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小丑说:紫罗兰 中
那是神呼应了她的幻想么?这是一场信仰的考验?那幅甜美的图像益发清晰明确散发着诱人的味道,事情至此,无名者紫眼已无法再让欲望仅存在脑海里了。她宛如星轨精确的生活安排有了一些小小的更动。
她依然早起,与往日无异,梳理自己,准备早膳,所有人一起用餐,吃完后听从地位较高的无名者分配该做的事,修理坏掉的梁柱,打扫屋子。下午,是真正的体力活,记诵的体力活。每个人都会参加由掌脉人所主持的记诵会,掌脉人起头,通常从昨天她所做的梦说起,之后,由其人加入分枝,添加自己所记得的部份,她们彼此交换记忆,稳固共有的族群历史故事,掌脉人偶尔会说话,纠正她们记错的部份,有的时候则会呓语般地说新的故事,直到太阳西斜,再准备用晚餐,夜色一暗进入梦乡。
深夜,看似安稳睡在床榻上的紫眼会在所有人的呼吸都平稳后,轻轻地睁开眼睛,她猫着身体无声地离开通铺,拎起早准备好的布袋,攀上黑岩,脚步轻快,除了对神祇的单纯崇敬外,她的心中充盈了好多奇妙的情绪,快乐、期待、兴奋、喜悦,满满地塞满心口,复杂又难以言喻。
走到干涸的河道并不需要很久,河道上有各式形态怪异的巨岩。她选定其中一块座落在下风处又不会挡住月光的岩壁后面。近几天空无云,月光明亮,若真的太暗,她还会点上一小盏灯,这是她趁着工作之便尽管罪恶感万分,却还是忍不住拿走的一小罐灯油。就着昏暗的夜色,她把怀里的工具包摊开,打开调好的颜料罐,将长石针以火炙烧后,针端沾上颜料,卷起衣服下摆,在已经有数个刺青的脚上选了一处干净的地方,顶着尖锐的长石针,用小槌敲下。
第一刀总是最难下手。她在自己的脚踝上练习刺青,于她而言,不管是疼痛或是美观的丧失,都不算什么,平日无名者洗漱也是个别到溪里进行,不大容易被发现,她只担心自己刺青的技艺不够纯熟,不能给予曙光兰最完美的图案,那可就糟糕了。这个刺青会陪着小女孩一辈子,麻药得铺得恰到好处,太多会致命,太少孩子会过于疼痛。紫眼一工一笔地练习着,直到油灯熄灭才收拾好东西,轻轻地回到熟睡的人群当中。
随着她夜里殷勤练习,曙光兰的刻名仪式之日也接近了。一日,她依旧在深夜起床,蹑手蹑脚地溜进树林练习刺青,陷入过于专注的情绪中,听到沙沙的树叶声,猛然抬起头,断耳、利齿与红甲就站在背后,怒容满面。
断耳斥道:“紫眼!”
面对自小拿鞭子与训诫教会自己一切的人,她想也没想,往前一扑,下意识便立刻跪了下来,心脏慌乱地跳动。
“你晚上做的梦,是私人梦的还是族群的梦。”
“是族群的梦。”
“没有私心?”
“没有。”她把头压得更低。
“告诉我,你是谁?”
“默乌在上。我──没有私人的名字──我──没有私人的想望──我──不做私人的梦。族群的梦就是我的梦──我是慕鲁无名者,唯一的喜悦便是族人血脉永续流动,默乌的眼要看腥血,那我便把自己的头颅搁到衪的宝剑前,我是慕鲁无名者,我只是无名的鬼魂,族群的名,就是我的名;族群的荣耀,就是我的荣耀,捍卫族群──至死方休。”
无名者断耳厉声问:“那么,无名者紫眼──你在做什么?”她粗爆地拉开她的长袍。紫眼的左脚踝上,几乎都是不停重覆刻着同一朵花的青色刺疤,过于密麻的刺青使得脚看起来就被青色的墨水给染黑弄脏了。
“你对那个孩子有特别深的情感?你不该的。”
“我……”没等她回答,一阵戒鞭已经挥了过来。
“不准哭!不准浪费族群的雨水!”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紫眼……”
“为何无名者用人体气官叫唤彼此?”
“因为人终有一死。”
“为何有名者用自然万物命名?”
“因为自然恒存。”
“你有属于自己的真名吗?”
