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原罪 上
日幕已尽,徒留几丝白云在天际,太阳消失的地平线将流转中的云束慢慢吸了过去,余晖之澄、落阳之红、晚霞之紫与新加入的白色云丝,所有的颜色混杂在一起,天空轮转混杂万色,黑夜于焉降临。
芒蝇哄哄作响地群聚于牛眼灯之下,俨如一簇簇移动的黑云,疯狂往人们裸露的臂膀扎去,轮值的佣兵们边挥手咒骂这些恼人的虫子,边移动沉木发出闷响,篝火不停跳窜出星火。
奎儿靠在旅店廊檐前看佣兵们忙进忙出,她咂咂手,把鹑鸡腿骨扔到一边去,几头蹲在地边对她猛摇尾的土狗争先恐后地扑向那根骨头。狗群低嗥嘶闹的声响,惹得一名脾气暴躁的马夫不满,他把马儿不肯乖乖卸辔的挫折全发挥在狗群上,拎起马鞭,边斥骂边胡乱撵赶狗群。几名顽童躲在大草堆后头,嘲笑那马夫气急败坏的模样。
还真是平凡热闹的气氛,奎儿边想边撮撮自己油腻的手指。
平凡到前几日的激战都只是幻觉了。
他们的商队离开死战之地托普村已有五天,行将进入帝都,路上开始出现较大的聚落,生人的气息让惶燥不安的众人渐渐安下心来。
现在这光景,可说是狼狈至极。从索达瓦城出发之际,他们马车旗帜飘摇,人声鼎沸,商人华服上身,表情比凯旋归来的胜利军还倨傲;而今,原来数百人的大型复合商队紧剩几十人,商货损失惨重,每个人都像卷入尘暴中的兔子般,疲惫而易受惊。更有些佣兵藉此狮子大开口提高雇佣价码,商人们完全就是待宰的羔羊,气得跺脚,却又莫可奈何。
相较起来,比拉蒙的狼骑兵倒是喜悦一片,因为他们的比拉蒙大爷安然醒转。
奎儿撇撇嘴,翻翻眼皮,内心无限感慨,诸神在上,见鬼的,那个比拉蒙真是一头老怪物。
据说他一个人就干掉一头血肉魔像,还从那怪物两个谷仓高的身体上摔落下来,肋骨断了六根,右手粉碎性骨折,浑身大小伤口密密麻麻。这么严重的伤势,比拉蒙才三天半就从昏迷中醒转。他醒转之际众人喝呼欢动,奎儿也顺着人流,跟过去凑热闹了。她挤到帐篷口,只见比拉蒙浑身绷带,脸色略显疲惫,但双目炯炯有神,他咧开大嘴对众人道:“小子们全到齐了,我们这不是在地狱相见吧。”
“比拉蒙大人,哪来这么舒服的地狱,您当然是在索兰人间。”一名年轻狼骑兵泫然答曰,众人爆出一阵欢笑。
之后比拉蒙就用那副浑身布绷带的姿势,指使车队尽快进城。拜拉耳近郊居然出现行走死者,大事一件哪,这件大事势必需要回城禀报。他躺在临时做出来的担架上,一会喝叱偷懒的小伙子,一会跟心腹低语论事,精神奕奕,可以说是这群人中最有活力的一个了。
奎儿不晓得为啥比拉蒙不找个好小镇,乖乖待在原地养伤,让人回拜拉耳帝都通报就行了。就他的名气与亡灵横行这事的严重性,怎样也能调动一些人马吧。但比拉蒙就是死活要亲自上城一趟,这怪脾气真是让奎儿难以理解。
不过,罢了…这样也没啥不好。奎儿耸耸肩。
反正她跟黛芙蝶儿也确实是要到通比亚城一趟,赶路便赶路罢,离拜拉耳帝都越近,也离她的成事赏金与魔法剑越近,她对现在的情况没啥想抱怨的。有酒、有肉、一到休憩点大伙也客气的把房间让给她与黛芙蝶儿,一切很平稳。唯一小小不满的,大概就是那些意有所指的眼神罢。
那些该死的怀疑眼神。
想到这奎儿就有气了,还不都那个伊蒂丝人害的。那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她与黛芙蝶儿救了她的辅者,对方居然摆起那副态度,还留了好大一摊烂摊子给她们收拾。
当奎儿与邬莉合作击杀最后一头血肉魔像后,黛芙蝶儿也顺利与她汇合,两人正要帮忙狼骑兵驱逐余下僵尸,漠柔雅幽灵般的身影却出现在她们面前。
“回去你有的瞧了,”漠柔雅幸灾乐祸的走向奎黛两人,“你居然解开缄默之纹。莫不是你对戒杖有特殊的喜好吧,嗯?”
