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中央塔 下
散会了。
银发的女子们一个又一个地离开中央塔。直至,留下最后一人。
教训完法妮达,特莉安便支开自己的弟子,动也不动地留在位子上。
心烦的时候,她喜欢一人独处,什么也不必解释,什么也不必多说。
她低着头,整个人伏在桌上,认真批改家族成员呈上来的议事纸卷,振笔疾书的同时,心思也不停打转着。
漠柔雅向来是个惹事的人,搞了这么一出人人怨愤的事倒没惊扰她,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真正让她烦闷不已的,是此次议事背后隐约宣扬的深层意义。
佛罗伦斯果然也站到锁城派那方去了。
薇薇向来是个得人心的女人。
这点我可就差远了。没耐心去琢磨搓圆那些人际的边边角角。
不过,以前她可不是一个家族的族长──没那个能耐,也没那种破坏力──造就一场恶心的私刑。
被限制的人口,永不老化的永恒耆老和那不与外人接触的古老教诲。
总是那么一群人,也总是那一样的决定,梵蒂朵早就是一群人私相授受的产物。
──南有奴鸟,欢欣地生长于大牢笼,那牢笼造得如此美好,以至于笼中鸟为了不让任何事物破坏现有安宁美好,会群起啄死任何妄胆触碰开门钥匙的同伴。
全都是一群奴鸟。
应该已无他人的中央塔议会厅,大门突然打开了。
特莉安毫无回头确认来人的意思,没多久那人自己靠了过来,停在她身旁,头低低地凑了过来,发梢再差一点儿就碰到她的手指。
“你看起来很疲惫。”那个声音关心地这么说。
“托你的福。”特莉安头也不抬地回答。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替‘夺取之狼’辩护?你明知她故意伤害同族人,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对于某些人滥用权力,共同合谋的‘私人审判’再没任何感想可说。”
“这是一场合法而且正确的审判。一切依据中央议事程序走。”她再补充。“而且,如果‘夺取之狼’从未犯过恶行,不论议会程序如何,都没有任何人可以定罪她,她落得如此下场咎由自取。”
“好个咎由自取。”这下,特莉安终于抬起头,搁下鹅毛笔好好地看她的脸:“我们才刚吵了一架,你觉得还不够么?”
薇薇安认真地盯着她的脸:“特莉安,我想要你的支持。你的想法对我而言很重要,我想知道你的真心话。”
特莉安瞪着薇薇安:“我不过就事论事,而且──直接了当地说,不论漠柔雅犯了什么错,我都会替她辩护。”
“为什么。”
对方乍似温和,实则固执的声音令特莉安一股火全上来了:“为什么?你还问我为什么?老天啊,真要我说明白?因为你要的不只如此,因为这只是第一个!如果我不在一开始便挡住这件事,你将会一个接着一个地把她们全赶走──所有的恶纹──简直疯了!”
“一个夺取之狼远远不够。你真正想要的是,将恶纹,将那些在纹章轮回中犯过重大恶行的纹章拥有者都排除在城外──老实说,我真想不透你为何能如此两极,恶纹的拥有者在你眼里究竟像什么?下等人?野兽?害虫?──你对家族成员的用心让人自叹弗如,如此温柔有耐心,以无私的爱浇灌园中百花,却把园子外头的一切都视为害虫,只想赶走它们,或者干脆拍死它们──压跟没把她们视为同族,要我答应这事是不可能的,薇薇,我绝对不容许这件事。”
薇薇安默然地站在那,眼里有些受伤的情绪,良久才叹气般地发出声:“你还是不能明白么。”
“明白什么?明白那些纹章有多么邪恶?那么你对‘猎头枭隼’有何看法?别忘了,我的纹章持有者也曾有过一位恶性重大之人呢。你也要把我赶出城吗?”特莉安自嘲一笑。“也许我该冀望你施舍我米粮,最好再盖一座小屋将有些讨厌又不那么讨厌的人全养在那。”
“你不应该曲解我的意思。”薇薇安有些急切地解释:“‘猎头枭隼’的持有者对伊蒂丝一族向来颇有贡献,人心本就有恶有善,一时误入歧途并非没有转圜赎罪的机会,但大多数的人再怎么犯错,总不会越过做人的基本尺度──有些人却踩那基本的道德尺度踩得毫无罪恶感,我在意的是就是那些特别邪恶的灵魂。”
“那么,你要怎么定义谁是特别邪恶的灵魂?还是你想告诉我凭‘纹章轮回’学说你就可以算出一个人未来的命运。”特莉安冷道:“你已赶走了拉比娜。”
“特莉安,她是自己离开的。没人逼她。”薇薇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婉言说:“我明白这有些异想天空。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
“何止异想天开。实在荒唐。”特莉安嗤之以鼻。“你真以为有人会相信你这套说法?”
