被抛弃的她突然对石头开始唱起满是柔情的哀伤曲调,疯了。”黛芙蝶儿抿抿嘴唇,对奎儿继续解释。“是首哀伤的歌,但不算特别,在拜拉耳是很通俗的民谣。不过这首歌有个特点——它是没谱完的曲子,拜拉耳最盛行的有三种版本,至于现在这女孩唱的,我从来没听过,想必是三种以外的自创曲。我的朋友对搜集民谣与异族曲调有疯狂的癖好,她若在这,恐怕会很有兴趣。”
“朋友。是你在梵…庇里斯群山的老朋友吗?”奎儿小声地问。
“嗯,就是那群老朋友。”
异端之城。梵蒂朵。奎儿轻轻在内心复诵那座城的名字,想起小时候听牧师讲道,提到这个名词时脸上恐惧憎恶的表情,却怎么都无法跟眼前女子联想在一起。难道者她与她的异端姊妹们真会一起在深夜举蜡烛,杀活物祭祀邪神?她们怎么生活?怎么相处?用怎样色调的衣服去搭配银亮的头发?太难想像了。她不认识的她,她没见过的她,她无从知晓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
“是什么样?”奎儿舔舔嘴。“我的意思是,你在庇里斯群山是什么样?”
“这问题还真难回答。”黛芙蝶儿眨眨眼。“不如你亲自来一趟,不就明白了?你会来拿你的魔法剑吧?”
“谁知道啊。再说吧。”奎儿暴躁地随口答曰。
“是啊。一切都难说。”黛芙蝶儿却应的干脆,好像很自然地就接受了她的回答。
奎儿沉默了。黛芙蝶儿见她没再搭话,好奇而认真地看着她,好像又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帮她把垂下发束拨到耳后,轻声询问。“好了,天也晚了,我们回去富尔克商馆好么。”
“好。”奎儿点点头。黛芙蝶儿对她微笑。奎儿却只觉这次她的笑,不再只是单纯的优雅,藏着说不尽的欲言又止。
她们离开西屯时,废弃绞刑架耸立在剃头者之门旁,断头处被干血与岁月渍成污黑,没有吊绳的空架子在阴森晚风中嘎吱作响,好像在呼唤两人回头般地叫着。
奎儿毫不眷恋地往前踏,只觉得又经历了一次来西屯所遇过的奇妙转变,只是这次是倒过来的:由灰黑变成浓彩,由深夜走回白昼,由渊狱走回人间,她在西屯觉得分秒都待在黑夜里,因为肮脏的屋檐密密麻麻地叠着,把天空遮住大半。一走出西区,才发现夕阳还在山边挂着,橙黄余晖打出地上一大片热闹影子,脸颊红润的人们开心交谈,空气散发着蜂蜜的味道。
她安静地跟着黛芙蝶儿在晚集收市的人潮中走动,突然发现被这一群富足健康的人包围着,比待在西屯还让人开心多了,似乎每个人都和蔼可亲了起来。她什么时候变的越来越无法忍受以往熟悉的恶俗肮脏了?难道跟着娇嫩魔法师久了,自己也被养惯了?
奎儿思忖,想着自己是不是变软弱了。歪头看看黛芙蝶儿,这才注意到对方没再往前走,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一样。她轻轻唤了对方几次,但因为身旁太吵,黛芙蝶儿恍若未闻。于是奎儿稍微使力地喊,你跟谁挥手啊。黛芙蝶儿好像停在永恒时光那样的回头对她微笑。
然后一个小影子窜扑过来。
“你骗我!你骗我!大坏蛋!你跟本没来找我!”小浣熊扑上来乱捶打着。
奎儿这才想到早上捉迷藏她放了小浣熊鸽子。
“谁骗你啦!你躲得太好了找不到啊!臭小鬼别粘着我!恶心死了你的鼻涕——喂要淑女啊——”两个人扭打成一团。
黛芙蝶儿在旁边肩头乱颤的忍笑,她当然要带奥莉西雅出来,为什么不?这两个人闹在一起太有趣啦。她走出富尔克商馆没多久就遇到哇哇大哭不肯上马车的奥莉西亚,旁边站着头疼的车夫与奶妈。奥莉西亚年纪与她死去的小妹妹年岁相仿,个性都活泼外放,希望讨严厉父亲的喜欢,这让她多少对奥莉西亚有些疼惜感。她知道这孩子喜欢奎儿,又被奎儿唬弄肯定低落,便要奥莉西亚乖乖上车到别馆上早课,她晚点会带奎儿姊姊过去找她。
于是奥莉西亚在别馆门口引颈盼望,一见到两人身影就扑了过来。
看黛芙蝶儿笑得开心,边笑边解释,奎儿不爽了,她指着黛芙蝶儿,不满意地说:“笑、笑、笑、小心蜜蜂飞进你嘴巴里,哎哟,为啥你带她出来玛莉安就这么放心,我带她就不行啊。小心我告状,跟玛莉安大婶说你才从西区回来啊,玛莉安大婶最瞧不起出入西屯的人了。”
“别忘了你也是共犯喔。”黛芙蝶儿弯腰对奥莉西亚做说。“别听奎儿姊姊胡说,虽然不能走远,但玛莉安夫人答应让我带你到克特魔罗的裁缝铺看看,小可爱,你喜欢漂亮的裙子么?”小浣熊奶声奶气地说,她有好多好多花裙了,她比较想看马戏团吞火人。
“你别自己——”奎儿还想插口,一阵钟响却应声截来,像劈开布匹的锐刃直直截断三人的对话,钟声像愤怒的渡鸦鸣嘎,声声急促,唤起一阵黑旗升起的不详片断联想。奥莉西亚缩向黛芙蝶儿,揪着她的裙角。
“那是…?”奎儿问。
“丧钟。”
“死神刚刚带走一个灵魂了。”黛芙蝶儿把头转向钟响来处,她们由下而上仰望,看到那座落在富尔克商馆旁的钟楼,悬荡高空以疯狂的力道不停左右摇摆、摇摆……在黄昏绝望而炽烈的的橘耀黄垄罩下,勾出一个小丑嘲讽的微笑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