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家族 下
她们撞上德兰黑特与范伦汀诺家的分界:帮浦水车。
刚刚在飞毯上太过混乱无暇他顾,因此奎儿这才回神注意到,其实,用听的就知道抵达目的地了。
各种机械零件的声音响起,金属与金属碰撞,木片拍动水面激起阵阵水花,水车轮徐徐转动,齿轮一格一格地往前咬动,蒸气受风箱挤压从孔隙中喷洒而出,盛水的网栏在蒸气推送的力道与水本身的重量两相影响之下,四通八达地将水运输到各处。
“我知道,我就知道!” 一名伊蒂丝人从汲水塔上往下看着她们。她的鼻前挂着形状奇怪的东西:那是一副金属镶边的玻璃眼镜,镜架的尾处用松垮的倒弧形木勾勒在耳边,每随她低头发话,那副厚重的镜框就往下滑一点,逼得她不得不时时用手指推住镜框。
“哪里有砰砰声,哪里就有彩卡的存在。还好我早有心理准备,才没被你们这帮破坏狂坏了好心情。”
“是噢,谢谢你的神准,乌鸦嘴小姐。”谭雅揉揉腰,慢慢站了起来。“大忙人,你怎么没去摆弄你的小东西,还有空闲在这儿发呆?”
“我在等一位贵宾,要带她参观新建好的汲水器,谁知道人还没到,却先等到你们了。”
“嗨,费莉。”蜜斯亚娜欢欣地打起招呼。名为费莉的女子却把头撇过去,假装没看到蜜斯亚娜。
“不理我啊……”蜜斯亚娜轻啧了一声。不过很快就被别的事物吸走注意力。“吆,你的大可爱已经完成了?”她走近其中一扇水车,戳了戳牵引水流的机器。
这下,刚刚还惬意无比的伊蒂丝人登时慌了,她急急地跑到栏杆边缘呼喊:“等等,住手,别碰它!”
“......这倒是设计得挺精巧的,你瞧……”蜜斯亚娜与谭雅来了兴致,就着那机器琢磨了起来,手在上头指指点点,随时要摸了上去。
眼见阻止无效,那伊蒂丝人直接从回旋楼梯跑了下来。她赶在蜜丝亚娜与谭雅染指那机器前,展开双手阻止两人接近。成功制止俩人后,紧接着,她转身检查了机器,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事,还能动。”
“别这么神经兮兮,才摸一下又能怎样?我们的手可没有一触即死的魔法光线。”谭雅没好气地说。
“这可难说喔。”对方不置可否。
“别这么见外嘛。”蜜斯亚娜谄媚地说。“你瞧,我们听说新的试验屋盖好了,正带几位外城朋友来参观呢。费莉大好人,你不会想让这几位远道而来的新朋友失望吧?”
“她们可以,但是你们两个彩卡的活宝不行。尤其是你蜜斯亚娜。别以为我忘了你弄坏我多少东西。”费莉可不领情。
蜜丝亚娜反驳:“我上回乖得很,什么也没动,没弄坏任何东西。”
“没错。”费莉说:“可是,你坐在边上不停地弹曲子,简直要把我逼疯了。”
“谁是活宝啊?”谭雅咬牙切齿地说: “究竟是哪个没良心的开始这样叫的?现在四个家族的人全都认识我们了──彩卡的俩活宝──我得承认,蜜斯亚娜或许是,但我绝对不是。我正经的很,别叫我活宝。”
“还有谁?自然是塔奇安娜说的啰。”
“又是她!讨厌的女人,她肯定忌妒我们与黛儿太要好。心眼小极了。”
“忌妒?”费莉思考了下,笑出声来。“忌妒这词完全不适合塔奇安娜,不过你要这么认为也行,你们尽管吵成一团吧,这样我这儿才能清静点。”
话没说完,一阵蒸气突然从那机器中泄了出来。
