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兰大陆正传:诸神棋盘

第32章 西屯 上

通比亚中央大广场的连环晨钟总在公鸡啼叫之前准时敲起第一响,一次七声,历时一个烛光。


灿阳下的懵懂者有所不知,晨钟铃响之前的王国,是由鼠辈爬行的刮声、窜谋诡计的耳语与夜贼蹑步这类低俗细碎不为人知的声响所统治。钟楼公正不阿地划分两个界域的领土,待它隆动,黑暗的子民便自觉地蛰伏到更远的深渊,静谧如冬蛇;而光明的凡众,则用惺忪的人语与朦胧的呻吟于城中各角落,一簇蔟慢慢点燃整座城市。稀疏的起床声会持续扩大、蔓延、自我繁殖,越显响亮,直至第七声钟响破空而至,宛如高扬的马鞭往下挥动,尾音结束之时也猛然催动一日之始,暄哗人声完全点亮通比亚。


正常流程通常如此,不过今晨,有段对话却先于第一声的晨钟,唤醒了富尔克的商馆。


“出去。我还要睡。”


“陪我玩!陪我玩!”


“啰唆。”


“蛤…陪我玩嘛,奎、儿、姊、姊——”奥莉西雅爬上她的床,眼看对方不理会自己,便整个伏上还蜷缩在毯子里的奎儿,像小母鸡错孵巨龙的蛋,死死抓住毛毯边,摇呀摇。


这下无法视若无睹了,奎儿额冒青筋地滚下床,看着这尊小魔怪盘据她的床,内心全是脏话。咒骂这个不顺的清晨、胆敢打扰她美梦的小浣熊、没管好妹妹的胖子还有害她得独自与小胖孩相处的黛芙蝶儿。


来到拜拉尔以后黛芙蝶儿就像占星师被最神秘的星相吸引般,陷入一种专注异常的状态。她鲜少出门,偶尔需要点东西便嘱咐门房代办,拿到东西后又深潜回那黑井般的大房间。奎儿问过她究竟在忙些什么,她只简单告知,她与彩卡家族在拜拉尔的领路人联系上了,现在正与对方磋商带回议长孙女的事宜。


说这些话的时候,奎儿注意到黛芙蝶儿语尾结束的过于快速,词汇含糊,好像还有些话语未说尽。但她没仔细追问,黛芙蝶儿也没主动说下去。她知道当她不想说某件事时,玩语言游戏的本领又会复发,她实在不喜欢面对那样的她,因此与其自讨没趣,不如等待对方愿意完整告知的时刻。至少奎儿现在认为,黛芙蝶儿也许会因为事情尚显模糊难以诉说,也许是因为涉及伊蒂丝人的隐晦秘密不便解释,但黛芙蝶儿不会做出危害她的事。信任拓宽了耐性,她愿意等。


除了黛芙蝶儿,变得奇怪的人,还有那个胖子。


若说黛芙蝶儿只是暂时遁影,但衣摆一角依然隐隐在她的生活领域中不时闪现,无法忽视;那真正消失没影,让人连存在都快忘记的,就是胖子蓝尼了。除了初到拜拉耳那天,晚膳时有看到胖子闷闷不乐地叉猪腿,一副食欲不振的模样——这着实吓坏了那些下人,纷纷揣测蓝尼少爷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总之,这三天以来,奎儿几乎没再看过胖子了。即便她不很在意胖子的去向,但若与她的睡眠品质有关联,那就不得不注意了。


是了。奥莉西雅。


这两人的失踪对奎儿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少了哄小孩的人。于是小胖孩大闹床头的戏码三天两头上演一次,虽说她现在多少能了解为何小浣熊这么缠绕她俩,依然感到深深不耐。


