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幽暗
心思各异的几人,在暗流汹涌下,遂度过相安无事的几日,商队无波澜地来到拜拉耳近郊的卡拉亚森林区。初抵森林之时,斜阳已将整片森林渲染成橘红,车队长蛇缓缓停了下来,众人卸下营火炊具,赶在天色完全暗下来前建起临时的休憩点。
整天闷在马车里,又得在奥莉西雅面前装模作样着实让奎儿闷坏了,因此当商队稍做停顿,众人忙进忙出之时,她便揣着武器走进森林中。卡拉亚森林由于是商贸必经之处,早就有修葺好的道路,这路也定期有巡林队来回穿梭,有威胁的凶兽已被驱赶殆尽,因此奎儿并不怕孤身一人会遇到麻烦。
她在绿林中踱步,左晃右晃,眼尖发现不远处的树丛有几簇明显的红点。
那几颗红通通的果子是麦肯果。麦肯果繁殖力旺盛,只要有些许的水便可长出芽实,连叹息沙漠边缘都可看到这种浑圆果实的变种体存在,富含营养,馥郁香甜,可直接实用,也可用来酿造果酱、果酒,是索兰常见的一种水果。
奎儿趴伏在那慢慢摘拾,眼前却灰影一晃,一只杂毛的肥兔子蹦蹦跳跳地在树丛对面吃青草,毫无警觉。
下风处,很好。奎儿舔舔手指确认风向。放下布兜,在地边摸准一颗大石头,揣在手心,蓄势待发。
静静匍匐在草丛中违反奎儿的本性。她的心性向来燥动,讨厌静止的感觉。若给她两个选择:一是在原地等待三十天,然后让魔法师直接传送到目的地;二是骑马奔波三十天,自己到目的地。这两者,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为什么?因为可以持续地移动,只要行动,她就有种自己正为未来作准备的踏实感。
所以对她来讲耐心并不存在,她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出击行动的刹挪。就为了瞬息的满足,她才愿意等,所以没有尽头的等待,她决计不干。比如爱情故事中,痴等与王子双宿双飞的美人回头的傻子骑士,对她来讲就是不能理解的笑话。天大笑话。
奎儿的等待有了回报。没多久,那只兔子转转耳朵,停住觅食的动作,鼻翼轻动,立起身子,四处张望。
风向快变了。奎儿想着,兔子的姿势正适合她狙击,她快速甩出手中物。
毫无悬念,石头画着漂亮的抛物线,正中猎物头颅,灰兔连反应的时间都来不及,直直躺倒在草地上。
“中!”奎儿笑得阖不拢嘴,三步并做两步地跳上前去,正待拾起那只兔子,才发现兔子除了头上冒着血的窟窿以外,腹测也直挺挺地插上一根猎箭。
“不好意思,那是我的猎物。”一道清脆的少女嗓音,从左后方传来,奎儿闻声偏头。
一个半精灵少女伫立在那,猎弓背在身后,胸脯上下起伏,显是刚从射击点跑来。
奎儿眯起眼睛,轻蔑地哧了一声,低身弯腰,抓着两只长耳拾起兔子,道:“这兔子分明是先被石头击中的,不要以为在尸体上插只箭它就是你猎的。”
半精灵女孩先是一阵错愕,接着愠怒的红便染上脸颊,除了那尖细的耳朵以外,个性兴许是继承人类的因子较多,三言两语便被这明显的挑衅给激怒了。
“你这人也太不讲理了!”