“或许佛罗伦斯已能理解我的想法,四个家族就属她的家族成员人数最多。并不是所有人都聪慧如你能学会高级魔法,许多人只会基础符文术──遇上无法无度之人,她们要如何自保?城中多数女孩除了做好份内城务外并无他志,这些平凡的孩子,她总是得替她们着想的,不是么。”
“佛罗伦斯?她做的腌肉好吃极了,但要她思考?只要我一番大力说服,很快她又会觉得‘纹章轮回’不过危言耸听。”
“你还是这么刻薄呢,特莉安。你知道么?你快要放弃时总会变得格外刻薄呢。”
“那么,很明显你不够了解我。我的意志依然烧得比烈火还要旺。”
她们看着对方,谁也不肯妥协。良久,薇薇安才松动地撇开视线,轻声说:“我希望下次,能重新讨论将‘纹章轮回’纳入判决标准。”
“还有最重要的,拉拢支持者,好让十年一度的全族审议通过‘锁城’一事,对么。”特莉安挖苦她。
对于这个质问,薇薇安倒是坦然应对:“特莉安,你老是拿久远的未来试图说服我们离开庇里斯,但是看看现在──自从梵蒂朵‘开门’已有十年,或许吧,上回你成功说服大家‘开门’了。我们尝试过了,得到了一些闪亮的珠宝,也见识到远来的新奇玩意儿,但是除此之外呢,孩子们的安危呢?我们卖出的魔法工艺品使庇里斯山又引起某些人的兴趣了,讨人厌的气息无孔不入地渗了进来,不管怎么变换城池的移动位置,他们还是尾随而至,早一开始我们只要还静静躲在山雾里,便不会有这些烦恼。”
“那些威胁早就存在,迟早会来临──我们早该走出这座什么都没有的野山。看看南方地株,那些矮胖的小东西,它们在七十年前便辛勤地与拜拉耳大量交易,现在它们甚至已在古司汀联邦拥有三个政治席次,拥有越来越多的话语权,它们比我们优秀吗,一点儿也不。那些小东西越来越壮大,只因比我们早接触大陆势力,只因比我们勇敢去面对必然而来的难题。”
薇薇安笑得几乎是宽容。“你还是老样子,总爱争输赢。放轻松点,特莉安亲爱的,不需如此的。伊蒂丝人不需要去参与大陆的政治纷乱。”
“不只是输赢。”特莉安可不领情:“这是存亡问题。你真以为与撒坦能相安无事?现在的宁静安全是因为庇里斯山西北方连接拜拉耳国境,撒坦人若想介入伊蒂丝人的活动,势必要进入拜拉耳的领地──只要没有拜拉耳存在,撒坦的歪脑筋迟早还是会动到我们头上,我们必须介入大陆帮助拜拉耳,再不济,至少让他们双方维持势均力敌。”
“你我都曾是撒坦人,我们知道撒坦高层怎么想。”薇薇安笃定地说。“撒坦人不会干涉伊蒂丝人,军队势力不会来攻打梵蒂朵,也许偶尔会有毫无理智的狂信者打扰吧。但全是一盘散沙,不成威胁。”
“是啊,百年前的撒坦人,希望你还记得现在掌权的君主是哪位。”特莉安不以为然地挑挑眉。
“特莉安,你为何如此执意‘开门’?你这么做会让那些孩子们卷进战争的,别忘了耆宿们的教诲,过往伊蒂丝人也曾试图与他国结盟过,但多数国家惧于惹恼高顿,多数狠狠拒绝伊蒂丝人的联盟邀请,就算一时假意欢迎,也会在利用殆尽后舍弃掉伊蒂丝人──承认吧,我们不被大陆诸国接受,他们打骨子里觉得我们亵渎,那些人恐惧着我们,厌恶着我们。伊蒂丝人始终无法进入权力中枢,因此伊蒂丝人不参与任何一国的争斗,这是我们千年来的处世之道。”
“千年来的处世之道……”特莉安喃喃自语。
“我曾也这么相信过。因此尽管大陆诸国的魔法如此落后,我们早已远远超越他们,我还是相信窝囊地躲在这儿更好,一有外人询探,不论善意恶意,便如惊弓之鸟慌乱地躲到更深更黑的山里去,直到那时──我看到拜拉耳人,疯狂地膜拜一个女人。”