“咳咳咳,救命!”蜜丝亚娜首当其冲,被热腾腾的水雾蒸得满脸都是,边拍打边哀嚎着。
“所以我才叫你别站得这么近。”费莉兴灾乐祸地说,不过还是一个指头点了过去,降缓汲水的速度,蒸气也稍微消散了点。
“太危险了,就差那么一点,我的脸蛋差点就要被你的小东西给毁了。我很高兴彩卡现在还是自食其力,没有用汲水器取水。”蜜丝亚娜又惊又怕地拍拍胸。
“你们就是傻瓜,不敢使用这么美妙方便的工具。”而蜜丝亚娜仅指指费莉,以无声的唇语对谭雅说:她才是傻瓜。
“不过是取个水,何必这么麻烦。”奎儿问:“你们不是法师吗?动动手指、念念咒要什么有什么。”
“可以的话,最好还是别太常使用大型魔法。抽掉一整个区域的优拉,会造成元素的纷乱,爆发过大规模魔法战争的地方,总会造成几十年内寸草不生、天气异变,我们不仅仅是法师,也是优拉的代言者,自然会极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只好让这些好用的小丑巴怪,越建越多啰。”蜜丝亚娜不怕死地这么说。
费莉瞪她一眼:“彩卡的人就是这点可怕,你们总宣称自己拥有美的诠释权,但是谁说美丽的事物只发生在石膏像与油画布上啊?数字与数字之间,精密计算后玻璃镜片那完美无缺的弧度──这些也有美的存在,只是你们无法领会其间奥妙。”
对于她的愤慨激昂,蜜斯亚娜仅以傻笑几声作为回应。
费莉又转过来质问奎儿:“怎么?外城人,你跟着笑什么?难道你也认同彩卡的歪理?”
“呃,这……”奎儿顿时语塞。
她追问奎儿:“你可知道世界的真实面貌?”
在对方连番质问下,奎儿紧张地望向其它人,却没人打算接下她的视线。费莉咄咄逼人地继续问下去:“来嘛,说说看啊,世界是怎么构成的?”
“这种问题谁不知道,那还用说──世界是──”奎儿清清嗓子,硬着头皮回答她。“世界是由四根大柱撑起的。”
“没错!水之柱、火之柱、土之柱与气之柱。无人不知。”
“但为什么是四呢?春夏秋冬、上下左右,东西南北,为何一成了四,万相便有了完美的隐喻可以解释?”她自言自语般地说着。“为什么不是五、六、七──或者其它任何数字?造物主在其间埋藏了什么秘密?人世间是否有唯一的真理,四是不是就是解释万物法则,通往那真理的钥匙?”
她指了指刻在汲水塔上面的图案,那是一个正方形中间又镶着一个方形的图形。
“四中有四,这就是我们的家徽。我们对于构成世界的真理有无比的好奇,在四柱之上又是什么,四柱之下又是什么?虽说目前还没有达成共识,但在追逐的过程中,也发现不少意料之外的宝藏呢。比如研究优拉在空气中的自然走向,而制订出制作风帆的最佳比例;或是为了解构水的优拉组成,而找出压缩水气并应用到汲水器中的好法子。”
“是不是听得都晕了?告诉你一个理会她的方法,那就是──别理她。”蜜斯亚娜小小声地在奎儿耳边讲话。“她总是那副模样,不停地说服别人信仰她的真理,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会属于工匠,她总是这么说。”不过,或许还她说得不够小声,因为费莉怒气冲冲地看了过来。
“老是这么吵吵闹闹的,多么让人感到亲切,彩卡与德兰黑特真是最‘和谐’的好伙伴啊。”谭雅感慨着,接着转头问费莉。“你还习惯德兰黑特吗?有没有想过回来彩卡?”
