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兰大陆正传:诸神棋盘

第46章 牢狱 上

奎儿是被细碎的人声对话给吵响的。


她睁开眼,脑袋混沌,复又闭上。但马上就惊觉身处之地的不对劲,猛然睁眼,手一撑,想挺起身,却是一阵痛得直呼哀吆哀吆的疼。



“吵死啦──新来的。”一个女人粗鄙的声音响起。“真是,富家女人,就点小伤也能怎么吵……”


奎儿按着隐隐作痛的前额,慢慢转动身子,望向声音的来源,看清自己在一间石砖环绕的禁闭小室,除了紧锁的门与一扇高高悬在构不着的墙面上,有着铁栏干的半椭圆老虎窗之外,再无别的对外出口。


六、七个表情疲倦,或着华衣、或着粗呢,社会地位明显不一的女人,三两分群地散坐在小室各处。



“诸神庇佑,孩子,你醒了。”见她茫然醒转,一名笑容相当慈详的老婆婆向她靠了过来。“你的脚还疼吗?希望那些狱医有让你好过一点。这里是东屯德里扣留所……你也有参加那场订婚宴吧,哪个家族的呢?”


“我是蓝道家的侍女……”



“蓝道家?蓝道家族也有选上献花吧?你也看到了对不对?”另一个高瘦女子带着惊惧的表情说:“康拉德小姐是恶魔,太可怕了……他们应该给我们每人一大杯的热牛奶和毛毯,好好安抚我们的心灵,而不是把我们扔到这个鬼地方,我可都是每年都有缴纳俸税的拜拉耳公民啊!这太荒谬了!”


“就是嘛,叫那个看门犬再过来一次!我就不信父亲会闷不吭声地让我待在这儿,美安尼商会每年贡献了多少税金,这间扣留所的墙角砖,可能还刻了我家商会的捐赠徽呢,那些军官怎能这么对待我!”


“警卫呢?警卫!我们要求行使公民权!”女人们越说越愤慨,鼓躁的声音几乎把屋顶掀翻。过了一会儿,铁栏杆外的走道尽头,一名通比亚城卫队员皱着脸,不情不愿地小跑步过来。


“唉!珀摩在上。几位小姐女士们,算我求求你们,安静点,别再为难我了,行吗?现在上头为了这桩血案炸翻了。我知道诸位肯定都是恪法守礼的好公民,可是呢,您也知道,也许就有一个心思险恶的歹人,伪装成像你们一样的好公民等着开溜。现在的命令是一个也不许放走,暂时不能行使公民权,再多的小可爱金币也不行。”



“所以你是要我与潜藏的恶棍待在一块吗!”气急败坏的声音。


“喔不、妈妈,我不要待在这……”一个女孩哭嚎。


“珀摩我主,求您绕恕这个罪人的无知,他让您少去一个信徒最虔诚的贡献;求您宽佑这个罪人的愚鲁,他使您不能再听到更多美好的金币铃响。”也有人摸出怀里的币串,虔诚祷告。



奎儿呆了。她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入狱者,好吧,也许拜耳是叫扣留所,但那又有什么差。她在撒坦吃过一段时间的牢饭,狱卒就是囚犯的天和地,呼风唤雨,作威作福,哪这么好讲话?不过呢……她马上眼珠子骨溜骨溜转,也扑到栏杆前,有模有样地一起哭喊着要出去。


一群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让那个看管的城卫队员被烦到不行,在承诺会再往上头询问进度,并将每个人的中餐都多添一碗炖马铃薯、一片乳酪,再或许一颗水果之后,便逃也似地远离了。



城卫队员离开后,吵闹声音也就压低了下去,在短暂的静默后,女人们有一撘没一撘地互相闲聊、探询。


“那到底是什么,真是恶魔吗?我真该听我母亲的话,她信了转角那个占星师的话,一直劝我在不要在萱草月出门。那时我还嫌她烦……”


又有人轻轻地啜泣起来。“以天上诸神的真名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好可怕,被大柱子堵在地下时我真以为自己会死……”


“全部的生还者就我们吗?”奎儿低声问。


“男人被关在另一头,听说只有三个人活下来。两个马僮跟一个康拉德大人的家庭侍卫。”


“本来还有四个、还有四个啊……”一个状似痴傻的女人低低地说。“还有我的侍从哥亚,他被吃了,脸皮撕下,吃了、吃了──”