兴许是作事坦荡,直言直语,气息相近,奎儿总能很快与低层阶级的人混熟,来拜拉耳不过三天,她便自然地与富尔克的园丁、厨娘与几个掌门小伙子互相打趣闲聊。某次到厨房偷点心吃时,那身材发福的厨娘用感慨地语气向她提起富尔克家的粗略状况:贪嘴拉姆独重男性继承人,至于奥莉西雅?小奥莉西雅总得到不多不少的照顾,恰当如一个好人家的小姐一般:夏至的薄丝绸裙、凛冬的黑貂皮裘、不匮乏的饮食、礼仪课与淑女该懂的基础学识,样样具备。但也就仅只于此了,拉姆不拥抱自己的女儿,上次称赞女儿,是七岁时奥莉西雅在公众晚宴上表现得宜,给予某勋爵良好印象,他拍了拍女儿的头,这便是这对父女至今最亲密的一次相处。


大部分时候,拉姆打量自己的女儿,如同打量铺子里一颗还算值钱,尚待琢磨的水晶原石,只待商品成型,立刻就要挂价卖出,赎回成本。她的哥哥宠腻她,但宠腻的方式如同宠腻养在家里最可爱的小东西,他也许会爱自己的妹妹一辈子,但要在他跟狐群狗党作恶完毕、在外头作威作福腻了、在女人肚皮上的乐趣有些倦怠了——所有的需求欲望都满足了,他才乖乖回家小憩一番,并在这段空档好好地大肆宠腻妹妹一番,然后没一会儿,再度外出行乐。


厨娘叹气,边迅速拔火鸡羽毛边继续说。唉,你可知道我每晚见到小奥莉西雅坐在高椅上,两只小腿还构不着地板,一个人面对巨大宽广的桌子,慢慢扒晚餐,见了就难过。她难得那么黏外人,就多给她点耐心,多与她玩玩罢,这可怜的孩子。同情心过剩的厨娘如是说。


语毕,撩起围裙擦擦眼角,说得自己都要掉泪。奎儿却仅耸耸肩。她可不认为小浣熊的寂寞需要由她负责,谁活着没有自己的辛酸哪。她还嫌小浣熊的寂寞理由太奢侈了。


奎儿没精打采的换衣洗漱,奥莉西雅还在她身旁期待地绕转,满脸兴奋。


“奎儿姊姊,你昨天才跟我说,如果我早点回去把《伊耳果基础修辞》读完,今天就陪我玩,你问玛莉安,我有做到,你去问玛莉儿嘛我真的有做到。你要跟我玩什么?”


“我有那样说过吗?怎么可能,听错了吧。”奎儿把脚套进靴子里,漫不经心地在凌乱的床榻边摸寻她的剑袋。


小浣熊眼看奎儿又耍赖,哇哇大闹,颇有对方不跟她玩就大哭大闹召唤众仆役现身之意,于是奎儿说:“好,我陪你玩。”她领着小浣熊到大厅。


“哪,看到那根柱子了没,听好了,我们玩抓迷藏。我当鬼,你去找个地方躲起来,记得藏的隐密些啊,太早被发现我可要打你屁股。啊,开始啦,一、二…”话还没说完就蒙上自己眼睛就开始数,小浣熊急忙找地方藏匿,边跑边用稚嫩的童音大嚷还没好还没好不准偷看。


奎儿大声数数,却从手指的隙缝偷看小浣熊,她眼看奥莉西雅窜进通往厨房的后门,便把遮眼的手放下,脚步往商馆门边移动,装模作样地大喊:“十、一百、两百…好了没——?嗯,奥莉西雅躲到哪了呢,怎么一下就没影了呢,我看看啊,是不是躲在那个木桶里…”


“奥莉西雅小姐——”


“哟,午安,玛莉安夫人,您在找奥莉西雅?她躲在那。”奎儿指指刚刚小浣熊身影消失的那扇门。


“唉!这孩子怎么野成这样!感谢您了,奥莉西雅小姐,早课时间到了——”玛莉安夫人提着裙摆往厨房走去。


搞定。


于是奎儿摸摸腰际紧系的双剑,拎着小钱袋,哼哼唱唱跳着脚步出外玩耍去了。


她沿着富尔克商馆前方笔直的勋爵大道走过三个街口,行经划分南屯与东屯的胜利桥,奥莉西雅太早把她吵醒,第七声晨钟才结束没多久,时逢广场晨市初开,人潮如群聚的蜜蜂,嗡嗡盘旋南屯大广场。