费莉断然拒绝:“这儿就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问问罢了,看你现在这样每天摆弄奇怪的器械,好像也挺快乐的。”谭雅歪着头回想了下。
“只是我们当时挺要好的,还以为你有兴趣与我一起重建北山的古地图,还有爱丝莉,她把这事挂念在心底,她老觉得是她没有照顾好你,才让你离开彩卡──毕竟她是你的‘领路人’嘛。”
“她是这么认为的?”费莉皱起眉头,“我不知道……她来找我向来都是说些开心话。她很好,请她千万别这么想。她是个很棒的领路人,也是个极出色的琉璃师傅,或许吧,彩卡与德兰黑特,两边都有可以待下去的理由,事实上,在彩卡都已经有熟悉的友人了,为什么非要争一个身份的正确归属,但……我只是觉得我追求的与她心心向往的艺术不太一样罢了。当她费尽心思寻找最美好的色泽时,我只想着将玻璃运用在更实际的地方。可以的话,我想整日沉醉在与我有相同想法的同侪中,一刻也不想浪费。”
“跟我讲没用,你自个儿找时间跟她聊聊吧,我是无所谓的,反正都在城里,还是常常见得到面,顶多就是有点可惜无法看到你跟黛儿组个贵族小姐会,那一定很有趣。”
“与黛儿一起,什么意思?”费莉问。
“你以为没人注意到么?亲爱的,费莉西亚德──这可要足够古老的贵族家庭才能拥有的名字,寻常老百姓取这名会被笑话的。说起来,你跟黛儿应该也算得上梵蒂朵身家最好的人之一了吧?我敢拿最爱的小扫把打赌,你以前在撒坦的名字肯定也有个‘德’的大贵族缀名。”
“我确实有。”她淡淡地说。“我出生的时候,我父母以为我是傻子。”
“我自然不傻,我不过是双眼几乎不能视物,所有的人与物,在我眼中都是移动的色块,只有很近的距离才能看清物体。这天生的眼疾,使我对大人们的逗弄毫无反应。而他们不能明了我有多特别。费莉西亚德,多么好听的贵族小姐名,我的名字背负着多少期待,与之相对的,带来的失望就有多巨大。”她顿了下,继续说。
“不过我感谢命运,早在我成为伊蒂丝人之前,我就与魔法相遇了,自从那位年老的玻璃匠人将打磨好的玻璃镜片搁在我的鼻前──我终于看清这世界的真实面貌──这就是我与魔法的相遇,自那天起,我便委身于工匠之艺,这才是我心目中真正无所不能的魔法。即使成为伊蒂丝人亦然。”
“献身给工艺的小疯子。”蜜丝亚娜替她作注解。
“你看看,外人总说我们彩卡疯,我们才不是真正疯的人。至少,后头还有德兰黑特垫背。”谭雅笑嘻嘻地说。
“还真是谢谢你们的称赞哪。”费莉理直气壮地接下俩人的评语,她望了下远方,思索了下:“那位贵宾还真是慢哪……好吧,我就让新朋友看一眼试验屋吧。只要你俩发誓能收好手,什么也不碰。”
在汲水塔后方盖了三栋工坊,用大大的粗体写着三个字:试验屋;下头还有一排图示,包含骷髅头、爆炸、黑色的毒药等,虽然画得有些太可爱降低了它的威吓性,但还是清楚地表示它们的意图:非请勿入。
可以看得出这些屋子都是新建成的,还有些冷清,其中两栋屋子大门紧锁,尚未开张,只有第二栋试验屋里头放了些物品,有两名德兰黑特家族的人站在它前方,围着一艘风帆讨论。
罗兰问:“那些人是在?”
“修船。”谭雅撇撇嘴。“要去看看吗?”
她们走近看才发现,那艘风帆的船头开花似地爆成一簇簇木条麻花,前半截都被爆炸的粉尘给弄得灰扑扑的,地上还有些清扫下来的枝桠,可以想见它经过惨烈的爆炸后,又惨兮兮地摔到树林中。
谭雅投以同情的目光:“驾驶这艘风帆的人怎么了?”
“我们试着将符石装在小型风帆前头,这样即使单人驾驶,也可以一边飞行一边使用更多样的魔法,不过失败了,这样的优拉操作还是太复杂了。别担心,她没什么事,就是从空中掉下来时,摔断了几根骨头。”
“试验屋是德兰黑特留下来的传统。我个人认为这个措施好到不能再好,以免她们做魔法实验的爆炸波及他人。”谭雅嘀咕着。
“德兰黑特就是这个家族的创立者吧。”奎儿说:“别跟我说,她又是一个凡人这种无聊的故事。”
“与凡人蓓莉相比,德兰黑特家的创建者倒是来头不小。”谭雅漫不经心地说。“你是撒坦人吧?有听过班图家族吧?”