“露西塔,怎么了?”询问者带着浓重异乡口音,奎儿歪头,看到一名肤色古铜的女子拨开灌木丛,从林中走出。她有双狭长的猫眼,唇瓣厚实,火红长发以繁复的发式编盘在后脑杓,穿着颇有异国风味的短摆上衣与旅者猎裤,腰上挂着好几个鼓胀的布口袋,几束叶办从袋口露出,有些像草药师,但左手的弓与背后的箭袋,又揭示她是一名老练弓手的可能性。
半精灵与乌尔图妲人,奎儿啧啧称奇,没想到今天一次看到两个少数民族。
这名乌尔图妲女子走路姿态稳健,步履无声,复合长弓稳稳拿在左手。对于乌尔图妲人,奎儿所知不多,仅知是个擅长骑射与刀技的游牧民族,民风尚武,性格刚烈。
不是个好惹的。奎儿内心定论,而且眼下自己正在弓箭的射程范围内,决定不与两人起冲突。
奎儿便是这样,在斗技场的生活已经深深地刻印在她灵魂之中,当她认定对方是敌手时,即使对方并没有与她争斗的打算,她也在内心琢磨个老半天,颇有点杞人忧天的意味。
“这位女士,我只是与你的朋友有些许争执,不过现在不是问题了。”把那兔子随手抛到半精灵脚边,奎儿很爽快地放弃,车队自有准备晚餐,本来狩猎就只是为了乐趣而不是糊口,现在被人一搅乐趣没了,那便没有留下的价值。“这兔子就让给你们吧。”
半精灵少女脸色铁青,乌尔图妲人却轻轻捡起地上的猎物,缓而慎重地说:“您也为狩猎贡献了辛劳,这只兔子我们各分一半吧,陌生人。”
“不了,给你们罢,反正我猎兔子也只是好玩而已,车队有准备晚餐。”奎儿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
“愿草原与丰露祝福您的慷慨,但陌生人,您不该为乐趣狩猎。”乌尔图妲人语气谦和,话里却带着些许的责怪。
这是怎么了?奎儿扪心自问,当她不想吵架时,就有人要跟她吵;当她想吵架时,四处点火也起不了半点火星。她可是‘幸运的奎儿’呢,这几个月却诸事不顺,说起来从遇见黛芙蝶儿后她的命运就越显坎苛,伊蒂丝人果然是祸星。
“也愿律法与秩序的天秤庇护像你这样善良美丽的女子,也许以后我会因为你的告诫少杀点兔子。”奎儿抛下这话,拎起布袋,一蹦一跳地窜了老远,仅剩语尾那讽刺之意绵延不绝地响在两个人耳中。
扔话闪人,奎儿内心痛快无比。跳着脚步,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往商队扎营处走去。此时,阒黑绛幕已完全垄罩夜空,疏落的几颗星星高挂无垠苍弩,森林逐渐沉寂了起来,商队落脚处的人声在这片沉静对照下更显喧哗。
奎儿慢踱到火光边缘,借着营火照耀,眼尖瞥到半精灵少女与乌尔图妲女人就在另一个最近才加入的大车队中,那尖细长耳与霞阳般的红发在清一色的男性中显得格外醒目,她们正与同车队的人坐成一圈分舀着燕麦糊,没注意到外围动静。奎儿往外头又挪移些,大半张脸隐遁到阴影下,悄无声地路过,不打算再与那两人有纠葛。
“﹍”她还貌似看到奥莉西雅被某个侍从抱着,肉呼呼的身子卷在毯子里,睡着了。这精力旺盛的小胖孩真难得有早睡的一天。转过身,不关她的事。奎儿溜进自家车队,在火光与鼎沸人潮中,与几名熟悉的佣兵打打闹闹地抢起晚饭来。
吃饱饭足后,奎儿拎着半只斑鸠与那袋麦肯果回马车。一开车门就看到黛芙蝶儿膝上摊着一本书,枕着车窗边沿打盹。
奎儿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上马车,关车门,虽然动作轻缓,依然吵醒了黛芙蝶儿。
被惊醒的黛芙蝶儿,脸上带着些微的恍惚,那毫无防备的样子让奎儿心情良好:“吃些东西吧,今晚有斑鸠肉,”她笑咪咪地把腿肉递到黛芙蝶儿眼前,摇了摇另只手的布兜。“还有麦肯果喔。”