奎儿走上工匠大街,首先看到两名玻璃匠竞赛般地在对街公开制作玻璃,鼓脸吹动铁管,软化的玻璃膏在魔法般的手艺之下,逐渐膨胀成晶莹剔透的琉璃球体,观看的人围发出惊叹声;接着再往前迈进,一个矮人师傅气急败坏地从叮咚声响不断的铁匠铺中窜出,手中舞着铁锤追打因为贪睡而让炉火熄灭的小伙计,喜感十足;酒铺酒铺学徒边推动木桶边愉快地哼唱小调;裁缝铺一廉又一廉的五彩丝绸从矮小的临时搭棚上流泻而下,好似刚被浑身斑斓的花蛇爬过,处处甫螁蛇皮。


奎儿没止步,异国的景象兴味有余,却没搔到最吸引她的地方,于是她继续往前漫无目的地跺过去,这边晃晃,那边看看。直至走到市集中央,零售商人群集之地,一阵香味随风拂来,芬香从她鼻头前穿息而过。


她停下脚步,注意到有个没精打采的小贩蹲在大红摊子前打呵欠,脚边摆了好个瓶瓶罐罐与蜡烛,身后是一个瘸了腿载满干巴巴五颜六色草束的拖车。那是一名薰草商人。


一看到薰草,奎儿不知怎么就联想到黛芙蝶儿。那个女人若不是穿梭于花丛的蝶翼妖精,那就是花之精灵本身了罢。


之前一起共眠的夜晚,她睡的更沉,赖床的更严重,便是因为黛芙蝶儿的头发总有股淡香踟蹰停驻,那香沉中甜,虽芳甜,但比尖锐的枫糖甜浆还收敛亲和些;虽沉稳,却又比恬静的老木沉味还奔放可人些,在浓稠过度之前止了步,成了一股容易让人熟悉进而眷恋的味道——她很想知道那神秘的发香成份是什么,于是她趋近那小贩,左挑右捡,选了一束比较喜欢的味道。


那贩子是个远东贺米人,大陆标准语说得不太标准。奎儿比出一个手指头,对方猛摇头,拇指食指一圈,摆出三个指头,口齿不清地呀呀讨价,大意是自己这批薰草可是连日从远东运来,累死四匹马儿才保有如此芬芳。奎儿抓住压价的精髓,没理会经过夸示法雕琢的无意义言语,只抓紧对方最后一个音节即将结束的空档,站起身子耸耸肩,作势要走。那家伙扯住她,比出一个指头与半截拇指,铜币一枚半,成交。


奎儿把大把香草往包里塞,留了几束,打算待会编个草手环玩玩,收拾妥当,正打算离开,却听到后方有声音传来。


“欸欸,那边金发的小姑娘——就是你,别张望——买那些贺米人的仿冒薰草不如来看看咱机运杰克的摊子,全是得来不易的好东西啊!”一个老者举止夸张地向奎儿笔划着,奎儿好奇地凑了过去。


“暧您真有眼光,喜欢就拿起看看罢,那是避邪石,可好用啰,让你不再害怕曾经恐惧的事物。比如说咧,看好啊,你如果怕老鼠,就把老鼠毛与避邪石熔在一起,制作成饰品,戴起来,那一整仓库的老鼠也吓不着你啦。哈?怎么?没兴趣?那试试这个,这可是克里思公国来的高级飞毯,飞起来比奔驰的沙漠骏马还快,就是有时候不太灵光有些任性。欸,别碰着了那琉璃人像,那孩子敏感极了,一摸就会放声尖叫。”