“没有……但我该有的,我的母亲──”
“紫眼,你没有真名!你只是一个无名的鬼魂。下一个有紫色眼睛的人当上无名者,那她也可以是紫眼,下一个断了耳朵的人当上无名者,那么她也可以叫断耳,我们没有永恒不变的名字,我们是鬼,是默乌的容器,是默乌的眼睛,代祂行使地上的权力,替健忘的族人记忆一切,我们不存在──”
她一边喊着,一边发劲鞭打紫眼,三人轮番上阵教训她,不停的质疑拷问,直到声嘶力竭,气力殆尽,体无完肤,失去意识前紫眼只记得无名者断耳最后一句话:“是的,孩子,你是鬼。鬼魂总有过去,但你要放下它们。”
我──没有私人的名字──没有私人的想望──我只是默乌的容器,我──不.存.在……
紫眼被关了起来,静待发落。在囚室安静养伤之中,她逐渐冷静下来,面对自己宛如中蛊般沉迷的情绪,她也不明白自己这段时日怎么了,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是被亲生母亲奉献给慕鲁,也乐于这样的安排,本该如此,谁知道真名的力量如此强大,不过是知道亲生母亲的真名,不过是,知道她究竟是谁罢了,怎么一个名字就能轻易挑起无穷的欲望呢?她怎能破戒,她……已经准备好接受任何惩罚了。
几日后,门开了。并没有想像中的惩罚。断耳在门口唤她:“紫眼,起来吧。掌脉人在等你。”
“今晚,脉书便要传承给飞足。你也该是时候,亲眼看看‘传承’了。”
山道由简陋的石梯铺成,掌脉人独自居住的小屋就在山道尽头。断耳将她带入房内便迳自走到角落盘腿坐了下来,其他三个角落也各坐了一名无名者,房内中央则是掌脉人与飞足,对立盘坐,最尊敬的几位老者都在房内。紫眼惶惶地跪着。
“紫眼。幸运,却也不幸的女孩。”掌脉人一双白浊的眼睛没有看向她,喃喃自语般地说话了。“只有半血。男人可以只有半血、甚至是异族都没有关系,但女人一定得是纯血,黑发黑眼的女人,才生得下黑发黑眼,拥有罪血的后代。”
“你想念你的母亲。”掌脉人拿起搁在一旁的利刃,划破手掌,鲜血直流。“但你的母亲身在族群里,所以想念整个族群,也就想念了你的母亲。”
“这里每一个人,除了你,都是老者,都生过许多孩子,拥有许多后代,直到再也无法生育,无法再干重活。但我们还想对族群有所贡献,除了不要让自己拖累族人走入森林喂饱野狼,我们还想要更有意义的贡献。”
“断耳还是有名者时,所生下的后代几乎全死于前几年的饥荒。”掌脉人往自己的右边一指。“因为她告诉上山求救的氏族之长,若要度过灾荒,就将最瘦弱家族的食物让给强壮的家族,为什么?因为保住最健康的血脉才是优先。”
“我们过往与下绳界的牵连也不比你浅,为什么我们不会让私人的情感凌驾族群的事情之上,为什么我们办得到?我们特别无情么?我们的血都是冷的么?不。”
“我们只是知道,人终有一死,只有死亡后要面对的,那无穷无尽的荒凉,是真的。”
掌脉人的手中出现了一本书。
那本书散发着古老的气息,看起来页数不多,却违和地让人感觉很沈很重。掌脉人抚著书本:“这便是脉书。你从未亲眼看过吧……千千万万个袓先们,都在这,所有的名字都在里面。”
“你的真名,也藏在其中。”她把书举向紫眼。
“你想要回你的真名么?不做知悉一切肩负责任的鬼,只愿做什么也不知道的人,紫眼。想要的话,你的真名就在这里。但要回你的真名,你就做不了无名者了。你想清楚了么?”
紫眼没有点头,她揣测不安地望向掌脉人。
“很难吧?紫眼。人若能什么也不管地活着那该有多好。有的人不会想那么多,只要选择让自己能短暂安心快乐的选项就好了,而你明显不是那类人,因此注定受苦。可怜的孩子”
掌脉人问她:“你觉得,脉书是什么?”