奎儿双手一叉,没好气地回答:“如果你是说辉阳大教堂的设计者一族,那自然听过,那是撒坦国境最高的建筑,高耸入天,直通天际,在至上高顿的眼皮底下最伟大的建筑。它是每一个撒坦人这辈子一定要去过一次的朝圣所。”
“第一代班图大师确实是个人物,但事实上,传承到第三代时,他们已经不行了。”
“怎么可能,班图三世的神迹见证是很有名的故事。”奎儿诧异地问。
“神迹见证那回事啊。”谭雅不无讽刺地拉长尾音。“是不是指班图三世本是个无能碌碌之人,却在中晚年时,因为潜心修行高顿语录,感动上神,将建筑的神之手还与他,使他再创家族圣迹。班图三世以独特的手法,鬼斧神工般地打造了最奇妙的塞拉德大教堂。教堂以精准的计算架构而出,完全以锥状、抛物线、螺旋等非线性的几何造型,层层叠叠地构筑出高顿的神徽。如此复杂的天才产物,时至如今也罕有人能再重现它的经典──多么的经典,可惜不是班图三世那个欺世冒名之人所造。”
“何以见得,你们说得历历在目似的,难不成你们当时也在场?别因为你们是伊蒂丝人便一杆子打翻全部的撒坦人。”奎儿忍不住想替自己的童年回忆辩驳。
“狡猾的撒坦白史──噢,你得习惯我们有许多‘伊蒂丝式’的说法。随撒坦人怎么说,反正我们也有一套自己的历史,在黑暗中摸索拼凑出的历史,也就是伊蒂丝黑史学。”
“哪有人称呼自己是黑史?多像不能见光的坏蛋啊。”奎儿忍不住笑了。
“谁说黑色便代表邪恶,白色便是光明?那是因为它们是胜者的历史,才能大辣辣地摊在阳光下之,是为白史,而其它不能揭露于白昼之下的秘史,统称黑史。除了伊蒂丝人之后,许多良心学者也有建立其它民族的黑史学来抵抗遗忘。虽然与我们没有直接关联,但在它族的记载中,也或多或少地谈述了少数民族的相同命运,所以伊蒂丝黑史学,不仅记载自己的历史,也会系统性地搜集其它民族的民间历史,其间关联可有趣的呢。”
罗兰突然发问:“其它民族?还有什么民族你们也有建构黑史?”
“如果你们对伊蒂丝黑史有兴趣,可以去找黛儿,她向来对这块有浓厚兴趣,搜集各民族黑史的图书馆是她最钟爱的呢。”谭雅笑嘻嘻地把话题又拉了回来。“不过呢,扯远了,我们还是继续聊聊德兰黑特的事吧。”
“结社时代之始。继范伦汀诺家族之后,彩卡与卢索曼家族也陆续成家,伊蒂丝人总算有了凝聚向心力的家,但她们面临更严峻的考验,居往地每每遭到攻击破坏,总有沽名吊誉之人好奇伊蒂丝人的头颅值多少价,然后她来了。德兰黑特.卡洛琳.班图。”
“建构出梵蒂朵的德兰黑特,她是班图三世之女,塞拉德大教堂的真正设计者,多年来一直冒名替兄长和父亲画出建筑图,她成为伊蒂丝人后,抛开一切,将声名留给父亲,来到这座荒凉广袤的野山,终于不再替他人作嫁,能以自己真正的名字放手一搏。在她的设计之下,与远古精灵归还的瑰宝作为魔法的动力来源,梵蒂朵总算是──背离地面、逃离猎人的网──高高地飞了起来。”
“不过,这么说虽然有点亵渎先袓,但她还真是个顽皮的人,完全把梵蒂朵当作展示个人喜好的游乐场。只因为自己喜欢小孩子与谜题,便在设计初代城的雏形时,暗藏了许多给小孩使用的设施和机关,这些毫无实际用途的魔法机关可让后人折腾得要命呢,如今,虽然多数已经成功拆除,但总有些漏网之鱼,我衷心希望你们不会遇到,不然可麻烦了。”谭雅希望那个老爱擅自行动的黑发女能听懂她的暗示。
奎儿正听得入神,有人拉了下奎儿的衣袖,打断她的思绪。“奥莉西雅想嘘嘘。”
奎儿甩开她的手:“暧,你不是奥莉西雅国王吗?伟大英明的奥莉西雅国王不应该被任何事物打败,看,那儿有树丛,走远点,别让人看到你的小屁股,自个儿解决去吧。”
小浣熊嘟嘟嘴,自己往后头走去。
奎儿看小浣熊一顿一顿,鸭子式的走路方式,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还剩一个家族,不会就是卢索曼家族吧?”