“就戳戳而已,别这么小气。”奎儿不满地噘起嘴。“而且大叔啊,您别骗人吧,魔法道具若这么便宜,那我的匕首就是克里斯多的鹿角神剑了。”


“唉,没礼貌。这位客人,您呀这是标准的俗人心态,人哪总是认为珍宝必定深藏在国王的深宫里,即使机运之神已把真正的瑰宝放在路边了也不敢去捡拾,其实幸运的机运俯拾即是啊,比如这,看到了没?”那说得口沫横飞的小贩指指自己的招牌,斗大的‘机运的老杰克’字样,机运两字还画了花边。“我老杰克卖的就是机运之神的杰作,相信与否,悉听尊便。不过可别怪我警告你,真的全是宝啊。”小贩说的得意洋洋,觉得自己很有创意。


“得了。我信你,也信机运之神的慷慨,三个铜币买那颗铜磨石。”奎儿对武器,还有可以制作成武器的东西统统有兴趣。


“杀人啊,狗头人的臭枕头都值三个铜币了。这玩意儿在其他地方可要百枚铜币啊,不过呢,既然你信我,那机运之神也眷顾你,就卖你十个铜币,不能再低了啊。”


奎儿正想继续讨价还价,突然身体一晃,有个人从后面撞了她一下,伸出五根手指头对那小贩道:“十个铜币跟你买。”


来人有双长尖耳,神情却不似精灵那般纯良安宁,表情局促像个贼。正是在商旅途中有段摩擦的半精灵露西塔。


她怎么在这。


视线相交的瞬间,两人不约而同浮起这个念头。奎儿摆出一个嫌恶的脸,露西塔不理会她,向小贩伸出不惯用的左手出价,显是看中了同一颗石头,奎儿拍开她的手,继续加码,直到价格已超出自己囊包中所有才不再跟价。奎儿收手站在一旁,冷眼看露西塔把东西收进腰包里。


“精灵杂种。”当露西塔经过她身旁时,她一字一句清楚吐字,试图用恶意的字句勾出对方最难堪的记忆:“哟,与亡灵战斗时差点害死全部人,现在倒是挺有闲情逸致逛街啊。听人说你之前还哭得像个被抢走毯子的地精,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哈,可惜本小姐没看到,要不现在再表演一回?”奎儿把手指摆在剑柄上,期待对方接受挑衅与她打一架,而且丝毫不认为自己会输。


露西塔抬头看着她,眼神饱灌愤怒,看起来几乎要在没有弓箭的情况下接受挑战——却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什么也没做地,转身溜进人群中。那离去前的微笑,带着胜利般的嘲讽。


奎儿错愕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先是愣了一会,接着近乎直觉地摸摸自己的腰际——腰包不见了。愤怒与错愕的同时,也完全明白状况。她转头看看刚刚那个摊贩,那个机运杰克头一磕一磕地往下顿,假装打起盹来。


该死,这不是很惯常的扒手技俩么,她在撒坦还做过朋友的帮凶,居然在异国这么轻易就着了别人的道。


“混帐!尖耳朵的!别跑!”奎儿知道她就算拉起那小贩对质,对方也完全可以把关系撇个一干二净,这种时候,不如直接逮回摸走她钱囊的贼比较实际。


听她辱骂,半精灵脸不回头,瞪羚般地飞驰了起来,奎儿紧咬在她的影子后。沿路上,她们撞倒一个抱着一篮苹果的老人,踏翻一整席的墨卷摊,还跑进鸡贩的小围圈,鸡群尖叫,羽毛纷飞。两人如穿开群集蚊蚋的两只蜂鸟,在拥挤的市集中分出一条笔直道路,商人们咒骂不断,两人身上也挂了彩:破碎的蛋黄镶在奎儿的衣摆下,蓝红墨渍贴在露西塔的长靴上,苹果黏汁与挥洒的汗水搅和——即使狼狈至极,依然没有人肯率先从追逐中退席。