“缄默之纹?”黛芙蝶儿歪头望向她,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你我都知道我们不该解开那个封印。我想是那头血肉魔像太过衰弱我的施法才得以成功的——毕竟任何一个合格的法师都应该知道,施法成功与否可是有许多因素影响哪。”黛芙蝶儿眼睛不眨,推得一干二净。“不过,说也奇怪,我也怀疑这一切是否太过顺遂了,就好像有人对那怪物施展虚弱术一样呢…您觉得呢?”她含笑的视线笔直射入漠柔雅宛如幽冥的深色眸子里,雷光闪耀,战火交锋。
“彩卡的卷册女,你这翻说词不该对我说,去对评议会那群老女人讲罢。你最好祈祷她们会相信一个普通符文师可以对巨型生物成功施展缩小术。”漠柔雅表情不变地避开关于虚弱术的话题。
“伊蒂丝在上,”黛芙蝶儿的语气虔诚庄严而细小,禁忌神祈的名讳只有她们三人听到,“就如同我们都该遵守的戒律,您应该用敬语称呼评议会的长辈,而不是用那粗鄙的称谓。当然基于同袍情谊,这一次我不会揭发您的,以后还望阁下自重。”
漠柔雅盯着黛芙蝶儿,奎儿感觉她的视线就像一把看不见的匕首,直指心脏,她好似看到幻象,对方的手直直插进黛芙蝶儿的胸口,破膛而出的心脏像残破的玩具在对方手掌中跳动,血色满溢、惨叫不绝——当奎儿几乎就想出手攻击漠柔雅之时,对方却转身走到邬莉身旁,由上而下俯视自己的辅者。“你还想装可怜到什么时候?起来,走了。”接着锁了下眉头,“脏死了,在你把身体弄干净前,别接近我。”,就真的头也不回的走进树林中。
邬莉慢慢站起身来,她背对着奎黛两人,因此奎儿并没有看到她的表情,但清楚看到她用苍白的手紧紧抓着自己臂膀,肩头轻轻发颤。那瞬间,奎儿突然觉得有些可怜这个女人。邬莉拖着踉跄的步伐,跟在漠柔雅后边,两人的身影被漆黑的森林吞噬,之后,之后奎儿便没再看到她俩了。
她俩倒是走得轻松,却留下满天诽语,流言传开,窃窃私语。
你们想明白了没?拉顿与富尔克的哑法师其实不是哑法师,是伊蒂丝人哪…撒坦第一级异端,伊蒂丝人。伊蒂丝人?没听过,但撒坦的一级异端不是都是些危险份子吗,居然有这样的人混进车队了,亡灵该不会根本就向着那两个女人吧,就是这些异端带来不祥的恶兆——
——呿,一群混蛋。若不是还需要富尔克的入城证,她也想甩开这群令人生厌的家伙,直接进城去了。
奎儿擦擦嘴,狠狠把最后一根骨头扔到老远,看那根无辜的骨头消逝在黑暗中,觉得气消了。便走进佣兵团聚的村内小酒馆,要了一杯麦酒,转头视线正对上佣兵丁姆。
丁姆有些尴尬的对她笑了笑,招招手示意她可以去他那桌坐。奎儿摆动小脑袋,发觉酒馆还真没多的位子了,便大辣辣地走上前去,丁姆把旁边那人赶走,有些讨好的拍拍椅子让给奎儿坐。
“哪,要不来点山鸡腿吧?你喝什么?还喝麦酒啊,这小地方的酒实在难喝,倒是肉挺新鲜的。嗯,姑娘也漂亮。你看看那个穿绿衣的侍女,多带劲啊。”丁姆似乎想用轻松的话题掩盖掉某些变质的东西,但其实他俩都知道,之前那种毫无芥蒂的友好相处,已然不复反。奎儿毕竟是习惯这事了,更何况之后还要一起进城,撕破脸对谁都不是好事。于是她啜了手中的麦酒一口,道:“不了,我很饱。麦酒就行。”
她边说边把那盘鸡肉推回丁姆前面。“丁姆大爷,窝在这老半天,有没有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呢?说来听听。”
“还用说,谈了两天了还是相同话题——”丁姆摆出神秘兮兮的模样,期待奎儿问他下文,但见对方好像不打算接话,讷讷自个儿把话说全了。“还能有什么话题,就是你啊。”
“我?”奎儿歪头,马上想到自己也算半个英雄,顿时有点得意。
“你哟…可真厉害,”丁姆谄媚的说,“听那使斧的说,是你把那剃刀怪物引到陷阱去的罢。”
“哼,那当然,那群家伙全是群没用的娘娘腔,本小姐只好出马了——本小姐出马,当然马上让那怪物下地狱去。”奎儿得意啊得意。
“喏,看到那个瘦小子了吧?好像叫做安迪,似乎是坎伊裴商队的人,坎伊裴商队可惨了,人全死光了,半毛佣金都没着落了——那个安迪好像也跟你一起出去对付那怪物啊?刚刚在酒馆炫耀着自己有多神勇。”
“那家伙?”奎儿没趣的望望那边,“那家伙除了逃跑挺快,就是个没用的胆小鬼。”
丁姆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哪,那小子看起来缩头缩脑的,哪那么大的本领。”
“要说要本领,我看我们这些拿剑的全去后边喂奶吧,黛芙蝶儿那女人魔法一出,怪物就下地狱见鬼去了,唉,还真让人泄气。干脆本小姐也去当魔法师罢,你说我有没有天份啊。”
“有啊,你不是挺爱看书的,我就不行了,别看我现在这样,小时候我可有过机会去当富家少爷的伴书侍童呢,可才去了一次,我就在椅子上打起盹来,马上被人送回家,被我父亲打个半死啊,”丁姆眼看话题发展顺利,两人好像又回复之前的友好,便凑过脸来笑道,“不过,说起那个女魔法师…”
“她?她怎么了?你之前不是挺想敲她的房门吗,丁姆阁下。”
“之前是之前,现在我可没这胆子啦,你没待在结界内,那女人的法师同袍干了什么事你不清楚,天杀的那贱妇居然用魔法轰杀手足无措之人,刚不是说到坎伊裴商队?坎伊裴商队本来还有对母女还活着,就因为站得地方不对位,就送了命,还好我站得远点,不然丁姆大爷也要到七层地狱去喝酒了,你可小心点啊,说不准两人是同伙的——”
奎儿猛然抽出匕首,砰地一声用力插上桌子,刀刃连着肉与底下的陶盘直直穿透而下。
她压着盘子把刀子刷地拔起来,把肉凑到嘴边,就着刀锋上的肉咬了一口,含糊不清的说:“只是突然想吃你眼前的肉罢了,没事没事,你继续说下去啊——”她笑着说,可爱的小虎牙露出。
丁姆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