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晚宴 下
奎儿想到那些略带传奇色彩的故事,胸口不禁也热了起来。她忍不住想更往前一点观看,可想起现在自己还是个小小女侍,主人不过去自己也不大能乱跑。便靠近黛芙蝶儿身后,手指偷偷戳了她几下,眼睛满是兴奋企求的光彩。
黛芙蝶儿睨了她一眼,看神情便大约明白奎儿想作麻,仔细思忖后,想想应该不至于坏事,便对与还陷在熟烈谈话中的桑顿先生点头示意,领着奎儿往前走,占了一个离罗兰一行人稍近的距离。
奎儿这下可乐了,她仔细琢磨起罗兰一行人。
但看得仔细,反倒让她有些失望。没有她想像中传奇战士该有的风范(发光的铠甲呢?纠结的肌肉呢?罕见钢金打造的良剑呢?)。毕竟这儿是觥筹交错的晚宴,不是战斗的场地,罗兰腰间只配了把礼仪长剑,她戴着魔法面具的脸与其它女仕娇美的妆容相比,总显得她有些古怪。但,至少她还穿着尚算正式的女式军装,就连那标示性的面具上也礼貌性地系了代表祝贺的黄色丝带。
若说罗兰的装束多少符合宴会的期待,那么她身后那群人基本上都带着格格不入的挑衅意味。
她的后头,站着一个大汉──神箭索多。这个状汉偏不拿巨斧长剑,玩起常人认为该由纤瘦之人使用的弓与箭,听说他的弓张饱射出,便可射进由花岗硬岩打造的城垛,射穿三个穿着软甲的撒坦人。战争后期,神箭索多所在之处,敌将帅营总会退个老远,就怕哪个大将的头又被飞来冷箭给射掉。
在神箭索多之后,跟了一名金发的俊美少年。御兽神童克仑菲尔,年幼之时被父母弃于深山中,被巡山的泰塔人捡去抚养长大,却没想到这个白皮肤的孩子青出于蓝胜于蓝,才刚学会爬便与凶猛的野兽玩成一片,年纪轻轻便驯化了数种连泰塔人也难以驾御的猛兽,最后被回乡的比拉蒙看中,带到帝都加入军队。新一代诡兽骑士团的坐骑几乎都属他管辖之下,虽未参加过之前的撒坦大战,但衍然已是拜拉耳军队新一代的后起之秀。
幻形者鲁顿这边嗅嗅那边闻闻地跟紧跟在后,脸上带一贯的没所谓表情。鸟窝般的红棕发,细眼长眉,看起来就像个有些普通的中年男子,但没人知道他下次出现会是什么模样。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大战中立下无数军功,却说不出他究竟立下了哪些功,参与了哪几场会战。
队伍的最后,绿膳之手.药师弥洛林像个斯文的抄书官,言谈举止总是那么腼腼有礼,无法让人想像他曾在大战中以圣职者也净化不了的猛烈毒药夺走一个军营之多的撒坦军人灵魂;与他并肩而行的是军尉柯斯特,毛发异常茂盛的脸颊,偷偷透露了他四分之一的半兽人血统。身为罗兰将军忠诚的战友及信奉者,在撒坦大军攻破菲瓯纳隘口时,独自在敌军陷落的梅郡城寻回了遗落的大公幼子。
这一群人,这群俱是在大战期间立下无数战功的辉煌人物,无视宴会原来节凑地缓慢分开人群,直接走向大厅主坐,康拉德笑容满面地转过来,似乎很惊讶于罗兰的出现:“──将军,您来晚了。我正与莫嘉爵爷提到您。您说这有多巧?”
“提到我什么?康拉德大人。”罗兰的声线非常和煦。“莫不是笑话我迟到了?还请您见谅,这场春雨下得太急,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唉呀,将军。”莫嘉爵爷插嘴。“您把大人想的小气了。康拉德大人只是担心将军您错过了开幕的表演。”
“奇绩琴手……”罗兰也看到了坐在管风琴前的男人。“天使之音么?”
