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那朵兰
一如既往,又一个美丽的早晨。
塔奇安娜在床上舒展身子,打滚好一会儿,这才懒懒地坐起身子,下床打理自己。把脸洗净后,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满桌子的瓶瓶罐罐,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烦恼啊烦恼,每天都有这么多让人幸福的小烦恼,烦恼着满桌甲油用哪种好,烦恼着身体该揉上哪味香水,又该穿什么来搭配。《黛柏拉的恩宠》不错,拜拉尔贵妇最受欢迎的高级香水呢,谁从外城回来送的呢?忘了。啊,还有《晚霞》也很棒,六种层次分明、却又不互相抢位的味道。但今天的心情适合野草绿,不要那么精致的香气,略粗糙的纯天然感,嗯哼,《野精灵的嬉戏》,就这么决定了,五彩缤纷,香气缭绕的美好开始。
有的时候,不一定在自己的床上醒来,那又有别的小烦恼了,再睡一会儿或是其他更多。是有点随意了,总有人为此对自己闲言闲语,但管她们呢,天知道,她不过是喜欢被拥抱而已,没人注视自己,没人喜欢你,那不是很寂寞吗?大家都怕寂寞,只是假惺惺不肯承认的人多得是。
人哪,天生便要享乐。
当然,偶尔也有反其道而行的怪人存在。
她想起那个人,没有任何笑容,淡漠严肃的脸。身上除了黑灰褐这类素色,没半点其他颜色妆点,可惜那双漂亮的紫眼睛了。
一眼便觉无趣的可怜之人呢。嗯,可怜。她吃过上好的蜂蜜糕吗?芳醇黏润的触感在舌尖打转,牙齿轻轻咬破饼皮,无杂质的蜜金色半固态汁蜜便流泻而出;她看过上百种颜色的衣裳错落有致地挂在穿衣间么?分辨得出不同材质的织物,知道穿什么才能让自己的身形更美吗?知道全身裹在上好羊毛毯中那让人陶醉的触感么;还有女人丰满的胸部,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绸缎般滑嫩的触感在指尖盘旋──她可曾尝过这些滋味?肯定不知的。这么一个无聊的人,族长为什么会对她感兴趣呢?
尽管如此。无聊不无聊,塔奇安娜总能找到乐子。
塔奇安娜舔舔下唇。
那个人应该早就起床了,去看看她好了。
罗兰素来早起,但今日,早起却不仅仅因为惯性。
她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一会儿后才慢慢坐直身子,背后全被汗水沾湿。今天,梦到曙的母亲了。掌脉人只做族群的梦,掌脉人不做私人的梦;掌脉人不会梦到自己想见的人,只会梦到默乌要她见的人。
但,却梦到她了。曙的母亲。
这是她成为掌脉人后,第一次梦到她。她们在呼尔沙斯山,大族母流星群今夜便要降临,寒风呼啸,枯草被劲风吹拂呈波浪状地不停鼓动,宛如身在灰绿色的死海,松鸦呜鸣,发出刺耳的叫声,一片萧索荒凉。曙的母亲静静地站在枯萎草原尽头。
她下意识地把头撇了过去,不敢看她的脸。但曙的母亲却靠向她,轻轻地附耳细语:无名者姐妹,请帮我照料这个孩子。她接下了那个浑身奶香的孩子,喜悦得浑身发抖,她对自己说话了,仅此一句,也宛如神谕。但那个孩子、那孩子……
(我却把孩子搞丢了。)
(我怎能弄丢她。我不能原谅自己。)
她如此惭愧,根本不敢直视对方双眼。
这个世界却好像知道她的心声,地面巨震,天空雷鸣,天与地隆隆发出巨响,一字一句用力击在心房:看着她的双眼,紫罗兰,告诉她,你会找回那唯一的孩子。
罗兰依然把头偏得很远,她无颜看她。碍于身份,也不该直视对方。
那个声音坚定地再重复一次: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你会寻回那孩子。
她踌躇许久,终于慢慢把脸转向她,一次移动一点,由下而上,由左而右,很小心地把视线从发尖移往脸中央。下巴、嘴唇、鼻梁、眼睛──那张脸,她从来不敢正大光明直视的脸,从来只敢远远观望的脸,因为岁月流转而轮廓模糊的脸,今次终于近距离地看清了──
(您想向我说什么?)