谭雅回答她:“是啊,有你认识的人么?”
“卢索曼,呵,大名鼎鼎吆。”奎儿略带嘲讽地说。“可别告诉我那里都是像‘夺取之狼’一样的人,那我可就没兴趣参观了。”
“话不能这么说,夺取之狼大概是特例,跟谁也处不好,她在那,只是因为特莉安夫人懂得怎么料理她。但是,我得承认,我实在不会应付卢索曼的人。”蜜丝亚娜缩着脖子,一脸惊惶,好像眼前就有一个卢索曼家族的人。
“我是有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她们总是太过了解那些赤裸裸的游戏规则,乐于其中,虽然也因此,让她们到外城去社交谈判鲜有失手的时候,但盯着她们那好像会说话的眼睛,一对上眼,我就舌头打结,什么话也说不清楚。唉,反正我老是被她们唬弄住,真不喜欢那种感觉。”
“可是卢索曼美女挺多的噢。”谭雅凉凉地说。“我没你那么害怕她们,但你说得对,与她们相处,确实得拿出另一张脸,难免的。偶尔还一次还算有些情趣,但每天这么搞确实太累了。”
“她们肯定跟我们是不同的生物。一种热爱社交、喜欢上流社会氛围、热衷于在体制中寻求更高等第,热爱享受的可怕生物──”
费莉倒有不同想法: “但是,你得承认,在卢索曼建立基础律法之前,伊蒂丝人乱了好一阵子。她们订立的制度,确实最务实,最符合人性的需求。比起过度浪漫主义的彩卡、不关心形而上政治议题的范伦汀诺和不通人情的德兰黑特,她们也许更适合领导全城的人。”
“哼、我才不要被她们管呢。”蜜丝亚娜咬着手指,瞪大眼睛:“艺术如果被权威制服了,那怎能算是艺术?”
“所以,可怜的薇薇安族长只能用爱的教育,来感化你们这帮失控的小恶魔。”费莉兴灾乐祸地这么说。
正当众人聊的正欢,突然一道声音响起,打断了她们的闲谈。
“你是负责汲水器的人?”
询问的女子一身暗红色的法师袍,腰间系了苜蓿纹路的腰带,虽然有着年轻的脸蛋,却有百岁老人般的肃穆神情,在那双看过千百个四季轮转的眼神一扫之下,让蜜丝雅娜与谭雅齐齐噤了声,费莉也扔下奎儿等人,慌忙迎了过去。
“她等的贵宾是‘她’?她怎么会在这……所有的族长不是都去中央塔了吗?”蜜丝亚娜害怕地问。
谭雅报以苦笑:“我早该想到的,帮浦水车同时也是德兰黑特与卢索曼西北两个家族水道共汇的交叉口,贵宾还会有谁。我只希望刚刚说卢索曼的坏话,没有被她听到。”
奎儿问:“她是?”