跳过市集边缘的矮墙时,露西塔回头,诧异地看着奎儿还紧追在她后头,神情多少变得有些慌张。她行窃多年,老杰克看走眼,但她该清楚奎儿不是下手的好对象,更不该在摸走钱袋后还持续逗留。却因为对奎儿有着报复性的敌意,而忽略危险执意多少下手,惹上不该惹的人。露西塔身子一横,拐弯往更崎岖的小巷跑去。


奎儿内心脏话连连,半精灵的脚程比她想像中快多了,加上对方通晓弯道肠径,更加棘手。她好几次差点揪住对方飘摇的发稍,伸出的手却总是捞空,这场奔驰像太阳追逐月亮,距离永不能拉近,追赶似乎永无止尽,周遭的景色也在永恒的追逐中慢慢变化:高雅的绅士变成打着酒嗝的醉汉;五彩市集旗帜由花绳般交错综横的晒衣绳替代,漫天肮脏浊黄的布团;几个衣着色彩鲜艳却款式低俗的女人,懒懒靠在门边,胸部露出大半,没兴趣地望着奔驰而过的两人。


奎儿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她跑到西区了。黛芙蝶儿的嘱咐历历在目,她懊恼地放慢脚步,环视周围,心思还在放弃与继续之间徘徊,又看到露西塔的身影若隐若现地显影在巷弄迷宫的另一头,于是心一横,继续追赶下去。她实在不甘心。


——人呢——那该死的杂种——


奎儿追到路的尽头,看到露西塔正与一伙年轻男子们急促说话,见她跟来立刻窜进一扇小门里。接着,那几个年轻人气势汹汹地往门前一站,挡住去路,各各摆出凶恶的模样。但在看清来人只是一个年轻清秀的女人,复又松懈地放下剑柄上的手,不怀好意地彼此相视一笑。


“你们的精灵好友偷了本小姐的东西,叫她出来!”


“小偷?”领头的年轻男子,头发是污浊的牡蛎灰,张牙五爪的青色战狼图腾占据了大半张脸,是个泰塔人。他把头转向自己的狐群狗党们问道:“兄弟们,你们有谁看到精灵小偷了吗?”


“没有啊,哪来的精灵小偷,倒是看到一个东来的女疯子在胡乱叫嚣,唉哟,全是臭铜味。”一阵讪笑响起。


“你瞧,大伙都这么说啦,美人儿你可不能随便诬赖人喔。”那年轻领头者摆摆手,装出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


通常这时候,事情至此,大部分人会摸摸鼻子灰溜溜离去。不过,奎儿向来知道要怎样与这类人沟通。


最靠近奎儿的恶少嘴巴大张,猥琐的笑声还含在喉咙里,却看到一颗铁球般的物体由远而近,从小变大占满自己的视线。


——碰——


奎儿的拳头直击头颅正中央,他的鼻梁在闷钝的响击中应声断裂;鲜血还来不及挥洒大地,奎儿又矮身向前,把手掌往另一人下巴用力推击,那人的下颚立刻与上颚清脆碰撞,咬掉自己一小截舌头,痛得捂嘴掉泪;站在他左侧那人正在空中用颠倒的视线望着地面,茫然不之所以然,还没意识到自己被奎儿掀飞个老远,连续动作,迅捷如豹,在迅速打倒三人后,奎儿还想趁势追击——


一把战戟无声地往奎儿砸去,奎儿闪身而过,拉远距离,警觉地看着对方。


那凌厉的连续攻击似乎调快了时间,精彩绝伦、迅速至极的画面攫住所有人的眼球,除了茫然瞪视,身体无法做任何动作。直至奎儿的快攻步凑被打乱,那帮青年方才大梦惊醒地反应过来,斥骂连连,抽起武器的刷声四起,奎儿也抽出自己的剑移动身体,看向那最先反应过来攻击她的人。