(不可能。)
到这里,闪电劈裂大地,地面与天空的碎片成了黑色的巨大的旋涡,向她席卷而来。罗兰惊醒了过来。只觉得似乎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结论、要命的线索,但清醒后,却遗忘了那个结论,只剩那种笃定的感觉,还留在心里深处。努力回想许久,依然找不回那灵光一闪的念头。
罗兰坐在床边按着额头动也不动地很久,才慢慢下床。洗完脸,甩掉手上的水珠。穿好衣服,洗漱完毕,便带着剑下楼,万言馆后院有条小径,通往后山,平日少有人经过,她便是在这儿进行晨祷,舞剑祭神。
掌脉人为了部族能生生不息,而日日向慕鲁之神默乌祷告,即便如今枝叶凋零,她还是数十年如一日地晨起舞剑。晨祷完毕后,她会沿着小径去探索城池,继续寻找曙。她打听过了,整座城除了眷民外,再加上外来客、友善之手,大约有一万多人,但其中有不少人,长年在外履行城务,只有少数时候才会全员回城,比如说,伊蒂丝人四年一度的大祭典,秋收季,便是这样不可多得的好日子,多数人都会回城团聚。她想将每个可能人物都打过一次照面,势必得待到秋收季结束,再思考是不是要提早回拜拉尔。来到这儿后,她每日将见过的人谨慎地纪录下,脸有泪痣、体格娇小、脚踝刺青、五官眉宇似少数民族的全都划记,但到目前为止,除了那个女人,没有全部条件符合的人。
是了,那个女人。
第一天进城时,误认为曙的女人。
不知道是挑衅还是单纯的无知,那个女人忽然便开始出现在她周遭,第一次出现时,对方笑盈盈的表示自己代表家族来送个礼,开始时她不以为意,以为只是单一事件,礼貌性地收下水果。隔日她再度出现,理由不一,态度自然,反覆几次后,她开始面露愠色与不耐,但对方丝毫不受影响,依然快活无比地打扰她。
她知道自己会散发生人勿近的骇人气势,但这回却完全不管用,对方似乎有种奇怪的天赋,可以在这样的氛围下怡然自得地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漫无目的地往她的生活逼近、入侵。
通常,她不会让人烦扰自己这么久,如此放任又是为何?
她忍不住取笑自己。因为是来到这座城之后,第一个符合条件的人么?比拉蒙曾经说过自己太过死心眼,眼里只看得到想见得事,想做什么事时,便觉得全天下都是为了自己彰显的预兆,也许便是那回事吧。第一个遇见的好兆头,她不会赶走好兆头的。
但也只是有些像罢了。实际相处几次后,便知道对方身上没半点慕鲁人的影子。
她并不讨她喜欢,站没站相,有双自以为聪明的眼睛。典型的平地女子,被人宠惯的模样,以为每个人都会对她的任性照单全收,软弱娇嫩,追逐逸乐,没有责任感的活着。如果将此人丢到呼尔沙斯山,不用太久便会被死神接走。除了外貌相像,她没有穆鲁女子该有的强悍坚毅。
才想到此人,她便出现了。罗兰余光瞥到塔奇安娜从林中小径那头走了过来,尽管分了点心,手中剑势依然不改,以凌厉的力道劈出去,划破空气,嗡嗡鸣响。
“罗兰~”塔奇安娜笑盈盈地走近。“你练剑总是这么怒气冲冲么?”