“正是。将军您真是好眼力。听说当年那位奇绩琴手心高气傲,如果对方不入他眼,用再多钱也买不到一个音符的响动,也只有康拉得大人才请得到这等好手。您会留下来听演奏罢?”
“好了,莫嘉爵爷。别为难将军了。”康拉德这才慢条斯理地回话。“将军这次来只是要回赠礼花,没法久待的。”
“也是,也是,毕竟听证会快开庭了。第一次列席被告,将军恐怕是有许多事宜需要准备罢。”莫嘉爵爷恍然大悟般应声。
“听证会是小事。”罗兰一点也没被脑怒。“只可惜。今晚比拉蒙大人便要离城了,我已与他约好今日会去送行。恐怕真是听不到天使之音了。”
“比拉蒙大人进城过?又要离城了?从没听人说过这事。怎么也不与康拉德大人打声招乎就要离开了?”莫嘉爵爷问道:“回头我可要教训那撰写党报的书报官,比拉蒙大人回国这等大事怎连个小版面也没写上。”
听他这么一说,立在一旁的御兽神童克仑菲尔顿时变了脸色。
“那么《异族限境政策》初投会比拉蒙大人会不会回来投票?”莫嘉爵爷继续发问,咄咄逼人。“比拉蒙大人应当知晓政策的推行有助于西区的管制,更是巩固国家秩序之盘石,若不能参加此次政策的决议,那就让人遗憾了……”
克仑菲尔脸上阴晴不定,其它人倒是老神在在,喜怒不显于外。罗兰笑笑应答:“这事我可就不清楚了。也许待会替他践行时,我能替两位问个明白。还先谢谢您对他老人家的观照。”
“哪里的话呢,将军,就可惜了奇绩琴之音的第一声您听不到了。您真不考虑多待一会?”
“也许下次了。”罗兰含笑颔首。怎么不懂对方老提奇迹琴手的意含──继续心高气傲吧,总有一天她罗兰也会如那奇迹琴手般灰扑扑地在跪倒在他康拉德面前──“礼花怕是不能亲手交与您的孙女了。”
“小事。您可以让代理人代劳,这事让我替您安排吧。来人哪──收好将军的礼花,顺便带上回赠的礼品给将军。”康拉德摆摆手,唤了个女仆过来,让她抱去了罗兰的礼花。
至此。
发生之事,俱在情理之中;
然而,后续变故之巧合,其中因果,是否真有机运女神从遥遥晶界轻轻拨动命运的脉动,却再也人知晓、无迹可循。
那个女孩不知是紧张,还是过于大意,走着走着,居然一个不小心踩到自己裙子的前襟,立刻往前栽了过去,还撞到一旁拿着酒杯的小侍,手上写着罗兰名字的一大捧礼花,也在空中绽开、旋转。然后,与洒出的红色酒水,一起,落往了黛芙蝶儿那边去。
而黛芙蝶儿那厢,前一秒还在专心注意着康拉德别馆的布局,思索着更晚些的事宜,没很专心注意身旁的事。于是马上就毫无防备地被泼湿了前襟,她还来不及反应,又是一捧花往自己空着的手落了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就抱住,然后一愣。白色的礼场手套渍满赭色酒水。
其它站在她身旁,也被酒水淋到的贵宾们,不满地大声嚷嚷。那个女仆眼看自己犯下大错,一阵慌乱,想作些什么来弥补,一副做势要帮黛芙蝶儿换下手套的模样。
奎儿偷拿饼干的手还悬在空中,内心大惊。正想绕过去想法子解危。才踏出半步,罗兰却步伐轻而稳地往黛芙蝶儿这走了过来。两个点,黛芙蝶儿与罗兰;一条线,她与她之间的距离,顿时变成所有人的视线焦点。
罗兰走到黛芙蝶儿跟前,脱下自己的手套,那姿势,居然是要把自己的手套给黛芙蝶儿戴。
上位者赠物给下位者,全部人都等着,若踌躇太久反倒惹人生疑。