蜜丝亚娜回头望了下特莉安的方向,确定人已走远了,这才安心地回答奎儿: “小声点,她是卢索曼的族长,特莉安夫人。”
“我们尊称族长为夫人,因为她们是嫁给整个家族的人……”
特莉安停下脚步。
她回过头来,又仔细地看了一次:清瘦的侧影,黑色的头发,挺立的站姿,正气凛然的气势。
真像。
当初伊蒂丝一族为了避免拜拉耳遭到入侵,影响了庇里斯山区的自治安详,派了符文术最精湛的几人至战乱之处搜集情报、观察大陆局势。
大战晚期,在盖茨隘口,她曾见过同样遗世独立的身影。
底下尸横遍野,上头军旗飘扬;城外死寂萧索,城内欢呼不绝。他们鼓噪着,要她当他们的皇帝。罗兰殿下、罗兰殿下,叫喊声连绵三日,直至口干舌燥也不停歇。
那是一个女人。黑色披风在空中飞扬,站得如此挺直,手搁在剑柄上,表情严肃宛如神祇,就连一个眨眼动作,也像紫色流星在黑夜中闪烁。不过是一个……女人。
难以描述当时的感觉,她彻底地被震撼到,猛然惊觉:她可以。而我们,我们也可以,不、我们早就可以了。
自那次远行任务,回来后她就彻底成了一个激进的‘开门主义者’,再也无法忍受‘锁城派’的保守姑息。
她舍弃成为法音师最荣耀席位‘诗文颂’的机会,走向世俗,走向权力的中心,争夺卢索曼族长一职,至此与薇薇安分道扬镳,两人再没有任何的想法交集。
所以,那个身影,是不会忘的。不会的。
“族长……?”特莉安还未出声,她的随身弟子法妮达便出口询问了。
“法妮达,看看那个人。”特莉安咪起眼,手指蠢蠢欲动地敲着。“是不是很像一个人。”
“族长,您的幻术在城内早就没有敌手,如果要识破任何的伪装也不过是您一念之间。”她的头号弟子一派轻松地如此回道。“弟子刚刚也感觉到了,那个外族人脸上的优拉有分布有些怪异,恐怕是戴了面具,那要拨开她的面具瞧瞧么?看起来是彩卡的客人呢,可能会有些冒犯彩卡家族就是了。”她蛮不在乎地咯咯笑着。
特莉安那蓄势待发的优拉突然彻手,她摆摆手,示意摸不着头绪的费莉继续讲解汲水器与卢索曼相交之处作了哪些调整。
在费莉口沫横飞的讲解中,特莉安又回头看了罗兰一眼。“呵,不可能吧。拜拉耳的紫黑闪电怎么可能来这穷乡僻壤。笑话。”她轻声自嘲。
我们都不年轻了,我可不会再被薇薇给扰乱心神。
法妮达拿出怀表,对了下时间,在特莉安耳边细语。“族长。议会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要准备去中央塔了么?”
“又能有什么大事?薇薇安总有理由袒护自己的家族成员。”特莉安冷道。“──就让她们等。等到谁也不耐烦了,我们再到场。我倒要看看,薇薇安又还能想出什么理由保护她的小绵羊群。”
“我想,费莉大概是没空理我们了。”谭雅望了跑回汲水塔的费莉。
“飞毯也坏了,看来只得下回再让你们见识下卢索曼那‘贵气非凡’的家庭主屋。”她酸溜溜地说。
“我想,我应该要提醒你一下。你已经讨厌安娜,讨厌到连她的家族也一并有意见了。这样不太好喔。”蜜丝亚娜很好心地指出这点。
“我就是看她不顺眼,你与黛儿一个爱她爱得要死;一个怕她怕得要死,我真想不透,你们为何老围着她团团转?至少我现在不想看到她,一见她那模样我就来气,整天花枝招展参加午茶会,到底有没有履行自己的城务啊。”
“不去卢索曼,那么还能去哪儿?”
两人悉悉簌簌地私下讨论了起来,蜜丝亚娜指了指试验屋旁边一栋古朴的建筑。
“不如带她们去那看看吧?最近的那座图书馆,不用风帆、不用飞毯,走那么一小段路便到了。她们是黛儿的朋友,应该喜欢看书吧?爱书的人,如果看到那么古典的图书馆肯定会笑得像小母鸡一样开怀。”
“那里全是看不懂的古书,你确定她们真有兴趣?”
“唉呀,还要我戳破么,你真信她们喜欢看书?不过就是图个氛围,闻闻书香,享受下古书抱在怀里的感觉。”蜜丝亚娜自信满满地说下去:“而且,我看得出来你跟我有同样的念头,我开始觉得这桩差事有点麻烦,还是早点收个尾,送她们回客房,我还想早点回去写完我的小曲呢。”
谭雅咯咯笑着。“你真是个坏女人,蜜丝亚娜,难得我们想法一致。不过,去了也没用,黛儿不在,我们没有钥匙,全城的图书馆钥匙不都在她那里么?”