罗兰没理会对方,继续把余下的舞祭完成,见对方依然心情很好的模样盯着自己,才问她:“你都没有事情需要去做?我以为伊蒂丝人应该都有属于自己的例行城务。”
“你好凶呢,有事心烦?”塔奇安娜突然孩子似的笑了,那笑容突然有些触动罗兰,安静好一会儿,想起在临行前为了能更加了解未来要面对的神秘种族,她嘱咐过部下们找出所有关于伊莱丝人的文书史载,但关于伊蒂丝人的风土习俗与描述实在太过稀少,尤其是诞生与死亡的部份,几乎没有任何记录。她们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并维持着六千六百六十六的席位?死去的伊蒂丝人又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没有任何目击过伊蒂丝人尸体的记录?这个种族实在太多谜团,有没有可能转变成伊蒂丝人后,除了发色与眼瞳外,还有其它更多肉体的变化也发生了……这么快便认为她不是曙,是不是太武断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罗兰问。
“我生气了喔。”塔奇安娜半开玩笑地说:“我说过了,不说第二遍,你再仔细想想。”
“你说,你叫塔奇安娜。”
“是的,真开心你还记得。”
“但没有人天生便是伊蒂丝人,来到这儿之前,你应该有别的身份。”她看着她。“或许,还有别的名字。”
塔奇安娜挑挑眉:“也许喔,那你觉得那个名字会是什么?”
“那个名字,也许是叫……曙光兰。”罗兰边说,一双深紫的眼也静静地盯着对方。
“曙光兰?听起来像花的名字。”塔奇安娜歪着头想了下。“这个名字比不上塔奇安娜好听。”
“我也有花啊。你看。是你说的曙光兰么?”塔奇安娜把脚踝伸向罗兰。
“那不是曙光兰,差多了。”
她看着罗兰,露出小孩子准备捣蛋前的坏笑:“让我猜猜,你这算是迂回地在询问我的来历么?呵,拜拉耳人难道都不懂事情的先后顺序吗?不管是年龄还是来历,你实在不该随便询问一个年轻女士的真实身份。”塔奇安娜笑笑地数落她。“真无礼,这些不是应该更熟稔一些了才能问嘛。”
“哼。”
罗兰不置可否,没打算求对方。把剑收回,站起身要离开。
“但,说到花,我倒是联想到什么了。我还有一朵陪我很久的花呢,你要看看吗?”罗兰停住脚步,望向她。
“它不在这,去我房里吧。这儿多热啊,我喜欢我的房间,心情好,也许我就会多透露点什么。比如年纪,比如来历,比如以前的小故事之类的。”她邀请她时,表情突然显得很诚恳温柔,似乎并不真的只是一个邀约的藉口,所以,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将军,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的邀约。
塔奇安娜的房间比想像中大,一开门便是充满各种色彩的物品。窗边角落放了散乱的画具与颜料,巨大的赭红衣柜占满大半个房间,床边的梳妆台上摆满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炉火前的大地毯好像某种异兽的毛皮做的,黑黄相交地有些狂野。
只有中央的大床完全与周遭格格不入地异常地整齐。纯白纱幔从空中垂挂下来,寝具也全都是白色的,四角铺平,非常干净有序,好像一种仪式场所,房间其他部份纷乱的彩度居然就被正中央的纯白色给镇压住。
“你也会画画?”罗兰瞥了一眼放在脚边的画布。
“只是会唬弄人的程度。我画静物还不错噢,但我终究不是彩卡那些成天钻研画技的小傻瓜。画画还是比不上美食值得让人探索啊。”塔奇安娜一会儿摆弄这,一会儿摸摸那,转身又把一个小竖琴抱在怀里,拨弄琴弦。
“其实我也会点竖琴,要听听看么?但先说好,我只会那么几首,不许点我不会的曲子喔。”
“你应该要收拾下房间。太乱了。”罗兰说
“是啊,东西是有点多,但与彩卡家的阁楼相比好像又有点少呢。”塔奇安娜笑道。“我喜欢被各种色彩拥抱,拥挤让人感觉温暖,你不觉得热闹一点的房间让人心情很好?”
“心情好?这种房间只会让人烦躁而已。”罗兰喃喃自语,很快又直指重点。“你说的那朵花在哪?”