黛芙蝶儿不得不脱下手套,然后慎重接下罗兰的手套──而她俩的指间轻微地碰触了一下。那刹那,两人都隐约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像是快要破壳的初生之卵绽出轻微裂痕般的声响,但那声响太细微、太轻巧,就如一个远方的轻声梦呓,确实存在地激起一点行将发生的预感,又虚幻地让人转瞬间就忽视,没人发现任何异状。
手伸回去时,黛儿略带怀疑地抚着自己的手,那位将军却仅仅只多看了她一眼,平静而冷淡的一眼,接着便没再多观注她。以自己的礼花造成困扰为由,把主控的权柄从晚宴主人手中夺走,制住了原先有些混乱的场面;接着又合宜有礼、不反客为主地把主场还给康拉德,安抚了被淋到酒水的宾客,对康拉德微笑点点头,似乎不再关心接续事宜地领着自己人,慢慢走出公馆大门。
她的态度如此轻描淡写,也就感染了身旁的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该干麻就干麻,女仆小侍动作迅速地把凌乱的地板打理干净,原先有些噪动耳语的人们,复又回复成优雅知礼的绅士小姐们了。很快,刚刚的事就如退潮沙地,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了。
奎儿走近黛芙蝶儿,担心的望着她。
黛芙蝶儿把手套戴上,微微蹙眉。她看看奎儿,又望了下赶过来的桑顿,三人的瞳内都有些许不安,而他们的不安似乎没有感染到周遭之人。桑顿的老交情,亚力克先生有些得意地隔着人群与桑顿远远口语:瞧,将军送完礼花就走了,这回的赌你可是输了;主厅另一头,康拉德爵爷咪着眼目送女将军离去的背影,想着不论罗兰表现的再亲民,送多少双手套给平民也挽救不了她在殿堂上的颓势。
宾客嘀嘀咕咕地低声议论着不同的话题,有的揣测听证会将有的局面,有的担心势不两立的政党走向会坏了自家的外来麦生意,每个人的内心都弯弯绕绕地想着些事,却没有一人的担忧真正骚到至关要紧之处。
康拉德别馆外,在真正踏上马车前,罗兰回望富丽堂皇的康拉德别馆,脸上表情甚为虔诚,嘴无声地缓缓喃动,似一字一字地在念祷文。大雨将她祈念的词文声响吃进黑夜,听不出那低低的祷语所托为何。
“将军?”罗兰就那样轻声默念,直至克仑菲尔从车里往外唤,才弯身进入车内。随着车夫甩动的鞭响,马车隆隆驶入黑暗中。
马车上,车门一关,闷着的话也随滚动的马车轮爆开来。“真希望您也有机会听听天使手指所弹出的乐曲。”克伦菲尔学着康拉德的语气,还未变声完全的嗓子使得语调更显尖锐。“我想打烂那个老家伙的脸!”
“哈哈,别狰狞着脸嘛,你这副模样让那些总喊着‘美少年克仑菲尔大人’的贵妇与少女们情何以堪?”幻形者鲁顿取笑他。
“那里的气氛真让人受不了,满屋的人就只想看我们出糗。”克伦菲尔从鼻子哼气:“就让那伙人今晚全见鬼去吧!”话一出口满连自己也感不妥,瞪大眼吐吐舌,偷看了罗兰一下。
“克伦菲尔。”军尉柯斯特摇摇头。
“唉呀,这不是挺好的。”鲁顿把手搁向后脑勺。“老家伙对我们越是明显的不客气,越是显得他对今后的情势有多么的自负,多么地有把握,又对自身的命运有多么地……”话至尾音,低如呢喃,只剩嘴形辨识出未破口而出的最后一词:无知。
感觉到身旁的晃动,克仑菲尔斜眄了下坐在右侧的索多。
这家伙被咬人猫刺了屁股吗?怎么一副坐立难安,有话憋不住的兴奋样。不过……倒也不用主动问他。因为啊,索多这大傻个,对外还晓得自己嘴笨,最好是当个沉默的哑巴。可一旦都是自己人了,却总也沉不住气。
他注意到了鲁顿的小动作。鲁顿正用眼神示意柯斯特注意索多的举止,接着比了个二。意思是,我赌索多这小子,不出两秒便要挨将军骂。