紫眼不加思索地回答:“脉书记载所有人祖先的名字,是我族的至宝。”
“但,它也是罪之书。是囚禁我们的牢笼。”掌脉人深深长叹一声。“这是被神上神薛西佛特流放重罚的神,才有的罪之书。”
“罪?”紫眼诧异地问。
“我们的袓先犯了罪。无比严重的重罪,我们得到的惩罚,便是‘遗忘’。”
“我们试图学习过平地人的文字系统,我们可以纪录无关紧要的事,也可以写下他人的历史,但是,只要试图写下关于自己族裔的事情,字与图像便凭空消失,无法用任何的符号留下纪录,多么可怕的诅咒。完全的遗忘。”
“罪神默乌被囚禁于罪人的血,而罪人又被降下永远无法以符号纪录的诅咒,死后桎梏于脉书之中。我们试过很多方法,包括请求他族替我们纪录历史,没用,写下的字迹依然蒸发得无影无踪,只要有关慕鲁的纪录,都会空缺一片,最后我们明白了,除了自救,别无他法,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会关心另一个民族的命运,我们只能无所不用其极地,活下去,并记住一切。为了不要遗忘神祇的名讳与群族的历史文化,我们只能靠口耳相传纪录一切,但,没有文字的族群必定会跑不过时光的流逝,终有一天回归寂灭。遗忘,就是最大的惩罚。”
“如果终结的那天来临,再也没有一个慕鲁的血脉,也没有任一个信仰默乌的人存在,那么,我们的神祇会因为遗忘而死亡,我们所有的人,千千万万个祖先与自己,都有人的灵魂都会封印于一本已然被世人遗忘的书中,永世不得解脱。不会再有人梦到我们,记忆我们,想念我们,愿意试图帮助我们解除罪愆从书中脱逃。”
“为什么……不让下绳界之人知道这些。”
“让他们知道?看看你的模样,紫眼。震惊、不可置信、动摇,如果是精神更软弱的人,知道真相后,就再也不愿意努力了。既然未来只有一个必然的可怕结局,为什么要努力呢?我们早先的祖先有一群人便是如此,受不了这样的压力,沉醉于酒精,早早便死于荒淫。另一群足够坚毅,决心与诅咒共存、搏斗的人,则设计出无名者的制度,将常世之人与知悉一切、愿意深入地狱的鬼分隔开来,多数下绳界之民,只要知道族群一小部份的故事就好,而我们无名者,继续潜入无穷无尽的梦境中,打捞解罪的方法……”
“那……要怎样才能得到薛西佛特的原谅,解除罪愆,破除诅咒?”
“我们忘了。”掌脉人轻轻划破左手腕动脉,血疯狂涌出。
“语言记录的整套方法与制度太慢才建立好,生活又太过动荡流离,等我们在这片荒凉的北域安顿下来,中间已经散落了太多的知识与记忆。”坐在右上角的无名者红甲上前帮掌脉人划破右手的动脉,地面全是鲜血。
“可是,为何不能亲口问问您梦到的袓先呢?”
“想要梦到谁,我并不能控制。就算偶有机会梦得上古的袓先们,他们的灵魂都已经被封印在书中太久了,发疯失神,剩下的记忆只剩纯然的痛苦、绝望、混乱与空白,再怎么坚强的人都难以抵抗时间的牢笼。”
“但我们还是要找──”掌脉人虚弱低哑的声音突然高昂了起来。
“不停寻找──”声音中那穿透灵魂的执着,狠狠在空气中震荡。
“只要神祈不死,血脉不断,就还有机会赎罪。否则所有人的灵魂都不能超脱,爱的人,恨的人,喜欢的人、讨厌的人死后都被封印在书中,永远不能解脱。我们是为了族群,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是为了私人的愿望,却也是为了整个族群。我们就是族群……”掌脉人不再说话了,脉书从她手中滑落,从固体瞬间溶解成红色的液体,她的血液淌满地板,如滚烫的红色岩浆冒出泡沫,地上的血窜动着,每一滴血都像活物不停出现人脸,整间小屋都隐约回荡着啜泣与哀号,无意识地,朝同一个方向前进。
无名者飞足早已准备好了。她以锋利的匕首刺破十根指头,张开双手,身躯向那由古神与无数个灵魂组成的红色怪物跪拜,迎接神祇的到来。
清晨,掌脉人全身血液抽干,已然断气。无名者们静静地放好她干枯的身体,清洗屋内,飞足──新的掌脉人,则已下山休息,默乌才刚到她的身体内,她还需要时间静养。
紫眼怔怔地跪在原地。
断耳离开前,告诉她:“如果你想离开,就从后面的山道离开吧。这是前代掌脉人最后的交代,给予你再一次选择的机会。你只有半血,虽然你本人依然无法逃离罪的诅咒,但你的孩子可以,你生下的孩子不会有任何的罪血,不用承担我们的命运,你可以下山找别族的男子养育下一代,让所有的罪到你这代终结。”
紫眼慢慢抬起头,问道:“可是,她们呢?”
“她们属于穆鲁。”断耳这么回答。
紫眼一个人留在山屋中。第二天,她下山,静静地躺回自己原本的位子,就如往常那般,跟其它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继续身为无名者的一天。
曙光兰的刻名仪礼那天,她戴着手套,脸藏在斗篷阴影底下,从头到尾没讲过一句话,动作谨慎克制,目光没有任何接触,没有任何违礼之举。直到仪式结束后,风铃兰抱着曙光兰与其亲族下山亦然。
她再也没去河边偷看那有着芦苇雕饰的女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