在奎儿身旁的女人发悚,不悦地说:“嗳,你别闹啦,老说鬼话,什么亡灵出现,吃不吃的,听了真不舒服。”


“女人就我们而已吗?”奎儿又问了一次。



应该就我们吧、应该、可能、或许。


眼见这里没人能真正回答她的疑问。奎儿闭上嘴,兴致全失,不再与这群女人瞎搅和。





虽然粗手粗脚、一脸不耐,但狱方医疗师和草药师的手头活倒是不错,每日按时来查看伤势换药,用的药物也堪称良品,加上吃饱睡足,奎儿并不担心自己的伤。反正两眼睁开只要不是躺在地狱准备投胎,伤口嘛,总会好的,她好的很快──她向来好的很快──马上便习惯环境,等待着出去的日子。


之后,陆续有人替这帮嫌疑犯带来证明文件和保证人,经检查官仔细验证后,没嫌疑的人获得首肯,人一个一个地出去。而余下的人,则越来越浮躁紧张,奎儿也位列其中。一日,她终于耐不住脾气了,在第四次唤人出去后,隔着栏杆扯住那卫兵的袖子。


“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你们这群骗子──都十四天了,本小姐可是会数数,我每天记日子!到底还要等多久才能出去!我是东屯篮道家的女侍,服侍于菈蜜亚.霍布尔小姐,我没罪,我……我是每年缴税的好公民!我要求行使公民权,我要见我的主人!”


那人翻翻手上名册,手指仔细扫过几个名字。然后,瞪了奎儿一眼,不以为然地努努嘴。


“你说你是篮道家族的人你就是了啊?那么我还是流离的王子殿下呢──他们的人都已经带回去了,有心思骗人不如担心之后的审问会吧。”


那个蠢勋爵,肯定是认错人了!奎儿内心把做事不靠谱的阿道夫勋爵骂翻天,紧接着又问。


“那他们带回去的人,有没有一个……”她吞吞口水,再接着说。“我是说,篮道家族有几个生还者?”


“几个进去就几个抬出来,一个都没留,全死啦。三具尸体都领回去了。”那个狱卒不耐地扬扬手,继续干活。



奎儿杵在铁栏竿前很久,这才窝回自己的小角落。


向午,狱卒送上饭:黑麦面包抹肉味浓汤汁,是她的最爱。但她没去抢;傍晚是麦片、卷心菜甫以小小的培根条,难得的肉品。她依然拳缩在那动也不动,吃不下饭。


偶尔,夜晚时分,从她睡拳成一团的阴影角落会传来小小地声响。那声响动又轻微又复杂,既像是微弱而压抑的一缕叹息,也像是因幽深心事而无法成眠的辗转返辙,更像是一只失怙的孤独小兽,在夜里无有回声的低声咽鸣。



日子一天一天过,叶尖泛黄,夏雨缓减,夜晚骤寒,秋天即将来临。小牢房只剩一名老妪和那曾斥骂过奎儿的粗鲁女人留着。


而奎儿,她倒觉得这些都不干她事了。事情怎么转,怎么变,就那样吧,反正每天还是有得吃,有得睡。



“孩子,来这坐吧。”那个老女人温和地唤她。“别在风口那,你会着凉的。”



“那又怎样?随便。”她冷漠回声。



“呵,好孩子,别逞强了。听你的口音……你来自何方?撒坦中部么?”


奎儿瞟了她一眼。听得出是撒坦人,那没什么。可是听得出是中部人,那就有点玄了。可是呢,关她屁事。


“别看我现在只是康拉德家的老厨娘。年轻时,我去过撒坦,那时我家老爷还健在,我们一起在索兰各处行商。我们走过平原,渡过河床,越过沼地,虽然穷,但那时的生活挺好的……哪像现在,孩子们全不管用,四处行商,有事时也找不到人。如果老爷还在就好了,至少还有个人,会记得我这个老太婆还在这儿受难。”老婆婆自言自语般地解释着。


“老太婆,你跟我倒是挺像的。都是没人理、没人要的婆子。”粗鲁的女人哼了声。


“你怎么会到小姐的订婚宴上呢?”