看着吧,我猜他会被罚去外头淋个小雨。柯斯比了比下着大雨的马车窗外。
“──将军。刚刚还好您反应快。把手套给了她。”索多咧着憨傻的嘴。
罗兰看了看索多。
“那女孩的身份若是被提前发现可就糟了,您是想到了这点吧。”
“我们离得太远,就您靠得近,而且我们不论做些什么都是越矩了,只有您理由充份。您想得可真是周全仔细,当下我还不明白,过一会才──”
“索多。”罗兰波澜不惊地截了后面的话。“车夫绕路了,你去前头帮他看下路吧。”
大个子幸幸然摸了摸鼻子,鲁顿懊脑地拍了下自己大腿,柯斯特自信地耸肩,克仑菲尔忍不住爆出笑声,他们的气氛是如此欢畅,好像他们隐去不提的事,不过是件无伤大雅之事。
正当罗兰等人所坐马车隆隆驶向隘口之际,离康拉德别馆九个街口远的一栋深院大宅,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舞会之事与阿道夫勋爵毫无关联,他正在自家大桌上振笔疾书,草拟骡背党在最高公证会的预立文件。待草稿告一段落,他抬起头嘎吱一下筋骨,叹口气。
近日阿道夫总有股思绪挂碍的不顺畅感,行将抓到的思绪片段,总是在快到手之际,又从脑中翩翩飞离。脑袋老是混沌不堪,连思考个简单的问题都要停顿许久。再伴随时不时发生的轻微头疼,不用人提醒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状况。
老了吧?他又大大叹了口气,鹅毛笔尖沾墨,正要继续草拟权状,却突然一阵如雷钟声响起,浑厚的楼钟不仅敲醒了一个罪恶的漫漫长夜,也狠狠地敲破了深藏的灵魂之锁。
对于随钟响满溢而出的种种记忆,阿道夫先是瞪着悬在半空的笔尖,木着身体姿势好一段时间。再放下鹅毛笔时,魔药已然完全解除,一切经过瞬间了然于心。他冷汗连连,痲疯病人般不停颤抖的手把羊皮纸画出一片杂乱墨渍。
“噢,天啊、天啊,珀摩在上……我的老天哪。我、我都做了些什么……”他低声呢喃道,为自己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感而惶恐,一拍桌子猛力站起身,却全身刺痛,翻倒满桌墨水跌到地上。阿道夫忙不迭地大唤:“皮可!皮可!”
“老爷,皮可在……您怎么了!”皮可手忙脚乱的冲进来。
“哦,见鬼的,别碰那,这该死的魔药也太猛了点……疼,就叫你别碰我的腿,放着、放着,轻点放着……真是,全是没用的家伙,帮我泡杯醒脑玫瑰茶,快去!等…等会儿!皮可!回来!谁准你动作这么快的──夜钟敲几下了?”
第一响才刚过呢,老爷。
等一干仆役乱哄哄地涌进书房拾掇,阿道夫又疲惫地挥挥手遣走所有人。魔药余劲尚未结束,他哆嗦着手抱着披毯,神智从未这么清醒过,感觉脑袋一下涌入太多太多资讯,不快点找个宣泄口,将如吃下太多果子的贪嘴狸般涨死。
他需要一个倾听者,但任一个活人都不适合在此时此刻倾听他。
于是他转头看看背后高挂的肖象。他的父亲,是一个甘于一辈子贫穷的农人,因此一个死去之人,一个无知,不懂商业政治的鬼正是他最好的选择。
“父亲大人……您曾告诫我,也许有些人就是天生尊贵,权贵者的游戏咱们这种普通人家是玩不起的,以前我总瞧不起您,认为您怕事没骨气,但现在我知道了,您说得对,这种事、这些游戏,玩不起啊……”
于是,在无人的空荡房间,勋爵开始对永不回声的鬼魂自言自语地娓娓诉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