有趣的是,黛芙蝶儿这女人,居然爱吃麦肯果,这点简直就像个嗜甜食的小宝宝。
奎儿窃笑,这女人虚假的要死,装模作样了好久,最近两人益发熟稔,伪装有些懈怠了,这才被她发现这爱好。傍晚她去森林里猎兔子是其次,主要就为了摘麦肯果。商队什么都有准备:白面包、奶酪、麦酒,甚至还有鹑鸡肉,让奎儿大叹奢侈,黛芙蝶儿却毫不领情,她大小姐只瞟了一眼,便满脸无趣的把白面包掰成小块,慢而无奈地往嘴里塞,好似没有这种甜果实调味,吃面包便是在炼狱受罪。车队领事兴许是觉得高级贵宾看不起这平民食粮,却完全拂了黛芙蝶儿大小姐的意,她就爱啃她的麦肯果。
睡意未褪,黛芙蝶儿视线迷濛地发呆半晌,才伸手从奎儿那接过晚膳。刚起床时她的防备总是最低的,奎儿心想,这种时候她不会高深莫测的笑,也不会玩那些隐晦的语言游戏,难怪我总爱在这时与她讲话,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可能不是身负任务的伊蒂丝人黛芙蝶儿,而是我奎儿旅途中认识的新伙伴黛芙蝶儿。
“下午你跑哪去了?小浣熊趁你不在又跑到这了。”某日奎儿对黛芙蝶儿抱怨奥莉西雅时,小浣熊三个字不小心便冲出口,奎儿话一出口觉得不妥,捂着嘴巴看看黛芙蝶儿反应,却看到她愣了几秒,接着便转过头去,肩膀起起伏伏,看那姿态,不是在哭就是在忍住无止尽地笑意,而黛芙蝶儿很明显属于后者。她的反应让奎儿更加确定黛芙蝶儿这女人只是只披上善人外皮的恶魔,总之,在那之后两人私底下都如此叫唤奥莉西雅,以免给多嘴的仆役听到两人在诽谤商馆主人的女儿。
“那你怎么应付?”奎儿本来已经饱了,但看到黛芙蝶儿吃那香味四溢地肉时,又忍不住撕了一小片解馋。
“用这个应付。”她捧起膝盖上那本《拜拉耳旅行见闻录:宗教信仰与对立神祈之冲击》。一撇之下,全是密密麻麻的拗口古文,连喜好看书的奎儿都觉得有些发困,更别提奥莉西雅那小胖孩,肯定是努力睁着眼,最后噗通一声体力不支,倒地睡着。
“想让人睡着,结果自己也睡了吗?”奎儿津津有味地吃着斑鸠肉,伸出短短的粉红舌尖舔手指,食相比旁边那位真正没吃晚膳的人还饥饿多了。“哟,真是个好主意。”
“所以是谁把那小胖浣熊带走的。”她又从黛芙蝶儿手中撕了一大块肉放进嘴里,语音含糊地边嚼边说。
“小浣熊嘛﹍”黛芙蝶儿斑鸠肉被抢走一大块也不心疼,倾着身体越过奎儿便去拿那塞了半袋满的布兜,在她眼里只有那火红的果实才是主食,其他山珍海味反是配菜。
黛芙蝶儿把布袋捧在手里,底部有些水渍,拉开系绳一看,每颗果子都湿漉漉的。
真仔细,有洗过。黛芙蝶儿觑了奎儿一眼。
奎儿老做些让她意外的事。看起来相当女人,却满嘴粗话,要说她像个男人,有时候又心思细腻得要命,真是个矛盾的女孩。不过﹍矛盾得,挺可爱的,她心想。
黛芙蝶儿向来喜欢复杂的人事物,太简单看穿,那便失去了探索的趣味与价值,因此她喜欢复杂的奥术理论、喜欢精巧的魔法工艺品,而矛盾的人,通常都很复杂。黛芙蝶儿也喜欢复杂的人。
“小浣熊嘛﹍她还真有趣,明明睡着了,还死抓着我的衣角不放,呵,还真的很像只紧抱浆果不放的小浣熊,把她手指扳开实在不容易。”黛芙蝶儿想到奥莉西雅的模样就想笑,这小胖女孩就跟奎儿一样带给她这趟旅行莫大乐趣,单个计算就够好玩的,两人凑在一起,那乐趣就更加倍了。“说实话,那小女孩挺可爱的,你别那么讨厌她了。至于是谁带走她,你不在,我也没办法叫人处理,当然是等她的哥哥派人过来把她接走啰。”
“你.扳.开.她.的.手.指?”奎儿从椅子上跳起来。“你可以跟她碰触!”