“操,这婆娘还真泼辣。”泰塔青年呸了一口痰到地上,抡着一把短柄泰塔战戟狠瞪着她。“东来的臭婆娘,你撒野撒错地方了,你以为这里为什么会叫做‘剃头者之门’?这儿以前可是专埋死刑犯的地方,连死老鼠也吃的流浪汉、子宫老到生不出一个孩子的老女人、身上长满一窝虱子的乞丐全都会来这挖死人骨头,若有幸挖出好品质的死者头发卖给假发商,够买几条瘦香肠,就算小钱一笔了,你这东部的婊子肯定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吧……”边说脚步开始围着奎儿绕圈。


奎儿觉得有些好笑,她身穿富尔克商馆为高级贵宾准备的轻便旅衣,这些家伙看她身上行头就把她划分到不知人间疾苦的东部富人群去了。这种敌意她很清楚,贫乏的看着富裕的;下面的望着上头的;败破的偷觑美好的,只能看却永远够不着,于是每一眼、每一望都削尖了愤怒与痛苦,恨意日益发浓烈,最后成了深埋灵魂难以去除的仇富之心。若不是清楚这架打定了,她挺想拍拍对方的肩膀说:哪,别这么激动,其实呢我啊可是站在你们那边的。


事情至此,声势开始有一些浩大了,其他几名恶少颇具信心地抱着手臂坐在脏污废弃的牛车上,吆喝大叫,旁边驻足不少幸灾乐祸的旁观者,上头,在晾衣绳与脏污衣物之间慢慢探出好颗好奇的脑袋,惟恐天下不乱者大声叫唤,看哪看哪,斗狼帮今天不与血狸帮械斗,倒要教训一个东部的臭婊子啦——谁要加注,我赌那东部婆娘高傲的挺鼻子马上就要变成侏儒的小烂鼻——


多像下贱版的撒坦斗技场啊。奎儿心想。既然是斗技,那就少不了表演,与欺骗。


对方向她劈了过来,奎儿迅速地往后避,距离拉开。之后又是连续几记带着威吓与试探性质的挥击,统统扑空,奎儿灵巧地闪过。几轮下来,开始有人不耐烦的吹嘘哄笑,她的敌手倒是很沉稳,依旧专注地看着她,接着把斧面反手一握。


看他动作,奎儿很想吹口哨。但她禁住喜悦,敛住表情。


首先,那姿势,右手用力过度,用左脚斜跨,浑身肌肉蓄势待发——那是自侍对手肌力不敌,打算以绝对性武力当头破击的姿势。


想用绝对性蛮力与我奎儿硬碰硬,是说笑。奎儿暗笑。刻意露出一个破绽,如她所愿,对方的武器往奎儿的头直直捣惯而下。


这就是为何与陌生敌手战斗时,奎儿几乎没输过的原因。奎儿很喜欢这把从盖茨隘口摸走的重剑,剑如她人,蒙骗之本质,看似只是普通长剑却因特质重钢冶炼,有着超乎寻常的重量与硬度,就像她奎儿一样。而她也乐衷于当战场上的欺骗之主、惊奇中的胜利主角,先是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击,模糊焦点,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靠迅捷身手与战斗技巧取胜的寻常女子,而忽视那致命的关键——她的敌手鲜能注意到在挥舞武器的过程中,她的手臂未曾颤抖,好似挥舞的只是一把轻盈的纸剑。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在那人得意嘴脸垮下的瞬间,奎儿踹上对方的膝盖后测,泰塔青年马上跪了下来,接着她迅速攫住对方的手腕,一松一扯一扭。那个男人发出一阵穿透性地痛苦哀鸣,直击灵魂,光那声音就感到自己的胳膊也粉碎性地碎裂成块。原先燥动暴乱的西屯巷弄登时鸦雀无声。


接着又被一句话敲响。


“——杀了她——”这句话像把火,点燃了所有斗狼帮徒众的心。余下那几人气急败坏地拎起武器往奎儿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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