“这个时候你需要的是无所不能的蜜丝亚娜。锵锵。”蜜丝亚娜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钥匙。
“你们背着我有秘密。”谭雅瞪大眼,气乎乎地说。
“才不是秘密呢,谁让你那段时间忙着规划下个年度的城池路线图,忙得不可开交,脾气也坏得吓人,她哪敢麻烦你呢?所以黛儿出远门前就请我保管啦。”蜜丝亚娜得意洋洋的甩着那串钥匙。
“哦?真是认真保管,还随身携带这么重的钥匙?算了吧,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你就是喜欢炫耀呗。”
“你把我想得好坏。”蜜丝亚娜委屈地抗议。
看蜜丝亚娜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谭雅多少心理平衡了点,既然行程敲定,谭雅也就笑咪咪地回头。
“那么,各位我们──”倏地,她敛起笑容“那孩子呢?”
奎儿闻声回头,可不是?才一眨工夫,一直乖乖跟在后头的小浣熊完全不见踪影。踮起脚尖往树丛望去,还是没影。
见鬼的。让她到树丛里方便,跑哪儿去了?
奎儿瞪大眼。
在原地找了一会儿,树丛、汲水塔、工坊的每一个角落,完全找不着人,时间越拉越长,所有人的脸色凝重了起来。她们临时向德兰黑特借了一艘风帆,准备贴着地面更仔细地搜寻小浣熊。
谭雅松开风帆上头的绑绳:“蜜丝亚娜,你先送她们先回去吧。”
罗兰却摇摇头。“我也一起去找。照顾孩子是所有人的责任。”
蜜丝亚娜难得地也皱着眉头:“还是我们全部人一起去找,多一个人,多一双眼。”
“不如这样。”所有人看了过来,奎儿有些心虚地瞥开视线。她提议:“不如你们去找吧,我在这儿等小孩,以免那孩子回来却找不到人。”
“你真不一起来?”蜜丝亚娜问。
她又看看那风帆,光看那船在空中飘啊飘的眼就晕了。“真的不了,而且,说不定小孩找不到路自个儿就回来了,我在这儿等。”
“也好,我们也没法再多照顾一个晕船的人。”
“等等、别把这个外城人留在这。”德兰黑特家族的人耳尖听到,连忙过来阻止她们。“我们等会儿要到城外去做试验,工坊全都要锁起来,不可能留她一个人在这。”
德兰黑特的人略带歉意却毫无妥协之意地继续说:“真是抱歉,但这儿很多易爆的魔法道具和有毒药品,没我们的人在场,是一定要净空的。”
“真是一点都不通融。”谭雅抱怨着,突然灵光一闪,把头转向蜜丝亚娜。“蜜丝亚娜,你把她带到图书馆吧。”
蜜丝亚娜从风帆跳下来,拉着奎儿小跑步地绕过几个转角,来到一座古意盎然的建筑前。蜜丝亚娜笨手笨脚地从一大串钥匙中找到正确的那把,替她开了门。
“你先在这待着,我们很快就回来接你。”她忙不迭地赶回风帆等待之处,扔下话便走了。“里头有很多书,你就在里头看书呗。别乱跑啊。”
奎儿眼看蜜丝亚娜的身影越来越远,远远地听到风帆腾空的声响,这才松了一口气。
反正那小鬼大概是走得太远,一时之间迷了方向,如果看到我也在场,肯定会扑上来闹腾一翻,这样大家不都知道是我害她走丢的么?不如等她们找到人了,小孩没那么激动了,我再私下哄她一下,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全都搞定。
不干我的事,不是我害的,反正这里是她们的地盘,没事的,肯定一下就找到人了。
现在奎儿大小姐要干麻就干麻,多么宝贵的自由时间。
奎儿站到门口,随手拿了一本书翻了下,通篇鬼划符的字。她没趣地把书扔回柜子。
什么图书馆,肯定没有我喜欢的骑士冒险故事,去外头探险这才是我奎儿的风格。
奎儿打定主意,才刚转身要离开图书馆。
砰。
她没听错。有东西掉落到地板的声音。
“嘿,有人吗?”
好奇心的爪子在内心搔啊搔的。
奎儿转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进阒黑昏暗的图书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