“当然。”黛芙蝶儿语气稀松平常。“我听得懂你与她的对话,她并不是敌对三神的信徒。”
“那你还装哑巴。”奎儿不满,左手指尖戳戳戳地在黛芙蝶儿腰上发泄,可惜对方似乎不太怕痒,没有扭着身子挣扎,但依然被她幼稚的举动给惹得咯咯发笑。
“奎儿,”黛芙蝶儿缓住笑气,语气耐心宽容,像是长辈面对年幼晚辈般:“我总不能对小浣熊一套对其它人又一套,既然要当个讨厌别人碰触的哑法师就得一路装到底呀。”
奎儿依旧不满,张着油腻腻的右手作势要抹到黛芙蝶儿身上。
“所以,之后再有人接近,还是得继续麻烦你啰。”她眨着眼,瞳中波光粼粼,尾音软绵,我见犹怜的模样底下,全在思索着如何更加激发奎儿被他人依赖的自恋心态,不是怕袍子被弄脏,是想加强了断小痞蛋离去的心思。
“哼,看在那点钱的份上,本小姐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你倒是说说,没有本小姐,你该怎么办?”奎儿收手,摇头晃脑,得意至极。她还真不敢把黛芙蝶儿的袍子弄脏,她大小姐一脸高贵,绝对有比神经质老寡妇还严重的洁癖,玩笑过火就惨了。
“奎儿,上天赐予的瑰宝,没有你,我想我什么事都做不成。”黛芙蝶儿乐得顺水推舟。
气氛相当融洽,奎儿开心异常,黛芙蝶儿是她许久没有过的,女性朋友。
尽管稀少,除了奎儿,斗技场也是有其他女性斗士。女性斗士大抵分成两类人,一类的境遇与她相似,在那日复一日的黑暗生活中逐渐摸索出自己的生存之道,性格深处都藏着嗜血凶兽,挥舞刀剑毫不手软;另一类的,老是在栏杆前眺望,期待看到家人带着赎身币的身影,这种不肯面对命运的女人,便是单纯的牺牲品,很快就会在血色的竞技场天空下凋零。
对于后者,奎儿多少是有同情心的,但也仅仅只是一闪而过罢了,她从未将那些闪念付诸行动。因为她认为自己若向那些女孩示好,便会与那些懦弱的、不被需要的、可欺侮的女人划分到同类人;所以她学男人说着脏话,举止粗鲁,下手凶狠,对弱者毫不留情地讪笑,那便让她觉得与胜利、与力量、与强者更靠近些。
情感交流,是群居生物的基本本能,即便像她这种宛如沟鼠在污秽中生存的人,也会向往那道温暖曙光。懦弱的女人不适合交朋友,但那些与她相似的女性斗士们,也绝对不是交朋友的好对象。
她的确曾有过女性朋友,但这几段友谊故事的结局都不太好。
有一个女扒手,是个开心果,喜欢模仿进入竞技场前在广场看过的丑角,奎儿很喜欢她,总是被对方滑稽的动作斗得捧腹大笑。但在两人相斗的前夜,女扒手表情神秘地靠了过来说要耍戏法给她看,接着把匕首递进她的胸口,用带着歉意的语气说:奎儿,我宁愿与别人斗,也不想跟你打,跟你斗技绝无胜利的可能性,但跟巴里或娜拉,我想我是可以赢的。
请原谅我。
隔日,在鼓噪的人声中,在鲜血流淌的斗技场内,奎儿踩在她的脸上,告诉自己,不过就是被人背叛一次,没什么好难过的。然后把剑挥下。
反正,有时候背叛友谊的是她。无所谓。不过就是等谁先下手为强罢了。
但现在不需要这样了。不需要了。
黛芙蝶儿不是弱者也不是敌人,她不是在不停斗争角逐的竞技场了。她再没有丝毫的心里负担,不用担心与这人太过交好便必须面对未来某天相互杀伐的痛心。
闲着没事与黛芙蝶儿拌拌嘴,她念咒时她是她的盾,她施法时她是她的剑,她也是她与人沟通的耳与嘴,她被自己认可的人需要着。闻着黛芙蝶儿身上淡而轻的药草香,看对方倚窗静翻书页,她的心便从混乱狂暴回归单纯恬静,这样的生活,让她有些陌生,却又毫无抵触之感。
奎儿相当眷恋这种氛围,她喜欢与黛芙蝶儿独处。
因此,当一串急促的步伐往她们踏来,扣扣敲击马车门板,她内心只想爆粗口。
“做什么!你母亲没告诉过你这么晚了还敲打女士的房门是很不礼貌的事吗!”奎儿一气呵成说完这话,火气奔腾地推开车门。“先生们,你们最好真的有足够重要的事!”她仰头插腰,瞪着眼前两名佣兵,气势十足。
“呸、”其中一个啐了口痰在地,捏了捏手上一枚金币——珀摩的神徽——满脸虔诚地说:“见鬼去吧,在珀摩的教诲下,所有无利可图之事都将失去奉行价值。我可能会想敲那位女士的房门,但绝对不会想敲你的房门。”俩佣兵都是这几日与奎儿混熟的家伙,因此相互挖苦显得相当自然。
“我与她同住,敲她的房门便是敲我的房门。好了,丁姆,我还真的不晓得你废话这么多,到底什么事?”
佣兵敛起玩笑表情,神色凝重道:“一个行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