“其实我只是想多赚点铜币,就带了些平常做的小东西,在大门口挨个叫卖。那么多宾客,总有一两个会有兴趣吧,”那个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那些大人都很注重门面,像订婚宴这种正典更是如此,孩子,你太莽撞了……”老婆婆又是宽容又带点责怪地说。


“老太婆,谁知道啊!老娘只是想说不能卖就算了吧,大不了摸摸鼻子走开,他们又能拿我怎样呢?哪想到那些大老爷把我这个可怜人拖到后院,扔进柴房,锁得可紧呢,哼。后来呢,天摇地动,断掉的梁木差点砸死我,也不知道外头发生什么事。这么倒霉的巧合,跟那些驴脑法政官讲破头也不信,老是不让我出去,气死人──我既没结婚也没有情夫,孩子更是别想了,又有谁会关心我这个可怜人,当我的保证人领我出去?”



“孩子,那怎么还没有人来接你走?”、“老听我们说,换你说点什么吧。”她俩齐齐看向奎儿。


奎儿差点便要顺着问句,通盘将自个身家溜出口,不过呢,她即时煞住舌头。


“关你这个老太婆什么事。”正对谈间,一阵脚步声从走道尽头响起,一名警卫边打呵欠边靠了过来。



“诶,老女人。有亲属口信。”他不太耐烦地用短枪尾柄敲铁杆,生硬金属响叮当。



老人家驼着背倚了过去,从隙缝间夹过那蜡封的信,抖着老迈的手慢慢剥开封条,眨着昏花老眼,细细地读了起来。


待那卫兵走远。她──切确地说,是他──脸上憨厚敦实的表情瞬间变得油滑了起来,随手把纸笺扔到粗鲁女人的脚边,挺直背脊,身形瞬间改变,抹掉脸上伪装,竟是个高瘦男子;另一头,那中年女子粗鲁的模样也马上收了起来,庄重而认真地轻轻细读密令,声线清脆而年轻。




奎儿刷地一声猛地站起。瞪大眼,手指着他们,你你你地下半截话咽在喉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艾拉,你刚刚演的太煽情了。粗鄙的德性还行,但你应该更像个恶婆娘些,与我配合,一个唱黑脸,一个演白脸。黑的使白的更可亲,更让人忍不住吐露心声啊。”


“好的,师傅。下次我会做得更好。”年轻女子貌似恭敬地说。


“──好啦,撒坦女孩你可真是恶劣透顶,如果我真是一个好心的老太婆,早就被你这翻没良心的态度给激得翘辫子啦。你就说说吧,你姓啥?从哪来?你与你的主人又是为何而来?嗯?别骗人,在我面前撒谎,就跟妄想与人马比赛跑一样愚蠢。”幻形者鲁顿兴致勃勃地逼问。



奎儿冷静下来,不理他,料准这些人其实并不清楚事情始未,牙关撬紧,一个字也不打算再多吐露。



“艾拉,记住她的表情。看到没,她的表情生动极了!下回如果要乔装成年轻女孩,就想想她刚刚那倔强的模样。”


“师傅,可是我不需乔装打扮,就已经是年轻女孩啦……”


“仪态的部份,她倒是不合格。要不学学她的同伴也不赖,那个死得颇惨的女人。”


这下奎儿真是忍不住了。“妈的!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啃钱驴蛋,操他妈的到底想做什么!开死人玩笑开够了吗?”



“生气啦。”鲁顿耸耸肩,不以为意地继续说。“我说的可是事实,诸神在上,我没见过死相那么凄惨的人。”


火焰从奎儿的双眼喷了出来,拳头握得嘎滋作响,马上便要扑上去揍烂拜拉耳人的脏嘴。


“师傅,你好坏啊。”艾拉很好心地提醒她的易容老师。“大人都说不必再探口风了。她已经与伊蒂丝人达成协议了啊,这个女孩没什么危险噢,可以放了。”


“唉呀,别插嘴。”他气脑地拍了下大腿。“我差点就能把她骗得团团转了。你还要多学点,你扮演撒坦人生气的模样还是不够到味,听听她标准的口音跟脏话,现成的好模子,棒极了!”


奎儿倒是从这翻对话嗅到一个讯息。


“什么?……谁?”她先是疑惑地思考,接着大梦初醒般地连诛炮急问。“谁?与谁达成协议?伊蒂丝人──哪个伊蒂丝人──她没死?”


“她──你说呢?诸神垂怜也比不上那位大人的一眼垂青。”鲁顿哈哈大笑。“是的,你知、我知的那个她。她没死,该在哪就在哪。说不准正在享用上好的鴳鹑鸡肉餐,比你、比我、比所有窝在这鼠辈横行之处的可怜人,都过得更加快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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