她回想那场景,表情有些恍然:“多好玩的一幕,你也应该到场的。我那时一直等着,等着哪一个人突然醒悟到自己正膜拜一个异族的女人,那个第一个醒觉的男人会发觉自己被狂热的情绪给蒙骗了,他将会愤怒地指出那个女人霸占那袭王袍,他会一声呼叫之下让所有人都冲上台前,将加冕台变成行刑台,把那个异族女拖下来斩首示众,但没有,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对!他们如此狂热,如此的高兴,如此的理所当然……直到今日罗兰依然在军党占有一席之地。”
“我忽然全明白了,在我们躲着的时期,大陆已然不一样。拜拉耳人根本不在意站在上头的是女人还是男人,是平地人还是异族人,他们只需要一个角色、一个幻想中的力量,可以彻底击溃北方撒坦人的力量,在我们只看着自己,顾虑行为是否逾越高顿的底线之时,在我们还遵循着不合时宜的古老教诲之时,一股新的力量已然出现。珀摩是可以结盟的神祇势力,正因为全然只看利益,而且决心不向高顿低头,因此不论你是女人、男人、还是一个喜欢女人的女人──如果紫罗兰仅凭个人魅力便能收服他们,那么伊蒂丝人为何不能打入他们的政治中心?拜拉耳人肯定可以接受我们。”
“你太执迷于出走大陆……那件事之后,你变了一个人。”薇薇安幽幽地说,此话听在特莉安耳里,格外讽刺。
“变的是你……你要打造自己的美好天堂,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美妙牧园,惹人不快的,挡在门外;使人厌恶的,将她们逐了出去。薇薇,你困在这儿了。”
“我不觉得我困在这儿,这是全索兰最美好的地方,就这么待着并没有什么不好。”薇薇安强调着。“我不觉得我困在这。我甘愿长住于此。”
特莉安同情地看着她,原还想说些什么的,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如你所愿……你就与‘纹章轮回’选中的善纹一块,永远地待在你们的小牧园中吧,‘博雅牧者’。”
“特莉安,如果你能接受黛儿那孩子就好了。我知你是不信纹章轮回的,但只要你好好地看看她的眼神,你就能明白的,她就是她。”
“我接受她是伊蒂丝一族的成员,这还不够么?她就是‘卷册妖精’。”语气上扬。她希望能马上、立刻停止这个话题。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不。”忍无可忍。特莉安大吼:“不、她不是。她谁也不是,她就是她自己。别再追逐死者的幻影了,薇薇──很遗憾,你我难得好好讲话,只能是这样的对话。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她终于把怒气全宣泄出来,却一点也不痛快,两人心中满是挫败。
特莉安再不肯看薇薇安,迳自冷着脸批改书卷了起来。
薇薇安听着那力透纸页的沙沙书写声,她轻轻抬起身子,发稍离开特莉安的手背,慢慢走向门口,快关上门前,她又停下来动作:“那么……夜鹭小姐今年还会愿意与蓝鸦跳一支舞么?”
──不。再也不了──
话到嘴边,差不多要这么回答了。
特莉安气恼极了。
如此食古不化,就此永无相交吧。
如果她不看她最后那么一眼,如果不是──看到已然是一族之长的她,已经当过母亲的她,还是挂着那么不经人事的表情、还是如少女那般近乎不知所措地站在那等着她回覆,又怎么会五味杂陈,不禁怜惜起她呢?