“好啦,你呢,还真是猴急呢。让我找一下吧。”塔奇安娜懒洋洋地打开一个柜子,毫无加快手边动作的意思。
在这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答中,罗兰的情绪又冷静了下来。本来今天要走访城最东部的区块,搭飞毯绕城时就算好屋子的数量了,那边至少还有住有六十几人,每个都可能是曙。是的,还有许多事等待自己去做,又为何没照原订计划行事,会答应此人的邀约?
差不多可以确认,这个女人只是在敷衍我罢了,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说谎,想拉近我们的距离,她手中并没有任何关于曙光兰的线索。如此明显地靠了过来,简直像平地族的男人一样,难道,这个伊蒂丝人,她认为我是可以追求的对象?罗兰忍不住摇摇头。
她想起那天无意间撞见的场景,那让她打从骨子里感到厌恶──那算什么?两个女人肢体纠缠,学着一般男女行交欢之事,完全毫无意义的行为。两个女人再怎么样努力也生不出孩子,那么就是单纯为了欢愉才做的么?实在无聊透顶。
慕鲁女子会寻找好对象,能让她生下女儿的好对象,尽可能地多生育,越多女儿越好,不把体力浪费在无意义的单纯逸乐上,与男性交合只有一个唯一且神圣的目的,生育下一代。只有传承血脉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所以,这种人是曙?怎么可能。
“不用找了,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先失陪了。”一想清这点,她便再也不想浪费半点时间了。
“等一下嘛。”
罗兰不理会她,转身便要离去。下一秒,她脚踩的木头地板突然就陷了下去,罗兰眼明手快地维持住身体平衡,并没有跌倒在地,但一只脚还是踏在陷落的木条上,显得有些狼狈。她极端不悦地看向塔奇安娜。
塔奇安娜忍不住大笑:“你真心急,我就是要告诉你别那么用力,那边的木头有些脆弱。你还好吗?罗兰?”
罗兰没再说话。本来的愤怒冻结在脸上,表情慢慢溶解,紧紧盯着那个因为身子蹲低视线朝天,才注意到的东西。瞳孔放大、聚焦。
“它……”罗兰伸手指向塔奇安娜后方高处。
塔奇安娜转头,在衣柜上方,最高、最角落的地方,挂了一幅画。
“嗳,原来你在那儿。小小金雀。”她风情万种地倚着衣柜,望着那幅画说。
“这花呢,养大我的人说是金雀花。等我大一点了,才发现它不是金雀花,却也没找出它的真正名字过,它是兰花吗?它是你想找的曙光兰吗?”塔奇安娜近乎挑衅地望着罗兰,即使罗兰的表情看来如此异样,也带着期待般、丝毫不畏怯的神情愉快地说:“这是我自小便有的刺青,我曾以为它是某种神秘的胎记呢。但成为伊蒂丝人后便消失了──没办法啰,转化后不是天生的东西全留不住,倒是我的纹章刚巧也出现在同一个位置,取代了它。呵。好歹呢,也陪了我一段时日,我原以为我会想念它,想画出它,但进行到一半,心中却越觉得说不出的厌恶,所以便搁在那了。”
那是一幅尚未完成便被人毁坏的画。
画布中央的曙光兰,花心呈掌状分散出六脉分枝,花身纯白,每瓣叶尖都有着一个朱黑的小花斑,最右翼也最短的花瓣上有一颗露珠,最左边的三瓣叶则只有简单的线条轮廓,尚未完成,花身低垂,向外吐露绽放。虽然画布被人用刮刀狠狠地划了过去,就像一个被利刃刺破的脸,但仅余的形状已可让罗兰清楚辨识出。这就是那朵世上唯一的兰,刻在曙右脚踝上的曙光兰。
(想起来了吗?)
(那张脸,她从来不敢正大光明直视的脸,从来只敢远远观望的脸,因为岁月流转而轮廓模糊的脸,今次终于近距离地看清了──可叹的顽强血脉啊,母亲与女儿,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就是她。
罗兰转过脸来,惊骇地望着塔奇安娜。不明白时间如何将那个温暖,闻起来有太阳味道的小女孩雕塑成如此放浪形骸的女人。
“喜欢吗?”而塔奇安娜兀自笑咪咪地指着那幅画:“喜欢就送你。我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