“或许吧。”
在她离开前,她还是给了她一个希望。一如既往。
黛芙蝶儿等在外头。
她知道导师与特莉安夫人该有些话要说──几位族中尊长总有说不完的私事,她们彼此共享的秘密往事可不是后生晚辈该去探询的。她识趣地自动走远。
黛芙蝶儿将手搭上中央塔外廊栏杆,凉爽的秋风不停吹拂,却完全无法吹走她胸口那郁结的不安。以其它人的眼光来看,议事结果彩卡家族可说是全盘胜诉,身为彩卡成员理应更开心的,但……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不过是敲门石损毁──导师撒谎了。
石头遗落与石头损毁,这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惩处的严重度亦然。
梵蒂朵从不走同样路线。
每到年尾,四大家族的地图士便会齐聚一堂,开始绘制下个年度的城池路线图,巨大的版图翻山越领,找出多条避险的紧急道路,修订因自然天候而变换的路线,多方讨论,不断推敲,接近年尾时,庞大的工程才完工,隔年继续复始。
除了地图士、四位族长与长老团之外,其它人不会知道城将往哪里去。
因此,才需要敲门石。
这神奇的小石头,两两成对,远远呼应,有着完全相同的优拉波动。一颗是城中石,放城内;一颗是敲门石,带出外。如此一来,便可让远行的同族回到庇里斯山群时,可以藉着石头上烙印的魔法记号循线回城。
敲门石制作师会在城池路线抵定之后,炼造出不同时限的敲门石:离城一天的,可以拿一日敲门石;身负短期城务,那就领取满月敲门石;有中长期任务的,领取一年期敲门石;而离城一年以上的人,不能领取敲门石,只能到友善之手的聚落定点,经过冗长的等待,被动等待梵蒂朵派人来,再与族人会合一起回城,以防长年在外走露城池去向。此套制度行之有年,鲜有失误,通常,族人都能在时期之内回到城中。
“石头比你的性命还重要。被夺走前,先毁了石头。”法音师姐妹们总会如此训诲要出城的人。
石头多数的时候会贴身置于身上,短暂离身也会用严密的魔法阵保护好──若有不幸,死于城外,那么星星坠落之时,测星师立刻会通知族长,死者携带外出的石头,对应的城中石也会马上被消毁。
环环相扣的保护,不让城被外人找到。
而她,此次远行,带的是一年期敲门石。石头遗失没多久,马上便碰上预料之外的横祸,晕迷了一个多月,没法马上回城知会族人,合作的商会不知为何也压下她早先请托寄给友善之手聚落的密信──此一疑问,也在富尔克的拉姆与蓝尼父子死亡后,成了悬案──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经过百般周折,这一耽搁,石头足足遗落在外四个月之久,才消掉魔法的印痕。
四个月。
这只是一个假设性的问题。外族对伊蒂丝人的了解非常、非常的浅薄,‘敲门石’的存在究竟有没有敌人知道是另外一回事。
──说不定,那只是个无心的小偷?
──说不定,那个贼琢磨不出敲门石的真正用途,便将它扔到路旁,敲门石混入上万颗普通的小石头,直到魔法时效到期前,都不会有人发现它?
──也说不定,敲门石早在对方意图破解法阵时,便被她最后暗藏的,会自动毁去石头的密符成功毁掉了。
也许吧。
但假设、假设一个对伊蒂丝人有恶意的人,他也知道敲门石的存在。那么石头落入这样的人手中──
所以导师很取巧地说:石头已缴回,只是损毁了。既有理由立刻销毁城中石,又可以回避掉严厉的惩戒。
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真是久违的感觉呢。
被又温柔又不容反抗的温情攻势给抓得有些、喘不过气了。
她很好。对我实在是太好了。也许接近是……溺爱了吧。
身为事主却不得不下这样的注解,黛芙蝶儿有些无奈。
在导师六位最贴近的随身弟子之中,自己总有格外多的特权。不、或许在更早之前,明明选择的城务是接受城外任务,并不是在城内辅助族长打理家族,却还是被赠与了‘随身弟子’之称,贴身接受族长的直接指导,早在那时,更年长的家族成员恐怕私下早有微词了。
现在这样的惩处说不定更是遂了导师的意──重新评估出城。导师恐怕巴不得自己安安份份地永远待在城内,再也别碰外头那些危险的任务吧。
再这么磋跎下去,究竟要多久才能找到当时的线索……找到那万恶之源的仇敌。
说不定那想像中的敌人早已因为岁月而化为尘土了呢……
她苦笑。
无法拒绝。
肯定是母亲的关系。
冷漠而神经质的母亲,维持贵族的高贵不可亵渎是她此生唯一乐趣,参加晚宴的礼服穿得不够华美得体、大厅中一个花瓶摆歪了,诸如此类小事,也能让她不安局促整夜。像这样性格的人,在生命的最后却是又慌乱又狼狈地死去,如此让人不忍──如果当时待她更温柔些就好了,别总想着反抗惹她不快──这事,实在是她心中永恒的痛处,所以对于年长者的温情总是无法好好地拒绝。
她忍不住在心里这么想。
──远方,高耸的汲水塔放出一阵水雾,水气嘶鸣,打断思绪,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怔怔地看着白烟袅袅,目光正好落在除中央塔最高的建筑,汲水塔那象牙白的塔身上,一个额外的念头突然就插了进来。
“奎儿她们现在还好吗……真令人担心哪。”
嘴上喃喃地说担心,但脑中一想起几个景象──脸皮薄又暴躁,贪生怕死却也不是那么坏,还有,自以为什么都懂得意忘形的傻瓜样──思及此处,黛芙蝶儿还是不由自主地轻轻笑了。